燕昊被叩門之聲吵醒,揉了揉眼睛,伸手摸了摸身邊的被褥:“微兒!”
一隻手摸了個空,燕昊轉眼看了過去,旁邊那個枕頭上不見青絲,忽然纔想到慕微昨日已經出城到普安寺去進香了。燕昊苦笑了一聲,微兒最近越發睡得不安穩了,但願到寺廟進香一次,能讓她放下心結,重新恢復到以前那種無憂無慮的心境。
“皇上,皇上!”外邊的聲音又急又快,似乎有什麼了不得的急事一般。
燕昊被那真真拍門的聲音弄得心中有些煩躁,大聲喊一句:“何事?”
“皇上,可了不得!普安寺那邊來人送信,說皇后娘娘想要在歸思庵剃度出家!”外邊那內侍的聲音聽上去都快要哭了,他將一張臉貼在房門上,大聲朝裡邊喊:“普安寺得僧人在主殿外邊等着皇上召見呢。”
這話還沒說話,房門猛的開了,那內侍立足未穩,直直的跌了進去,正好跪倒在燕昊面前,腦袋磕在了燕昊的鞋子上邊。
“你再說一遍!”燕昊瞪着跪倒在地的身影,心中一陣陣發顫,微兒要剃度出家?這怎麼可能!昨日她出發的時候還言笑晏晏,上馬車的時候,回頭望了他一眼,臉上掛着那平靜淡定的笑容,怎麼才一轉眼,她便要剃度出家了?
“那普安寺來送信的僧人真是這般說的,皇上您自己去瞧瞧罷。”那內侍身子匍匐於地,簌簌發抖,真沒想到皇后娘娘今日會做出這般石破天驚的舉動來!
燕昊一腳將他踢開了些,一邊抓住長袍往身上套,一邊大步走了出去。穿過青石小徑來到主殿裡,此時主殿上已經點亮了宮燈,明亮溫暖的黃色將大殿裡照得溫暖一片,可燕昊卻覺得有幾分寒冷,望了望立在窗戶邊上的那架織布機,他忽然間有了一種深深的恐懼感——若是微兒不再在他身邊,那他該怎麼辦?
普安寺的僧人被帶了進來,雙手合十剛剛準備行李,便被燕昊一把拎了起來:“快些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那僧人戰戰兢兢的開了口,一點也不敢擡頭張望:“娘娘昨日去了普安寺,聽了水陸法會,看起來心情還不錯,後來大家護送她去了對面山上的歸思庵歇息,今日一早歸思庵便打發人過來說,娘娘要那庵主給她剃度出家。”
“剃度了沒有?”燕昊咬着牙齒問了一句,一雙手將那僧衣抓得更緊,那僧人艱難的抽了一口氣,燕昊抓得這般緊,他感覺自己都快要死了。
“還沒有,那庵主肯定不敢給娘娘剃度得,住持打發我速速來皇宮想皇上報告這事情呢。”那僧人擠着說了一句話,剛剛落音,便覺得自己被燕昊扔到了地上,頓時舒服了不少,扶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燕昊飛快的衝了出去,命人牽了金翼出來。他摸了摸金翼的腦袋,低聲道:“雖然你已經老了,我也不想總是勞累你,可今日還是你陪着我去找她罷。”
金翼咴咴的嘶鳴了一聲,彷彿聽懂了燕昊說的話,燕昊握住繮繩,翻身而上,一路往宮門外衝了出去。
“皇上,皇上,你怎麼就這樣走了?”玉泉宮裡的內侍宮女們唬得趕緊跟着衝了出來,卻只看見金翼在青石小徑上跑得飛快,一轉眼便不見了燕昊的影子。
“這可怎麼辦?”衆人面目相趣,頭上一道道黑線,皇上怎麼能獨自出宮呢?怎麼着也該帶上他們纔是!路上萬一出了什麼問題,他們可吃不起這個罪名。
“趕緊去找大司馬,讓他拿主意。”有個內侍小聲提議:“咱們這樣站着,也不是個事兒。”
“是,是,是。”衆人紛紛點頭:“咱們快些去找柳大人。”
燕昊騎着馬一路狂奔,到了城門面前,守門的士兵一時沒有認出他來,伸出□□想要攔住他:“來者何人?速速下馬接受檢查!”
燕昊大喝了一聲:“給朕退下!”
軍士們一楞,呆呆的看着燕昊的背影:“朕?難道是皇上?”
“皇后娘娘昨日纔去普安寺進香,若他真是皇上,莫非是皇后娘娘那邊出了急事不成?”有軍士低聲說了句:“老天爺千萬要保佑,這麼好的皇后娘娘,可不要有什麼三長兩短。”
“呸呸呸,無烏鴉嘴,亂說話!”同夥吐了他一口:“皇上與皇后娘娘洪福齊天,哪有什麼不測之事?最多不過是皇上思念皇后娘娘得緊,偷偷去看她了!”
