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裡的習俗,過年的時候,大小官員們都要互相走動。
不論之前熟悉不熟悉,有沒有過節,都可以趁着拜年這個機會活動活動
。所以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走親訪友拜年的人。同一路的就結伴而行,三五成羣,拱手寒暄,景觀熱烈非常。
獨我這大將軍府是個例外。往年是因爲我大多不在京城,就算在京城,也多半在宮裡陪王伴駕。所以也就不用來給我拜年。
今年我倒是在京城裡,也不用陪王伴駕。但已無一官半職,身份尷尬,自然不在官員們需要走動的名單之內,所以又沒有來拜年的。況且,我早叫管家摘了大門上寫着“大將軍府”的匾額,現在更是真正的無門無派,自成一隅。
於是我的府門前三天來空空蕩蕩,麻雀滿地。
管家感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嘮嘮叨叨地把京城裡的大小官員挨個數落一遍,順便告訴我那些人以前如何卑躬屈膝地巴結他,想沾我這大將軍的光,從他這兒得到過什麼好處,現在如何的沒良心。
小魚也氣,說城裡人還不如他們鄉下人,看人家不當官了,就真能捨得臉,不講情誼。
管家憤憤的,若是有一天,他們再來,定要好好羞辱一番,以解今日心頭之恨。……
我聽在耳中,倒一點不在乎,沒人來正好,我圖個清靜,來了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入朝爲官這些年,我一向都是獨來獨往的。要說這朝裡最要好的人,那隻能是皇帝陛下了。我入朝爲官本來就是衝着他來的,我的眼裡只有他一個。其他人,其它事全不入我的眼,即便是其他的朝中重臣,他的良才臂膀,若他們不來找我,我也大都不會去找他們。更不要說蠅營狗苟的去攀附權貴,結黨往來。
事實上,我根本看不慣官場中的許多東西,更不屑與官場中人往來。這也就是爲什麼我當年選擇去應武舉,不去應文舉的原因。戰場上真刀真槍,輸贏結果,容不得人動任何手腳。
我領兵帶將立下的規矩,將士們都會擁護,即使有疑問,也會講在當面,不會象朝裡的文官們那樣背後搗鬼,搬弄是非。
正是因爲他要做個好皇帝,一個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列祖列宗的好皇帝,我纔要求自己做個好臣子,做個能對得起他傾心相愛的好臣子。如果不是因爲他,我早象父親一樣,做一隻閒雲野鶴,周遊列國去了。哪會在這裡拼死拼活的做一個勞神費力九死一生的大將軍。
一直對自己說,憑他對我的情,憑我對他的情,總有一天,他會有足夠的勇氣,衝破束縛,給我一個滿意的交代,也不辜負這些年我爲他做的一切。
嘆氣嘆到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纔想起來,自己大年夜裡才說過要做個快樂的人。也罷,想來自己這次雖然僥倖沒有死在戰場上,但多少是受了些刺激,有些心灰意懶的,他也未必就是我想的那樣。不如索性就這麼放自己再哀怨幾天,過些時候好了,再想辦法跟他慢慢地磨吧。
下午沒事,在書房閒坐着,翻出以前他賞給我的字畫慢慢地看。賞賜得太多,以前都沒有來得及仔細看,堆在擱架上小山一樣高。現在終於有時間細細觀看了,才發現數量如此之多,幾乎可以開個畫社展賣了。
這些字畫都是市面上難尋的好東西,皇宮裡都不一定有,卻都到我這裡湊齊了。心思到此,不由失笑,皇宮裡是肯定沒有了的,若有,也早被他拿來送了我,哪還能有。我這皇家倉庫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
一壺茶,一爐香,幾聲鳥鳴,這麼悠閒的日子,已經多久不曾享受了呢。
剛看了三幅,正覺得心思縹緲沉醉其間的時候,外面來報,說文千華,文大人來訪
。
我聞之一愣。文千華是跟我同年的文狀元,也是朝廷的重臣,主管吏部。我與他雖是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但也是惺惺相惜,彼此多有器重的。
他今天忽然前來看我,想必是有要緊的話要說。
我急急換了衣服到前面,他已經在花廳等候了。我進去的時候,他沒坐在座上,而是背個手低着頭滿地的走。這熱鍋上的螞蟻根本不是平日裡那個文質彬彬儒雅大方的吏部大員。
見我進來,文千華迎過來就要說。我趕緊制止他,只低聲問他:“文大人來,是有很重要的事麼?”他點點頭,一臉急切。
“請隨我到書房吧。”我轉身在前面引路。他跟在我後面。
進了書房坐下來,他已經平靜了許多。
“出什麼事了?”我開口問。
“唉!”還沒開口,先嘆氣,可見不是什麼好事。
“北庭派了使臣過來,今日面君,拿出他們皇上耶律丹真的親筆國書呈給陛下,上面寫着,要把北面那片爭執不下的草地讓給南朝,就是那15座城池,38個縣鎮,包括全部的百姓!……”我望向文千華,疑惑不解,打都打不下來的東西,怎麼能說讓就讓了呢。這是要幹什麼?
