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筠接過藥碗:“我不餓,你吃吧!”
“啊!”阿森睜大了眼睛望着傅庭筠。
“你吃吧!”傅庭筠喝了藥。
阿森朝趙九爺望去。
趙九爺瞥了板着臉坐在炕尾的傅庭筠一眼,微微頜首。
“真的!”阿森雀躍。
趙九爺看着也不禁嘴角噙了絲笑,又點了點頭。
阿森大大的眼睛笑得像彎彎的月牙,把雞蛋拿在手裡看又看,才輕輕地剝了蛋殼。
“真漂亮!”他在燈光下端詳了那白嫩潤滑的雞蛋良久,才細細地咬了一口,“好好吃!”他眯着眼睛,露出幸福的表情。
傅庭筠很是震驚。
不過是一個雞蛋,阿森卻像吃了龍肝鳳髓般的美味。
她很難把眼前的阿森和剛纔那個毫不留情舉棍打狗的阿森聯繫在一起!
燈光下,阿森眉宇間還是一片稚氣。
傅庭筠突然間感到很氣憤。
不管怎樣,阿森不過是個孩子。他懂什麼?還不是別人怎麼教他,他就怎麼做!要說有什麼錯,那也是趙九爺這個養他教他之人的錯。
想到這裡,她更加不想理睬趙九爺了。
等到了渭南,讓舅舅拿筆銀子打發他走人好了!
不過,最好能說服阿森留在她身邊,免得阿森跟着他也學了副鐵石心腸……
三個人,趙九爺坐在炕頭,傅庭筠坐在炕尾,阿森蹲在炕旁,一個人半碗水,一個饅頭,就算是晚餐了。
“你早點歇了吧!”趙九爺吃完了就站了起來,“我們明天寅正時分上路。”
寅正,天還沒有亮呢!
傅庭筠還沒有吃完,聞言不由道:“這麼早?”
“正午的太陽太辣了,你受不了。”趙九爺道,“我們只能趁着早上和下午趕路。”
又是因爲她……
傅庭筠心裡有點亂,“哦”了一聲。
阿森已經從小堆車裡抱了牀破舊的棉絮:“姑娘,我就睡在天井,您要是有什麼事,叫我一聲就是了!”
傅庭筠笑着朝他說了一聲“好”。
阿森高高興興地跟在趙九爺身後走了。
饅頭很乾,趙九爺和阿森走後,她勉強自己吃了幾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水倒是喝完了。
傅庭筠把饅頭放在了空碗裡,上了阿森鋪好的涼簟,拿下插在窗櫺上的火摺子吹熄,然後和衣躺了下去。
瓷枕帶着些許的涼意,讓她忍不住把面頰貼在了上面。
寂靜的夜晚,聲響會被無限地放大。
傅庭筠能清楚地聽到阿森鋪草蓆、走動的聲音。
“你去幹什麼?”趙九爺問他。
“爺!”他聲音裡帶着幾分討好,“我去把那幾條狗剝了皮做成肉乾,到時候煮湯給姑娘喝。那大夫不是說姑娘氣血兩虛嗎?元寶哥說,狗肉大補,姑娘喝了肉湯,說不定很快就會好了!”
“胡鬧!”趙九爺低低地喝斥了阿森一句,然後聲音漸不可聞。
這傢伙,又要指使阿森去做什麼?
好好一個孩子,都給他教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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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庭筠心有怒火,悄然起身把耳朵貼在了虛掩的窗櫺上。
“……怎麼會突然有野狗?只怕是靠吃那些餓死的屍骨才得以活下來……要不然,也不會見着我們就撲上來了……小心有屍毒……別說是吃了,就是碰也碰不得……”
狗吃人!
餓死的屍體!
她和這些東西待在一起!
想想都讓人覺得噁心……胸中就如翻江倒海似的,“哇”地一聲,把剛纔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怎麼了?”趙九爺叩着窗櫺,聲音有些急切,“我讓阿森進去了!”
傅庭筠扶着炕沿說不出話來。
阿森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姑娘!”見她衣裳整齊,推門跑了過來,“您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突然吐起來?”
趙九爺一聽,忙叫阿森:“你摸摸姑娘的額頭熱不熱?”
阿森去摸傅庭筠的額頭:“熱!”
“有多熱?”趙九爺急急地道。
“比我的手熱!”阿森道,“不過沒我的額頭熱!”
這算是什麼回答?
趙九爺有些無奈,道:“傅小姐,那我進來了!”
“不用了!”傅庭筠緩過氣來,“我只是胸口有點不舒服。”先前昏迷了十幾天,一醒過來就急着趕路,剛纔又吐了一場,聲音難免有些虛弱。
趙九爺沒有做聲,隔了好一會才低聲道:“這個時候,最容易得時疫了,你還是小心點的好!”