燕昊一路狂奔到了歸思庵,都來不及喘一口氣,從金翼的背上翻身下來,狂奔到了歸思庵的大殿。大殿裡邊,當中有幾尊菩薩,金光閃閃,看上去威嚴無比,菩薩的前邊放着一個香爐,裡邊有幾柱線香,香頭上邊已經被燒成了灰白顏色,可那灰白色之下,還是有一些淡淡的紅色在閃爍着。
香爐前邊有一個蒲團,上邊端端正正的跪着一個女子,長長的青絲未挽,就如一幅光滑的緞子披在她的雙肩一般。
“微兒!”燕昊大步奔上前去,一把拉住了她:“微兒,你這是怎麼了?你難道不要爲夫了,難道不要咱們的晨兒了?”
慕微沒有說話,只是眼眸低垂,臉上很是平靜,那佛龕錢的燭火照着她的臉,給她臉上塗了一層金色,就如身後那泥塑的胎身上鍍着的一層金色。
“微兒,微兒!”燕昊大驚失色,慕微這模樣,莫非是中邪了不成?他伸出手來猛力的搖了搖她:“微兒,你看着我,看着我!”
“皇上。”慕微被他搖得髮絲散亂,身子不住發抖,她努力的掙扎了一下:“皇上,你讓我到寺廟裡呆着,我需要寧靜,我要在這山間古廟裡,青燈緇衣,了此餘生。”
“爲什麼?”燕昊板住她的臉,讓她望向自己,眼中全是心痛與責備:“你爲何就不記得我了?你出家,那我呢?我呢?”
慕微含着眼淚往向燕昊,低聲道:“皇上,我出家以後你可以再立一位皇后,南燕有這麼多好女子,絕對能有合你心意之人。我現在已經厭倦了紅塵,只想安安靜靜的在這裡過一輩子,還請你體諒我。”
“不,我不體諒!”燕昊站了起來,望着站在角落裡邊發抖的那個庵主,伸手一指:“你若是敢給娘娘剃度,那你……”
燕昊的話還沒說完,那庵主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皇上饒命!”
慕微輕輕嘆了一口氣:“皇上,你又何必威脅她!這剃度是我自己的主意,與她無關。我這些日子,只要合上眼睛,就見着一片血海,那是我造下太多殺孽,需要我念經持齋才能洗淨。再說了,”她衝着燕昊微微一笑:“皇上,臣妾嫁給你快七年了,至今還只得了晨兒一個孩子,現在朝廷上下都在議論這件事情。皇上不如放了慕微出宮,便可大選秀女,再另立一位皇后,選幾位妃嬪,這樣她們也能爲皇上開枝散葉。”
“你說的是什麼話!”燕昊用力將慕微擁在懷裡:“微兒,殺孽怎麼會是你犯下的?這是冥冥中早有安排。即便不是因爲你,赫連毓還是會舉兵造反,他的母親高太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難道你不知道?微兒,你不要再這般執迷不悟!”
見着慕微好像沒有反應,燕昊“騰”的一聲站了起來:“微兒,你若是要落髮爲尼,那好,我現在就去普安寺。”
慕微擡起頭來,有一份驚疑:“你去普安寺做什麼?”
“我在那裡剃度出家,以後便日日在那後山守望着你這歸思庵!”燕昊大步走了出去,那槖槖的腳步聲又急又快。慕微的身子忽然便倒了下來,秋月一把將她扶住:“娘娘,娘娘!”那庵主也手腳並用的爬了過來:“娘娘,爲了南燕江山,請娘娘三思!”
南燕出了大事。
皇后娘娘在歸思庵說要落髮爲尼,皇上跑去普安寺請求剃度爲僧。
柳潤聲帶了一干文臣武將到普安寺來勸燕昊:“皇上,萬萬不可,即便皇后娘娘要出家,你也不能跟着她一道出家了呀!”
“你們若是勸得她打消了這個念頭,那朕便答應回宮。”燕昊坐在那裡,白淨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全是你們這幫人給逼的,皇后娘娘只生了太子又如何?納不納妃嬪,這是朕的家事,與你們何干?由得你們來置喙?”
柳潤聲一張老臉臊得通紅,帶了羣臣去了歸思庵那邊:“娘娘,還請勸皇上回宮罷,國不可一日無君!”
慕微沉默不語,低垂了眼眸,根本就不往他們那羣人身上看。柳潤聲無奈,只能帶了羣臣在普安寺與歸思庵之間住了下來,在山腳的農夫家裡借宿,不住的在燕昊與慕微兩處來回奔波。
“娘娘,你就別這樣了,沒看到柳大人着急得滿頭大汗?這南燕,可不能沒有皇上!”秋月嘆了一口氣,望向慕微:“娘娘本來是最仁心的,爲何此時卻這般心腸硬了起來?”
