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妖怪, 妖怪——”蒲宅中衝出一個小孩,是明朝收養流浪兒中的一個,他驚恐的跑出來對着圍在蒲宅外的一羣人吼叫道。
我仰頭看着無缺:“明朝復活了。”
無缺把手掌中的白玉瓶遞給我:“比預料的早了一天。”
當日我和無缺趕到蒲宅時, 人羣圍在蒲宅裡三層外三層, 水泄不通, 道士在前面做法事, 鬧得人心惶惶, 村民的嘴裡嚷着妖怪出沒,嚷着是明朝死的冤枉化成薄命女鬼報復。
我蹙着眉,不顧無缺的警告從樹上落下:“明朝生前善解人意, 收留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即使自己餓着肚子也不願看你們忍飢挨餓, 你們這些村民不僅不知感激反倒恩將仇報, 明朝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拿人錢財□□, 你們曾接受過明朝的幫助,怎麼能大言不慚的說她是妖怪, 女鬼?難道你們真的想要跟那賣獺肉的老闆落得一下的下場?”
那個雪夜老鬼講的故事,獺肉、武生和老闆,這是幾百年前涼州發生過的奇聞異事。
講故事的人百感交集,聽故事的人云淡風清,不設身處地的去想, 永遠只能把它當成茶餘飯後, 散悶消愁的樂子, 最終一笑而過。
“明朝姐姐不是妖怪!”
“明朝姐姐不是妖怪!”
“明朝姐姐不是妖怪……”
“明朝姐姐不是妖怪!”
從宅子裡竄出幾個熟悉的身影, 知了帶着臭魚乾還有阿沐堵在門前:“明朝姐姐是不會傷害任何人的!”知了眼裡發出淡綠色的光芒。
我想要湊近去看, 接過被無缺拉住,他搖搖頭。
村民聽到這話更是火冒三丈, 嘴裡唸叨着被妖怪矇蔽了雙眼,噬了神智。
“閃開!”官府帶着一個老道士擠進人羣中,他面似銀盆,目弱朗星,渾身散發着白色的光暈。
我嘆道大事不好,這老道士還有點本領,對付化作樹妖的明朝輕而易舉。只見他口中唸唸有詞,搖晃着手裡的鈴鐺,我下意識捂住耳朵看着凶神惡煞的道士,以及一個個村民的叫喊聲,怒罵聲,不由得閉上眼睛。
我深知這種滋味,深知這種無力迴天,每個人,每個人都想要將你碎屍萬段的滋味。想起無缺曾說過無論明朝的結局如何終究還是會死亡。耳邊陣陣的叫囂聲,鈴鐺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快要把耳膜震破,這凡人聽不到的聲音對於明朝來說是致命的。
大門重重的被關上,知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哭喊聲,淒涼悲慘,我看不得成爲樹妖的明朝被擒,握緊拳頭,熟練的念出一個咒,蒲宅突然起火,火苗像是吞噬一切的舌頭,這條舌頭掃過之地便是一片廢墟,熊熊的火焰肆無忌憚地擴張着它的爪。哭聲,喊聲,站在外面的人四散逃開,一切嘈雜的聲響在這場大火中扭曲着,最終只留下孤零零的殘垣。
龍燭燈掛在焦灼的牆壁上散着藍色的光芒,充斥着整個古竹鎮,那些躲在別處的人們驚恐的望着這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緊張感被無限放大,黑暗中燃起的紅光如同死神的召喚信號。只聽一聲尖利的風響,一道粗糙柔韌的枝條從殘垣斷壁的宅子裡伸過來,一下子捲住了我的腰身。
我一驚,下意識地掙扎,越用力依附於眼前的藤條越是纏住了我的手腳,緩慢而有力。
“明朝……”我輕輕念道這個名字,“對不起。”纏着我身子上的樹枝突然一抖,將我重重地摜在地上慢慢抽離。
“你把我變成了怪物。”低沉粗狂的聲音順着藤條傳出,“讓我有什麼臉面去見他。”
我的心猛地收縮:“對不起。”只有這一句對不起,我實在是想不出更好措辭來道歉。
話音剛落,隨即又是一道藤條勒住了我的脖子,立刻收緊,抑制住了我的呼吸:“我多想讓我的好姐妹也一起陪葬。”我眼睜睜地看着脖子下面勒出血的印記,想要呼喚無缺的名字卻始終發不出一點聲音。
只見一裹紅光綻開,無缺出現在半空中,他指尖溢開火光,還沒等他念完一句完整的咒,帶着倒刺的藤條挾着呼呼風勢向他抽去!無缺用手臂去擋,明朝發出震耳欲聾的冷笑:“花神大人,你沒了仙脈拿什麼和我鬥!”突然繞過他身子捲住了他的手腕。十幾道樹枝從地底探出來,一瞬間將無缺整個人吞了進去。我睜大眼睛,淚水一滴滴的落了下來,那個時候的無缺挑出來的經絡竟是……
“我也要讓你們體會失去心愛之人的痛苦!”整個藤條風速生長,破宅而出,“這些人,都該死!”
我抖動着嘴脣泣不成聲,明朝魔化了,早在知了的眼睛發出綠光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吸食了宅子裡的人的精氣,早已喪失了人性。
“半夏。”我聽見在藤蔓深處無缺用一種極爲平淡的聲音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愣在那,顧不上脖子的血印,慢慢低頭,只見無缺朝着我淡淡一笑,緩若清風拂面。都說彌留之際,才能懂得自己真正的心意。
我忽然想,什麼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我……我在。”我用手扯住那條鮮血淋淋的藤蔓,雙手血肉模糊,起脣說道。
“後悔嗎?”
我先是一怔,溢滿了淚水,久久說不出話。
“後悔的話,更是需要這第三味藥引了。”明明隔着很遠,卻仍能感覺到溫暖,仍能感覺到他說這話溫暖的笑意,“都到這一步了,豈能半途而廢?得到人面樹,就差蔓達了,你最想要的,也最接近了。”
“無缺……”
他被困在藤條的深處,渾身閃着紅光,那蒼白的臉色,那晦暗的瞳眸堅定的看向我:“答應我一件事。”他用盡全力起身,帶動着整個藤條與我平齊,我看到他的手腕發出烏黑一團的黑氣瀰漫在他整個手臂上,他嘴中輕動,飛快地念起咒術來,一道細細的火焰沿着纏住他雙手的藤條蔓延過去,枝葉發出噼噼啪啪的燒灼聲,而這火焰卻始終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我,沒有了藤蔓支撐我飛快的朝地面落去,他抓住帶着倒刺的藤條撈過我的腰身,呢喃,“原諒我所做的一切。”
驀地,地底傳來一聲尖銳痛楚的嘶吼,像是野獸受傷時的絕望和暴怒,她帶着恨意看着我。我不忍再看,無數道歉的話語彙聚成了一句抱歉,抱歉從她成爲人面樹那一刻起,就已經被無缺牽着鼻子走,利用了整個蒲宅,利用了她可歌可泣的愛情。
我握緊手中的一顆剛剛長出枝椏的藤蔓放入兜中:明朝,我已經盡力而爲了。
我靜靜地聽着是明朝發出的嘶吼聲,知道我們已經成功的脫困了,摟着無缺的腰,耳邊始終環繞着他那句不明白的話。
“無缺……”
“恩。”
“爲什麼自廢仙脈?”
“你需要。”他這句話語調清淡,語意卻甚是狠絕,我聽在耳中,一時胸中五味雜陣,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沉默片刻,捂住我的雙眼,一股冰涼傳入皮膚:“累了就睡吧,醒來以後再做決定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