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葉子會變黃, 什麼時候嬰兒會長出第一顆牙,什麼時候會愛上一個人。
這是一句電影臺詞,鬧劇一樣的電影, 只有這一句話如同蒙塵的珍珠, 熠熠的光如果不被注意, 眨眼就消失了。
白茶几乎是一瞬間就想起這句臺詞, 她在心裡多加了一句,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一個人愛上。
省城的街道兩旁種了許多梧桐,風一起,黃葉紛飛。有樹葉落在車前蓋上, 宋北良發動了車子,氣流瞬間就把葉子捲走了。
不能怨, 他是不能怨的, 宋北良想, 從始至終都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怎麼能怨?
他轉頭看了眼白茶,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緒裡,臉上有種懵懂而天真的表情,他暗暗嘆了口氣,輕聲問:“白茶,你住哪裡, 我送你回去。”
到了招待所, 宋北良在白茶房間外站了站就走了, 走的時候有些踉蹌, 幾乎是落荒而逃。
白茶掩上門, 心裡不是不難受的,愛一個人時那種細密綿長的疼痛她最清楚。
回花田壩的時候, 宋北良執意要開車送常搏和白茶,他手邊能用的只有一輛別克商務車,一路上在山間開的磕磕絆絆的。幸好常搏開車技術也不賴,宋北良開乏了,常搏就接手過來。
到官樑以後,天上下起了雨,白茶坐在後座,看着車窗上一股股細細的水流,不知怎麼就睡着了。等到醒來時,她發現身上蓋了件西裝,車停在中心小學的操場邊上。
白茶打開車門,宋北良和常搏站在不遠處說話,見到白茶,宋北良笑說:“醒啦?”
白茶把身上的西裝遞給他,掩着口小小的打了個呵欠:“是啊,怎麼不叫醒我?”
宋北良說:“看你睡的那麼香,不忍心。”
白茶擡頭看了眼宋北良,他正笑眯眯的看着她,目光裡是那種對小孩子纔有的縱容。恍神間,白茶聽到宋北良說:“那行,天也不早了,我先走了。”
白茶大驚,想也沒想就抓住了宋北良的袖口:“這麼晚了,山道多難走?”
宋北良好笑的看着白茶:“沒事的,我明天還要趕飛機,今天必須回省城。”
白茶不依不饒:“那明天一大早你就走,現在天都快黑了,多不安全。”
宋北良說:“明天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白茶拽着宋北良的袖口不放,常搏在一旁說:“別再耽誤時間了,不然就更晚了。”
白茶一怔,手就放開了。
宋北良往停車的地方走去,白茶垂着頭跟在後面,忽然生氣:“既然你今天要走,剛纔應該早點把我叫醒啊,這不是誤事麼?”
宋北良仍是笑笑的,一點也不着惱:“不是不忍心嘛。”
黑色的商務車消失在視野中,常搏突然轉頭看着白茶:“大學四年,宋師兄有很多女生追,但他一直都沒談戀愛。”
白茶心裡正爲宋北良擔憂,聽到常搏的話,只可有可無的點了點頭。常搏又說:“白君窈...”白茶詫異的看他,常搏聳聳肩:“沒什麼。”
花田壩的日子很閒適,如同每一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無意間會發現,山中層林盡染,水面碧波盪漾,一個轉身,一次遠眺,時光就已翩然輕擦。
冬天很快到來,期末考試的時候,常搏跟教育局的人一起去省城開會。白茶忙着編試卷,監考,批改試卷,還要教丁小海樂理和彈琴,爲着沒有一架能夠正規學習的鋼琴,她苦惱極了。
等到期末考試完,學生都放假了,校園一下子就空下來。
一天晚上,屋外狂風呼嘯,白茶被風吹門的響動吵醒,撐着坐起來,才發現室內取暖的爐子已經熄滅了。寒風從屋子每個縫隙往裡鑽,白茶忽然覺得背上的傷疤劇烈疼痛起來。
如果不是疼痛,她幾乎要忘記自己曾經經歷過車禍,受過重傷。在家的時候,所有的條件都是最好的,她以爲傷疤好了就是徹底康復了,直到這時,纔想起來醫生當初說,遇到颳風下雨,傷口可能會疼。
只是可能會疼,她真的沒想到會這麼疼,疼的五臟六腑都縮在一起,呼吸都變得困難。白茶蜷在牀上,手艱難的伸過去捂住傷疤,嘴裡死死地咬住被角。
迷迷糊糊間,白茶覺得一陣冷一陣熱,睜開眼就是天旋地轉。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敲門聲,丁小海在外面叫:“白老師,白老師。”
白茶想回答,可是發不出聲音,丁小海叫了一會兒,大約是離開了,外面安靜下來。又不知過了多久,似睡非睡間,白茶聽到門外有人在說話,她想凝神聽,無奈聲音好像忽遠忽近,她覺得頭疼,就放棄了。
沒過一會兒,傳來敲門聲,門外那人在喊:“白茶!白茶!”
很熟悉很熟悉的聲音,白茶想應一聲,出口的卻是低低的痛苦的□□。門外的人大聲說:“白茶,你在不在裡面?”
白茶伸出手,抖抖索索的把牀頭桌上的茶杯掀在地上,哐噹一聲巨響。下一刻,她聽到門被踹開的聲音,她努力睜大眼,一個天神般高大的男人大步走過來。
白茶以爲自己在做夢,探出顫抖的手摸在男人的臉上:“北良哥?”
明明是寒冬臘月的天氣,可宋北良一腦門的汗,他握住白茶的手,說:“白茶,你怎麼了?”
“疼...”白茶眼淚滲出來,“很疼...”