有所失必有所求。“那他出讓的條件是什麼?”肯定是價值不菲,值得交換的東西才能讓北庭王有如此作爲。
文千華看看我,目光閃爍,舔舔嘴脣,艱澀開口:“就是你!”
“我?”我呼吸一窒,有瞬間的失神,腦中一片茫然。
略一思索,有了推斷,“他要我的人頭?”這一戰我讓他吃了不少苦頭,自然是他的心頭大患,不除了我,他只怕寢食難安。
先用土地換了我的人頭,再出爾反爾,率兵來奪,也不是沒有可能。
文千華皺着整張臉,爲難得不行。“他如果只是要你的人頭,只怕還好些。”
他不要我的人頭,那“他到底要我什麼?”我猜不出來了。
“他要你,……唉!……唉!難以啓齒啊!……”搖頭擺手,
我最討厭文官這一點,不是長吁短嘆,就是有話不說,哼哼唧唧地在這耽誤事。可也沒法催他,人家畢竟是好心好意來送消息的。
他終於感嘆夠了,手攥緊自己的衣服,盯着地面把話說出來:“那北庭皇上,要你做他的皇后!”
“什麼?!”我簡直懷疑面前的人是不是被人下了迷藥,或者正在夢遊?否則,他怎麼能說得出這麼不着四六的話來。
“他在國書裡寫着,說他在戰場上見到你,驚爲天人,便再放不下,只要你自願做他的皇后,他可以在神前起誓,永遠不再要回那片土地!” 他目無表情地開始背書。
我只覺得氣血翻涌,腦子裡嗡嗡作響。這都是什麼和什麼啊,瞧這理由編的,哪裡是國書,分明是某個戲班子遺落在後臺的故事腳本
。還是那種特濫俗的故事。聽聽,聽聽,還驚爲天人?還放不下?聽着都噁心!......這種話虧他也能寫到國書上拿出來給人看。
他以爲他在玩《西廂記》還是《牡丹亭》啊?這人怎麼這樣?長得跟個梟雄一樣,骨子裡這麼沒品!居然戰場上見了個男人就想娶回去做皇后,他有腦子沒腦子?嫌自己死得不夠快是不是!
這什麼人啊?……我真後悔之前還把他當個人物來看待,當個勁敵來尊重,真是,真是……。
“將軍,他這次好象是,……是認真的。” 文千華見我一臉不屑,小小聲的提醒。“他說,他可以在神前起誓,……”
神前起誓?我眯起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北庭人最信奉神明,耶律丹真若是能說出在神前起誓的話,那就不是一逞口舌之快的玩笑或者離間了。他是真有打算要這麼做了?那可就不是一笑了之可以解決的了。
我心念閃動:“陛下怎麼說?”我緊盯文千華。
他又開始死盯着地板,支支吾吾地,半天才等出一句話:“……陛下沒答應,……”我被他弄得沒脾氣了,只能翻白眼,再顧不得自己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大將軍形象。
搖搖頭,喘口氣,苦口婆心地給他解釋,好象我是私塾裡負責啓蒙的夫子,他是我的奇笨如牛不知所云的傻學生。“我當然知道他沒答應,這怎麼可能答應!”——把我送了人,他愛誰去!我跟他的事,再怎麼樣也是自己家裡的事,打破頭也不能讓外人插手。
他老實巴交地擡起臉,怕怕地看着我,整個一個笨學生,蔫蔫的說:“可陛下也沒說不答應!”
什麼?!晴空一個驚雷,從頭到腳滾過全身,我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無法呼吸,無法張口,甚至無法轉動眼睛。我聽見瓷器開裂的聲音,感覺自己正從中間裂開,裂紋遍佈全身裡裡外外。身體碎成無數小塊,下一秒,就要散落一地。
他又低下頭去:“陛下說,讓你想想!……”比蚊子還小的聲音,但我聽清了。我聽見自己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刷拉拉散落了一地。
文千華一臉擔心地看着我,目光裡滿是歉意和無奈。我冷笑,我明白了,文千華你不是自己要來告訴我的,你是說客,受人指使,特來向我說明情況。探明瞭我的口風,回去彙報我的反應,好讓他權衡利弊,再作決定。......
這又何必,這又何必!袁龍宜,你竟如此對我!
“請問文大人,北庭使臣何時返回?”
“就這一兩日吧!”
“有勞文大人了,天行今夜定會有個決斷。”叫來管家,客客氣氣地送客。
我回轉身進書房,翻箱倒櫃找東西。
找到了,那枚精緻小巧的黃金令牌,被竹兒收在一個裝舊物的盒子裡。凌波詩會後,當時還是太子的他打發人給我送來的。說是哪天去了京城,帶着這個會比較方便。
我是來了京城,但這枚令牌卻從沒用過,我一直認爲,這一生,我都不需要用這東西去見他的。沒想到,今夜,竟真的要用到它了。
擦把臉,讓管家備好車,我換了衣服,直奔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