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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永拉着我穿過人羣,穿過霓虹,他說:“記住,無論你是我什麼人,無論你遇到什麼創傷,請來找我,我會爲你撫平。”
他載我回他家。我們在月光下,靜靜等曇花開放。
他告訴我:“曇花的美其實不在於花本身,它像其他花朵一樣普通,它的美在於他生命之短暫。它只在悠悠月夜開放,一夜開花一夜垂敗,不易得見。它難得,於是人們越發渴望看見他,越發想要擁有它,越發不能對他忘懷。就像許多夭折的愛情,因爲它恰好在人生的某個重要時期發生,它如煙火瞬間熄滅,它的難得讓那一瞬間的美便被永久懷念。但如果你拋開這些附加條件呢?它其實像你所經歷的其他愛情一樣普通,一樣是兩個人,一樣是認真經營的感情。何必抓着一段回憶不放呢?別處也有同樣好的。”
他藉機爲了上了一堂戀愛教學。
我靜靜笑着:“你明知道曇花普通仍然放棄睡眠守在這裡,你的大論與你的行爲是不是太矛盾?是不是說明曇花還是有它獨特魅力,而你說的那一種愛情也有它的吸引所在?”
他立刻站起來:“明天還有工作,應早些休息。”
我諷刺:“學以致用,你真是冰雪聰明。”
而他其實意猶未盡,坐回椅子裡道:“你總揭人短處,樂此不疲。藍沉,講一講你的過去,我想了解你的過去。”
繞了一個地球,原來他目的在此。
“那麼你也要講一講你的。”
他猶豫了。我知道會是這個結果,笑他:“何必在乎呢?擁有現在不已足夠?如果你知道我有一個不堪的過去,或許我在你心裡不再值得去愛;如果我知道你有一段難忘的過去,或許我會嫉妒。如果過去會破壞現在的和諧,爲什麼要計較過去?擁有現在,一起看看未來,不好嗎?所以不要問。”
他點頭贊同,因爲他也有一段不想對人講的記憶。
夢裡我走進一個黑暗冰冷的世界,聽不見也看不見。我跌跌撞撞不知身在何處,低頭,腳下有一層紅色光暈慢慢擴散開來。滴答一聲,一滴紅色落進這片光暈之中。明亮的紅色,腥鮮的紅色之中,我看見許劍。他就躺在我腳邊,白的像一具骷髏,黑的像一具殭屍。我分不出他的五官,但是爲什麼我就是知道他是許劍。他手腕浸泡在那層紅光之中,液體從迸裂的皮肉中潺潺流出來。
我害怕極了,我想轉身跑出這個世界,可他用流血的手抓着我腳踝,他說:藍沉,爲什麼你不回來?
我驚恐的看着他,轉眼他又躺在我家的牀上,瞳孔放大,嘴脣慘白。他的手吊在牀邊,褐色的血染紅了地板和牀單。
我後退着,跌進一個懸崖從夢中驚醒。我喊着:“許劍,許劍。”我跳起來開門去看許劍,才發現自己還在遊永家中。可剛纔的畫面如此真實。我的額頭、脊背、手心開始流汗,一層一層汗,頃刻溼透衣杉。
遊永被我的喊聲叫醒,他從臥房跑出來,慌慌張張披着睡衣,連鞋子都沒有穿。
“我要回家,遊永,你送我回家。”我想着夢中情節,身體開始不聽使喚的跌下去。
我怎麼可以把許劍留在家裡?他身心虛弱,他需要人照顧。如果他有任何不測,我將不能原諒自己,我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受苦,永世不得超生。
半夜三點,遊永二話不說跑去開車。路上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對他講了那個夢,他告訴我不要緊張,只是一個夢。
但我怕那血淋淋的場面,我怕那是真的。我甚至不敢獨自上樓,我怕門打開的一瞬滿地鮮血。可是我必須走進那房子,必須面對。
遊永一直跟在我身邊。我拿不穩鑰匙,他按着我手,他說:“我來。”
死寂的樓道里一陣陰風吹過,然後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我從未聽過這樣恐怖的聲音,它就像鬼魂的尖叫或者身體墜落深淵的巨響。
遊永跨進去。他說:“藍沉,你等在這裡不要動,讓我去看。”他把燈打開,地上橫七豎八的酒瓶。他朝臥房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對死亡的宣判。忽然間我不想依賴他,我想要自己去看。
我衝進去,用力撞開臥室的門,客廳的燈火從這扇門射進去。照着地板,牀單,照着牀上的許劍。
這一刻我的力氣全被抽空,虛脫的心臟似一部老舊的機器走完了它生命最後的歷程,嘣地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