宋北良摸摸白茶的額頭,燙的他一顫。他把身上穿的羽絨服套在白茶身上,一把從牀上將她抱起來,對門口探頭探腦一臉緊張的丁小海說:“醫院在哪裡?”
壩上有一家規模很小的醫院,丁小海在副駕駛座上指路,沿着鎮上唯一一條街道開過去,不過兩分鐘的路程。到了醫院,宋北良把昏沉沉的白茶從後座上又抱下來,醫院裡只有幾個坐班的醫生,其中一個老醫生認得白茶,給白茶量了體溫,又把了把脈,說:“白老師身上有舊傷吧?瘀血阻滯,氣血不暢,一到這樣的天氣就要遭罪了。”
白茶打吊針的時候,宋北良去拿中藥,回來時,看見丁小海小小的手握住白茶沒有扎針的那隻手,白茶說話很費力,她看着丁小海說:“小海,老師這兩天沒辦法教你彈琴了。”
丁小海搖搖頭,只是倔強的握住白茶。宋北良走過去,坐在白茶身邊,攬着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懷裡。白茶覺得不妥,可她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只好乖順的靠着宋北良。
宋北良問:“白茶,背上的傷口是不是很疼?”
白茶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宋北良沒說話,只是把白茶抱得更緊一些。也許是太溫暖,白茶很快就睡着了。
白茶醒來的時候,天已擦黑,大概是藥起了效,頭沒那麼暈沉沉的,但傷疤依然疼痛。她看了看屋子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丁小海的笑聲,還有閒閒喵喵的嗚咽。白茶披上棉襖從牀上爬起來,摸索到門口。
門一打開,風立刻咆哮着往屋裡灌。白茶瑟縮着望外看,宋北良正背對着她在避風口拿小爐子煮着什麼,她心裡一下子就安定下來。
宋北良驚詫的回頭,一看見白茶,起身走過來,扶着白茶回到屋內:“怎麼就起來了呢,外面風多大啊。”
白茶斜倚在牀頭,說:“我看屋裡沒有人...”
宋北良說:“哦,我在熬藥呢,怕炭火薰到你。我給你把稀飯先去熱上,先吃點東西在喝藥。”
白茶點點頭,宋北良轉身時,白茶又拽住他的衣角:“你吃了飯沒有?”
宋北良一笑:“在小海家吃過了。”
中藥熬好的時候,隔着道門,白茶都聞到了那種苦澀的氣味。宋北良端着藥進來,對白茶說:“把藥喝了,喝了傷口就不痛了。”
藥汁滑過味蕾,簡直是一種酷刑,白茶整張臉都皺在一起。宋北良輕輕拍着她的背:“馬上就有糖吃了。”
白茶嘴巴都木了,還不忘反駁:“騙人。”
沒想到,藥喝完,宋北良像變戲法一樣從口袋裡拿出一塊比利時巧克力:“沒騙你,吃吧。”
白茶掰了一大塊巧克力含在嘴裡,忽然想起這種巧克力只有國際航班上供應,便問:“哪裡來的巧克力?”
“飛機上發的。”
白茶“嗯”了一聲,問道:“北良哥,你怎麼會來這裡?”
宋北良收拾着碗,說:“我出差回來,剛好有點時間,不放心你,就過來看看。”
白茶定定的看着宋北良,宋北良走過來揉了揉她的頭髮:“想什麼呢?好好休息。”
“北良哥...”白茶看着宋北良的背影,輕輕叫了聲。
“嗯?”
“......”
宋北良回頭:“別怕,我就在外面,你再睡一會兒吧。”
閒閒從宋北良腳邊蹭進屋裡,白茶看見閒閒蹲在地上,又是一副洞察世態的目光,便笑了笑,翻身睡着了。
白茶病了三天,宋北良住在常搏的房間裡,每天一大早就過來帶白茶看病打針,給白茶熬藥,煮粥,直忙到晚上,看着白茶睡着,宋北良纔會離開。
白茶說:“北良哥,你什麼時候回去?再不回去,你們公司的人該催你了。”
宋北良說:“你別操心我的事了,好好養病,等你病好了,我就走。”
等到白茶病好,宋北良卻走不了了。
這年的冬天,整個中國都是白色的,到處都下了很大很大的雪。花田壩的老人說,幾十年來,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雪,雪厚的簡直能把人埋起來,也許這麼說誇張了點,但雪確實是太大了。
雪一直下到晚上,白茶和宋北良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突然停電了。宋北良站起身對白茶說:“你別動,我出去看看。”
白茶坐在沉寂的黑暗裡,她盡力放輕自己的呼吸,伸手摸在自己的脈搏上,一下,兩下...直到第六百下,她聽到推門的聲音,宋北良帶進來一陣冷風,說:“全鎮都停電了,大概是雪太大,把哪裡的供電線路壓壞了。”
白茶點點頭,又反應過來宋北良看不見,便說:“哦。”
宋北良輕聲一笑,白茶問:“笑什麼?”
“閒閒在我腳邊窩着呢。”
白茶也笑:“沒想到,閒閒也這麼喜歡你。”
“還有誰喜歡我?”
“小海啊。”白茶說:“你瞧他宋叔叔、宋叔叔叫的多親熱。”
宋北良沉默了片刻,說:“小海真是個好孩子,你知道嗎,他跟我說你很像他媽媽。”
“媽媽?”白茶錯愕,但旋即黯然:“小海從小父母就去世了,他是爺爺奶奶帶大的。你看過《八月迷情》沒有,我覺得小海很像裡面那個小男孩,可是卻比那個小男孩更可憐。”
白茶說着丁小海的音樂天賦,又說起這裡的孩子多麼善良,多麼可愛。
宋北良只是傾聽,等白茶說完,他才輕聲說:“白茶,其實我們都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