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月彎星明,靜謐的夜,溫文爾雅又暗暗地不可捉摸。明日不知誰家要張燈結綵,賓朋滿座,喜笑顏開;又不知誰家後半夜忍淚點了白燭,悲天動地,死去活來,不願割捨這永世的分別。夜還在漫漫,時光還在分分秒秒不停,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跨越了什麼,不知給誰的生活又悄悄地留下了什麼種子,竟然,猝不及防地,又要重複那東方既白。新的一天又要來臨了。
一個女人,一生能多次穿上新娘裝,不知這是喜或是悲。妙婉記不清門前的桃花又開了幾回了。今日,她竟又要出嫁了。你見她,頭戴鳳冠,身披五彩霞衣,鏡前略略裝扮便羨煞青春新秀,便折煞鬥豔百花,便讓不安適的花心突突亂跳,忘了家有眷小。
妙婉媚着眼,走過人羣。有人嘆,有人驚,有人罵,有人怨。嘆世間青春永駐常有;驚麗人天雕地琢無與倫比;罵婦人心狠,夫剛走便作他嫁;怨家中妻醜,恍恍只能殘度餘生。好一個悲歡離合一瞬間,人生的那一處,是彼岸還是起點。
青兒和呂帥此時正着了禮服,在教堂裡,相視對笑,打情罵俏自不必說。賓客也指指點點說些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客套。他們只待另一對舊枝新葉的到來,便要將這成雙成對的“小登科”做成了“大登科。”
對面的婚車等地久了,卻遲遲不見新娘妙婉出閨房,呂虎被衆人嘮叨地也有些心急,於是跑過去催促。門開了,呂虎怔住了:此地是人間,天娥卻降臨,滿眼香奈花芙蓉,寸步難挪擾人心,嬌態輕盈動人魄,聲綿意軟楚憐憐。妙婉見黃鼠狼口水下來了,便作飛雲媚態,輕伸玉臂邀“才子”入內。呂虎眼睛發直,泛着迷醉,踉踉蹌蹌撲了上來。妙婉變個步型,便躲開了。這餓狼一撲落空,腹中更是饑饉,野性子一下子上來了。妙婉此時卻一動不動,只含情脈脈地望着對面癡人的火急火燎。如此,呂虎一下子便得了手,慾火焚身,迫不及待,鼻血差點噴出。妙婉此時卻靜如處子,又放冷招,死死地就是不肯:“你愛我嗎?”“愛,瘋一樣愛!”呂虎嚥了口唾沫,嗓子都快冒煙了,急切道。“那你允我一件事,我便從了你。”“別說是一件,一萬件,一千萬件也依了你。”呂虎急地直冒汗。“我要在你背部寫上‘海枯石爛,忠貞不渝’幾個字,免得你以後負了我!”呂虎幸福地搖搖頭,背過身去,聽話地伏在梳妝檯上,彎起腰來。妙婉臉上略過一絲陰冷,輕輕地爲郎君掀起衣衫,用那綿軟無力而百般柔情的纖手,在呂虎的背部上下緩緩地撫摸,婆娑着。呂虎只覺渾身酥酥地,如墜九天銀河沐浴,如誤踏百花世界,全身每一處毛孔皆在貪婪地吮吸着香甜。他幸福地閉上了眼簾,任由自己的魂兒飄來蕩去。不料妙婉此時突然變了臉,滿眼火光,另一隻手幽幽地從背後取出早已備好的,長長的,泛着白光的利刃,兩手舉過頭頂,帶着萬世的怨恨,帶着一世的不甘,帶着地獄的烈火和詛咒,猛地插進了新郎的背部!不知是用力過猛,還是利刃太利,只一下,竟透心涼了。呂虎朦朦地不知胸口怎就多了一口刀,他無辜地轉過身,口吐着血,看到新娘妙婉瞬間已變作另外一幅模樣:面目扭曲,柳眉橫豎,一雙秀目有無盡的仇火溢了出來,牙骨咬地蹦蹦亂響。“爲…什…麼”呂虎一下子從天堂跌到了地府,還沒反應過來。“爲什麼?!你問我爲什麼?!”妙婉滿面淚痕,着魔一般,迅猛地拔出那裹在胸膛的刀子,衝着這已無還手之力,搖搖擺擺的男人,就是一陣亂砍胡戳,野獸般撕心裂肺,嚎啕大哭:“還我良兒!還我良兒!…”呂虎雙眼如死魚珠般,瞪地大大的,卻無能爲力地看着這瘋女人,不斷地在自己身上開渠挖洞。血,一點點無法控制地快要流乾了。他怒怒地,似發泄出了最後的怨氣,只結結巴巴了一句:“你,藏地…好深…吶!”便斷了氣。“咚!”地一聲,倒下了。
妙婉見惡賊已斃,不覺豁然許多:“良,我爲你報仇了,也爲青兒掃除了障礙,保住了你一生的心血。我這下不討厭了吧,你且再等等我,我就來了。”你見她不喜不悲,用瓶子裝了些人血,換了一身素衣,反鎖了門,揚長而去。
