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宮門,小魚、還有府裡幾個下人守着車子等在那裡。見我出來,忙上前攙扶。我靠在小魚肩上,全身無力,幾近虛脫。衆人一陣忙亂,總算把我安置好。我閉目歪在車裡軟榻上,靠坐在小魚懷裡一動不動,小魚拿了手帕爲我擦額頭的汗。
“這麼冷的天,將軍你怎麼出了這麼多汗?!……天啊,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小魚一邊把手爐塞進我手裡,用手掌捂住我的手背按在爐子上暖着,一邊吩咐車子快走,另外派快馬回去通報管家安排人請太醫。
回了府,什麼話都不說,洗澡,換衣,上牀,睡覺。頭暈得厲害,混混沉沉的,一時冷,一時熱,不知道太醫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的。牀前人來人往,帳子被掀來掀去,腳步聲亂七八糟,我的手腕被人按了又按。外間屋裡不時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慼慼喳喳地聽不真切卻很惹人心煩。
我在牀上輾輾轉轉,夢裡都是破碎的鏡子。一會兒是北庭王的刀閃着藍光刺過來,只剩刀柄在我心口,一會兒是風中的燈籠,破得不成樣子卻沒有熄滅,詭異非常。……聽見竹兒叫我喝藥,我湊過去,發現端碗的手竟是森森白骨。……我轉頭狂奔,……前面是武舉考場,陽光明媚……鬆口氣,正要上場的時候,忽然找不到我的槍,……正四處亂走着,突然看見我的傷腿被斬斷在草地上,斷口處血肉模糊,……往旁邊看,滿地的鮮血正向我彙集過來,眼看就要淹到脖子,我驚得滿身冷汗,卻哭喊不得。……
就這麼暈暈的睡了一夜,早上感覺稍微好了點,小魚又拿了勺子逼我喝藥。我一口一口的嚥下,心太苦,竟覺得藥原來也不是有多苦。
“昨天夜裡大家都嚇壞了,將軍燒得滾燙,叫都叫不醒。太醫開的藥,喝了也不見效果。管家急得要命,打發人去宮裡通報,宮裡又派了一撥太醫過來,兩撥太醫意見不一致,在外面爭執了半天。……最後說如果今天早上將軍能退熱就不換藥,要是不行,就立即換藥。”
“他們說我什麼病啊?”我自幼習武,很少生病,都忘了生病是怎麼回事
。
“我聽不懂他們說話,大概的意思好象是第一撥太醫說將軍是風寒,第二撥太醫說將軍是急火什麼的,”小魚爲自己說不清楚很是懊惱。
“他們吵架都用術語,你當然是聽不懂。”我替小魚解釋,讓他別在意。“不過話說回來,都是庸醫,我明明是兩種都有,有什麼好吵的。”這太醫院的人不至於這麼沒用吧。
“我看也是,不過他們吵的好象是別的,他們說,……”小魚有點記不清了。
“說什麼?”我追問。
小魚一下又想起來了:“他們說將軍的脈象特別,從來沒見過,所以……所以不敢隨便按平常的方法下藥,就在那邊商量個沒完。”
我笑,“那不還是下了藥,這些人,就會自己嚇唬自己,一驚一詐的。”小魚也跟着笑。
我在心裡嘀咕:希望他們別到處亂說纔好,這事我還不想讓人知道。
吃了藥,又迷迷糊糊睡下。
中午,被小魚叫起來吃東西,勉強吃了點,剛推開碗想睡下。外面就傳進話來,說宮裡派了人來,皇上賜了許多的名貴補品,放在前廳,單子已經給了管家正在查收。
我一聽,趕緊讓傳話的出去告訴留住宮裡來人,讓他先別走,我還有事。小魚擰着眉頭問我:“將軍都病成這樣了,還管那麼多事幹嗎!有什麼事等病好了再說不行麼?”