慕微幽幽的嘆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很煩躁,想要脫離這塵世的羈絆。”
月亮在烏藍的天幕裡掛着,春山裡有着鷓鴣的啼鳴之聲,那聲音彷彿在說着:“歸去,歸去!”慕微站在那裡,晚風吹得裙袂飄揚,就如那林間的仙子一般。
忽然間,那邊山上傳來了悠揚的壎樂之聲,幽幽咽咽的傳了過來,就如有人拿着佛塵,將那蒙着灰塵的匣子掃亮,露出了上邊明燦燦的花紋。“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壎聲反反覆覆就是這四句話,聽得慕微幾乎要落下淚來。
“娘娘。”秋月雖然不知道這樂曲是什麼意思,可只覺得好聽,見着慕微眼角的淚光,心中又覺得一陣發酸,幾乎也要跟着落下淚來。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這樂曲一遍又一遍的響起,在慕微耳邊徘徊不去,讓她記起了以前許多的往事。燕昊站在她身後,拿着木瓢給她舀水洗頭髮,滴滴水珠濺在石板地上,就如那珍珠落地一般的響聲;他帶着她狂奔在山路上,她大紅的嫁衣隨風獵獵招展,就如一朵盛開的鮮花,,又如一團光彩熠熠的火焰在跳躍……
“燕昊,燕昊……”慕微再也忍不住了,隔着山喊了起來,不管他能不能聽見,她就是想喊那個名字,這個讓她難受又快樂的名字。
“微兒!”慕微驚愕的一回頭,就見燕昊已經在她身後。
“你……”慕微咬牙切齒:“你藏身在哪裡?”
“我就在這下邊的山地裡。”燕昊一把將慕微抱住:“微兒,你還是捨不得我,是不是?”
“燕昊,咱們隱居去罷,就如你原來說的,結廬山林,你耕田我織布,兩人快快樂樂的在一起,不要讓別的事情來打擾我們。”慕微將頭埋在燕昊懷中:“我一點也不想再在那皇宮裡住下去了,真的。”
“我答應你。”燕昊伸手摸着慕微的頭髮:“這是很多年前我給你許下的承諾,咱們不如一道去實現它。”
一封書信送去了大虞,慕乾得信大驚,帶着陸凝香趕着回了南燕。
“燕昊,微兒,你們這般做,不大好罷?”慕乾見着久別的妹妹妹夫,實在有些疑惑,好端端的,他們怎麼竟然起了歸隱之心?
“沒什麼不好,我們只是想找個寧靜的地方,沒有世間庶務干擾,拋卻紅塵,兩人終此一生。”燕昊點了點頭:“慕乾,晨兒就拜託給你了,他年紀尚小,你還得花一番功夫好好教導他纔是。”
慕乾愁眉苦臉:“燕昊,我還有一堆兒女等着我去教導呢。”
“哥哥。”慕微望向了慕乾:“微兒求你了。”
“你們兩人這是……”慕乾嘆了一口氣:“到外邊玩玩就回來,別玩太久了!”
過了幾日,燕昊在朝堂上宣佈,他身子不適,不能勝任皇上之位,退位爲太上皇,燕鳳晨繼位爲帝,退位前封慕乾爲持國王,在新皇十六歲前代爲監國,所以大事,悉數請示持國王。
朝堂大爲震驚,可燕昊決心已下,無論朝臣如何說,他都不予理睬。
鳳凰山,青翠依舊,山花開得格外旺盛,在那綠葉間不住搖曳,山腰上的兩進屋子已經重新修葺了一番,黑色的屋頂下邊,白色的粉牆平滑整潔。
燕昊拉着慕微的手走在小溪旁邊,溪水清亮亮的一片,不住有水珠濺起,飛落在石塊上,小小的一滴,圓圓可愛。小溪旁邊有一叢秋芙蓉,肥碩的綠葉正不住的在搖擺。燕昊笑着看了看那從秋芙蓉,下邊曾經埋過一個翡翠手鐲,摔成了四截。
“微兒,你手上的翡翠手鐲,曾經埋在那棵秋芙蓉下邊。”燕昊握住慕微的手腕,那翡翠手鐲已經粘補在一處,雖然隱隱能見着有斷痕,可依舊沒有損壞它那流光溢彩的華美。
“真的?你怎麼這般捨得?”慕微撇了撇嘴,看着身邊站着的燕昊,心中一片歡喜。
燕昊轉過臉來,深深的望着她的眼睛:“不是我捨得,是有人終於捨得。”他緊緊的抓住了慕微的手,兩人四目相望,全是纏綿,就如那身邊那溪春水,綿綿不盡。
山風吹拂,露出草叢中的一雙人,兩人相依相偎,在這藍天白雲下,笑看那流年似水,回想着以前的點點滴滴。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亂世離殤,一曲笙歌。
空山唯聞鷓鴣語,清風明月浣春歸。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今天完結,明日更新赫連毓的番外,然後……大家就手動拜拜了!某煙新開的文今日入V,對種田文感興趣的可以去瞧瞧,預告下一篇古言開文時間,可能是四月中旬,重生文《駱氏女》,謝謝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