青兒接到紅豔的電話,告知呂虎已死,不覺大振,如黑雲壓頂遭遣散,惡魔盡除現清明。一輪紅日心中起,排山倒海始翻涌,面向蒼天感體憫,頓首哭憐亡父魂。一會兒又擔心母親的安危,還欲說什麼,再打過去,已是關機。青兒沉浸在戰鼓火天雷動中,你見她怒衝冠,頭釵吊墜踩腳下,華衣褪下撕碎片,反手着物擲去,砸向那百年好合的連理玉。“砰!”地一聲,碎成了十八瓣,只驚地衆朋差點眼珠子飛出,跌了下巴。不知這又是那方風俗,禮儀,這麼蠻橫霸道,又或者是什麼婚宴的新橋段,竟也不曾聽聞。一時大家都在意料之外,半張着嘴,呂帥跑了過來,狐疑地不知發生了什麼:“親愛的,”“誰是你親愛的?!”青兒滿面瀟瀟,怒吼道:“你這豬狗也配這麼稱呼本姑娘,也配有我呂氏一姓,別以爲他人都蒙了眼,塞了耳,不知你父子做的那些勾當,一件件挖心掏腸不過,一樁樁雷劈刀刮恰恰!”“如今你爹已死,你的猖狂和胡作非爲也該到此爲止了!”“你得了失心瘋了吧!”呂帥這富家公子怎容這般羞辱,舉了拳頭上來就要討個強理。還沒近身,一幫着便衣的保鏢卻已將來犯死死制住,“交公檢吧。”青兒遞過來一個裝滿累累罪狀的文件袋。衆朋見這鬧劇本來只在戲上演,那料這遭落眼前。四下鬧哄哄,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青兒見狀,每人發了百金和禮物,一會兒也都個個聲正言義了。
今日是呂良的頭七,還魂之日。不知他是否已然來到靈堂前,是否還顧念往生前的舊人,和難以名狀的虧欠。只看到,靈堂前跪着一個左顧右盼的花衣青年。他似有恐懼,擔憂內心縱橫,額頭的冷汗不停地往外滲出,欲求一人救危難,出水火,但着地無力,回顧空空,悵然若失更加焦慮,如坐針墊,似爐火炙烤,一刻都奈不下去了。“他早到了,你沒看見嗎?”青兒冷冷道,“呂叔在哪?!在哪?!在哪?!”呂輝神經地翹首四顧。“那瓶子裡的不是?”呂輝早早就發現面前那奇奇怪怪的東西了,卻並不知姐姐胡言亂語說些什麼,不是說人嗎?怎麼又在瓶子裡?拿過來,打開瓶塞,一股濃烈的血腥應時撲面而來,他的腦子有點卡殼,頓頓了幾秒,凝成疙瘩的神經,才慢慢舒緩過來,嚇得全身抖動,面色煞白,結結巴巴:“他,死了?”“怎麼就死了呢?”長期沉湎酒色的呂輝已沒有了正常人對待事物的表情,面容活像一個吸血鬼的乾枯,皮膚暗黃斑斑,眼睛突兀而無神。“他不該死嗎?”青兒面若冷霜。呂輝似還要說些什麼,青兒炸雷般突從椅子上飛了起來,厲聲道:“你不該死嗎?!畜生一樣的東西!連生你養你給你吃穿的父母都要戕害,還配在這兒說人話!告訴你,美酒已爲你備好,早點上路了。自我了斷何必麻煩法律來制裁,橫豎是一死,莫留個污濁的名兒在人間,也莫玷污了我呂家姓氏廣播賢德慈愛之美譽!”“姐!親姐姐!我錯了!我錯了!都是呂虎那老狗讓我做的,我不知道有毒的!”呂輝跪哭着,抱住了青兒的腳,一臉無辜,可憐巴巴的樣子:“再給我一次機會吧?!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父親最疼我了,他一定會原諒我的。”話剛落,靈臺上點燃的白燭突地倒了一支,火苗瞬間點着了供桌上的紙錢,“呼呼呼!”一下子竟燒將了起來,火勢愈竄愈兇,呂輝見大家都忙亂成一團,門又大開,眼角一轉,正欲逃遁,此時青兒正忙撲火,背後卻長了眼睛,見這似親非親的東西,到這會兒還不知大義爲何物,只顧自己偷生享樂,剛纔心頭的點點憐惜頃刻蕩然無存!猛飛起一腳,踹在逃者腰間,不知用力幾何,不知穴位幾處被踢中,竟似蛇打了七寸,跌爬在地上,又壓一腳,動彈不得,服服帖帖了。
靈火被收走後,青兒命人復將呂輝帶至靈堂前,望着尊父的音容,一時感慨萬千,想着一家人破破散散,就剩下這幾個,再無往日其樂融融,再也聽不到父親的諄諄教導,更覺心空情悲,去了心中幾分火怒之氣,對呂輝含淚道:“你是我同胞,我怎願你死在當下,只是你糊塗的迷了清竅,犯下這天不容,地也怨的大逆不道。法網恢恢,人倫昭昭,已無你容身之地!父親在世時,常教導你我,要敢於直視自己的錯誤,直面那怯懦的自己,這些,你都忘了嗎?”呂輝滿面悔恨的淚水,嘴角抽噎着。“你是男人,不就一死嘛,有何畏懼!姐不逼你了,只要你心裡能過去那道坎,夜夜不做噩夢,不會想起父親對你的慈愛和包容,你就走吧,不要讓我再見到你,永遠!”青兒滿臉淚痕,扭過頭去。
呂輝低下了頭,好一陣子,慢慢地擡了起來,眼裡沒有了暗淡和恐懼,盡是五彩星光,語言柔和而平靜,似被什麼不凡的物事徹徹底底洗練了一番:“姐,照顧好自己。”話未落,心已死,脖頸揚,吞了那福禍,含笑對空靜待招魂使。
青兒忽聞哀鳴,突有悔意,急轉身欲奪了那蝕骨瓶,總還是差了一步。看着呂輝嘴角的血花愈開愈豔,半咿呀,呼來吐去漸漸無力,頃刻間雙目四閉,臉上滾滾淚花。想起兒時一塊兒在菜園中嬉戲打鬧,不覺恍如隔世。這夢一般的開始,又夢一般地結束。蹉跎的皆已逝去,手心的流光也慢慢划走。人生啊!誰給了你這匆匆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