“不行,這是大事。”我又心煩又難受,可這事確實耽誤不得。
“小魚,你去書房,書桌旁邊矮櫃左邊抽屜裡,把我的官印和大將軍令牌拿出來,”我儘量說得仔細。
“拿那東西做什麼?”小魚聽出事情不對,一臉警惕。
“你替我給前廳裡等着的那位送過去,就說是我說的,讓他帶給皇上。”我又開始冒汗,頭暈得不行。
小魚急了。把碗往旁邊桌上一蹾,趕緊來抓我的手,一臉的擔心:“將軍,你怎麼能這樣做呢,你這是要幹什麼啊?”說着就伸手來摸我的額頭,他一定是懷疑我燒糊塗了。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快去,別耽誤事。”
小魚望着我,將信將疑不肯去。
“你家將軍什麼時候幹過糊塗事?!嗯?”我沉下臉擺出威嚴的將軍鐵面嚇他,他果然不再爭辯,匆匆去了。
我靠在牀上,四肢冰涼,汗出如雨,一口一口地喘氣,肺裡好象有根針在遊走。
第二天,下了早朝,不停地有人到我府上來探病。幾乎可以說就是上朝的原班人馬。說是探病,還不都是來探消息的。九死一生的飛羽大將軍風天行剛回京就進宮跟皇上說他辭官不幹了,理由是要在家養病。而皇上也就準了,剛剛在朝堂上宣佈的。
駕前大紅人突然隱退,這裡面的花樣,自然十分引人。誰不想來看看真假?!
管家護主,怕他們這麼多人影響我休息,就把衆人攔在前廳奉茶,不讓往後走。可有那武官仗着跟我戰場上的交情不管這套,硬要進來
。
有機靈的下人趕緊跑來告訴我,衆人正在前面鬧得不可開交。我略想一下,吩咐小魚,“去前廳跟管家說,各樣的都放一個代表進來,我有話說。”
我那管家常年在京裡住着,撐着大將軍府的門面,京裡各類官員的幫派門類他自然是再清楚不過的。既然大家這麼關心我,都想一探究竟,那我就不防利用這個機會把該辦的事都辦了,該說的話都說清楚。省得讓人惦記着,在背後說閒話。我是從來不怕人說的,可他不行,我不能讓人說他的閒話。
小魚去了沒多久,管家領着一隊臨時選好的各路代表來了。
拉起帳子,牀前高矮胖瘦站了一溜,個個一臉關切,問長問短,真真假假,都是心痛不已的樣子。下人們在管家的指揮下,趕緊搬椅子挪凳子,端茶倒水,一陣忙。
我一幅病入膏肓的模樣挺在牀上,只管半睜着眼點頭。小魚機靈,見我這樣,就故意把我的病說得重些,似乎這輩子也好不了了。
寒暄夠了,把病情也跟諸位大人彙報清楚了。就開始有人轉入正題,小心翼翼地盤問根由。
“大將軍,雖然說現在是病着,可過些日子也就會好了,怎麼就說要辭官呢?”惋惜得不行。一片惜才愛才之心盡露。
我心裡笑,臉上放着哀傷扮可憐:“你們不知道,我這次被浮,傷得重,當時那箭啊,從我後面肩頭這裡射進去,又從前面這裡穿出來,這麼長的箭頭,這麼粗的箭稈,那血啊,順着箭桿嘩嘩地流。捂都捂不住!”我一邊說,一邊比劃,他們吸溜吸溜的抽氣,齜牙咧嘴,嘖嘖有聲地配合我,跟半夜聽鬼故事似的。還有見多識廣的出來做補充:“聽說北庭有一種箭射在鎧甲上,就跟射張紙似的那麼厲害。”衆人作恍然大悟狀。
“右腿上插了這麼長一把刀,就剩下刀柄在外面了。……左腿是被他們一棍子打折的,骨頭當場就碎了,腫得比腰都粗,碰都不敢碰,到現在還不利落呢。”我停下話頭,放他們去想象那畫面。
默哀完畢,到底有人心懷不忍:“大將軍的傷,日後也總能養好啊。”
我擺手,一臉沉痛,“落下毛病了,筋脈壞了,太醫們都知道,再上不得馬,拿不得槍了。……”衆人長吁短嘆作悲痛狀。
“我的身子這樣了,你們說,我還怎麼再當這個大將軍啊?!心有餘,力不足啊。”一幅心灰意冷自憐自傷的樣子。
衆人一陣無言以對。
“可是陛下他……也不能就這樣準了啊,到底將軍,也是在戰場上受的傷。……”果然還是有對他不滿的情緒。
我不動聲色聽了,繼續講故事,“我說要辭官的時候,陛下是堅決不同意。……唉!可我心意已決,不想更改。我呀,就死跪在御書房地下不起來,……陛下心痛我的腿,就只好答應了。”
看他們一臉瞭然的樣子,再加一句:“你們也都看見了,這些年,陛下對我如何,我要做的事,又有哪件是陛下沒答應的?!”我故意做出一臉陶醉滿足的樣子,他們在那邊紛紛交換眼色。
得了想要的,衆人心滿意足地起身告辭,出去繼續發揮聯想,展開討論。
我則疲憊不堪地倒在牀上,頭暈眼花,滿心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