此時阿森已扶傅庭筠上了炕,聞言立刻接了話:“是啊,姑娘,村頭的稻草屋裡攤着好幾個死人,都長了蛆……”
難怪進村就聞到一股惡臭,原來是屍臭。
想到自己曾經聞過屍臭,傅庭筠胸口又是一陣翻滾,趴在炕頭吐了起來。
趙九爺好像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沒有再問她發不發熱,只是囑咐阿森:“給姑娘倒點水,把屋子打掃乾淨了,再拿個雞蛋出來。”
阿森手腳利落地照着趙九爺的話倒水,打掃屋子,又拿了個雞蛋出來。
傅庭筠喝了水,拿着雞蛋有些發愣。
“姑娘,您快吃吧!”阿森在一旁勸她,“九爺好不容易纔找到五個雞蛋,可補身子了。”眼巴巴的望着她,還舔了舔嘴脣,好像在回味剛纔雞蛋的美味。
傅庭筠看着心裡有些發慌,喉嚨也像被什麼東西堵了似的,胸口悶悶的。
“好了,”趙九爺在外面道,“讓傅姑娘早點歇了吧!時候不早了。”
“您快吃!”阿森笑嘻嘻地催促傅庭筠道,轉身跑了出去。
吹了火折躺在黑暗中。
蒲扇厚重,搖兩下手腕就酸了,一路的汗水沒有清洗,黏呼呼地粘在身上,又髒又臭……傅庭筠一會兒想到趙九爺趕路時的滿頭大汗,一會兒想到他遞水囊給自己時漠然的表情,一會兒想到他讓阿森打狗時清冷的聲音,一會兒想到他寬大的手掌裡放着的雞蛋……紛紛擾擾,接踵而至,如摻雜在一起的五味,讓她分不出味道來。
翻來覆去睡不安神,鼻尖卻始終縈繞着涼簟的清香。
好像剛閤眼,就傳來了阿森的聲音:“傅姑娘,傅姑娘,您醒了沒有?我們要啓程了。”
傅庭筠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天井裡傳來趙九爺的聲音:“姑娘就姑娘,叫什麼傅姑娘?以後不許這樣叫。”
“我知道,我知道!”阿森的回答裡帶着小小的狡黠,“玉成哥說過,不許跟人講姑娘的事。我記着呢!”
傅庭筠呆滯半天,遲緩地收拾好包袱出了廂房。
天色未明,火摺子照在趙九爺和阿森的臉上,添了層霞色。
“姑娘!”阿森高高興興地上前打招呼,進屋去收拾東西。
趙九爺只是淺淺地朝着她頜首。
又是一人半碗水一個饅頭,吃完,三個人趁黑上了路。
路過村頭時,傅庭筠捂着鼻子繞到了趙九爺的右邊。
趙九爺望了她一眼,沒有做聲,卻加快了腳步。
晚上沒睡好,又一大早起來趕路,傅庭筠精神萎靡,阿森卻精神得很,拿着根不知道從哪裡揀來的樹枝,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一會兒撥弄着地上的小石子,一會兒捅捅路邊枯萎的樹,十分的活潑。
傅庭筠看着揪心。
待中途停下來休息,趙九爺又不知道哪裡去了的時候,她和阿森聊天:“九爺撿到你的時候,你幾歲?”
“不知道!”阿森滿不在乎地道,“爺說我看上去四、五歲的樣子,就算我五歲了,把撿着的日子算做了我的生辰。”沒有一絲的傷感。
傅庭筠心中更是唏噓:“你還記得你家裡的人嗎?”
“不記得了!”阿森把水囊遞給她,“爺說,全村的人都死光了,只有我還有口氣。元寶哥說,我命大,以後肯定有後福的。”說着,衝傅庭筠笑了笑,頗有些得意的樣子。
傅庭筠被嚇着了:“全村都死光了?”
“嗯!”他點頭,“爺是在涼州撿到我的,那裡常有韃子出沒,玉成哥說,多半是被韃子屠了村。”說到這裡,他有點悶悶的。
傅庭筠看着不忍,忙道:“你能活下來,已經很好了!”
阿森笑眯眯地不住點頭:“是啊!所以我要好好活着,以後還要享福呢!”
傅庭筠也笑起來,摸了摸他的腦袋。
他把頭一偏,傅庭筠的手落空了:“爺說過,男頭女腰,只看不摸。”
傅庭筠大笑,聲音像銀鈴灑落在空中。
“姑娘,您的聲音真好聽!”阿森真心的讚歎。
這樣的直白,傅庭筠從來沒有聽到過,微赧,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趙九爺回來了,遠遠的就聽見一陣嬉笑,目光在兩人之間走了個來回。
阿森忙跑了過去:“爺,我們往哪裡走?”滿臉的討好,像個衝着主人搖尾巴的小狗似的。
傅庭筠看着好笑,側過臉去。
趙九爺有些不明白,他不過是走開了一會,怎麼一直神色蔫蔫的傅庭筠就和阿森說說笑笑相處的這麼親暱了,而且看見他來就打住了話題,好像他是什麼外人似的!
他眼底閃過一絲困惑。
“我們往西南走,”趙九爺淡淡地道,“繞過華陰!”
這就要到華陰了嗎?
傅庭筠笑容漸斂。
踮了腳朝趙九爺來的方向望去。
只有一望無垠的漫漫黃土和三三兩兩聳立在田間的枯樹。
莫名的悲涼從心底涌上來。
真的去渭南嗎?
從此以後,忘記那個在春日裡撲蝶的少女,忘記母親溫暖的懷抱,祖母銀白的髮絲,姊妹們歡快的笑顏,忘記涼亭邊的牡丹花,屋後的銀杏樹,開在天井的玉簪花……
她會是誰?
她又會變成誰?
茫茫人海,華陰從成爲一個只能遠遠眺望的記憶!
這樣的選擇,是對?還是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