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明白爲何我聽到他的死訊時快要昏厥,爲何他失憶忘掉我時那種空洞的難過,爲何看他對小甌那樣笑時,心中那股無法言喻的苦澀。
他曾數次向我訴說他對我的愛戀,當時的我心存懷疑、不願相信,甚至在怒極之時說出傷害他的話。
我說:只要你還是周卿言一日,我便不會喜歡你一日。
現在他不是周卿言,他是陸明之時,我卻意識到了自己對他的感情。
他喜歡我時我不懂自己的心,我懂時他已經忘掉了我。
這是上天在懲罰我之前對他的無情嗎?
多麼可笑。
我可笑,口口聲聲說着喜歡我,轉身卻忘掉我的周卿言也可笑,唯一不可笑的是大聲說出喜歡小甌的陸明。
他和楊呈壁一樣,敢於面對和追求自己的感情,而我,永遠只會躲在自己的保護殼裡,不願意去愛人,也不願意接受他人愛我的事實。
我此刻非常難過,發自內心的難過,比當初知道池鬱利用我去刺激錦瑟時還難過,比娘爲了錦瑟的幸福趕我下山時更難過,比我以往十七年來的任何一天都要難過。
可是我不能表露出一絲一毫,不能。
對面的雷公子已經磨拳擦腳,呼喝嘍囉們一擁而上,失去記憶的周卿言似乎也忘掉了武功,雖奮力抵抗動作卻雜亂無章,繼續下去只有被揍的份,而小甌雖然滿臉着急,卻只能在一旁哀求雷公子住手,不要與周卿言計較。
這是屬於他與她的故事,我卻不能束手旁觀坐視不理。
我咬牙壓下快要溢出喉頭的難過,一手拉開一名嘍囉,另又一腳踹開一個,三下兩三就收拾了那羣人,接着冷冷地看着渾身發抖的雷公子,說:“還不快給我滾。”
雷公子只愣了片刻,立馬一句話也不說,忙不迭地揮手帶着一羣人離開,速度快得離譜。
周卿言整了整凌亂的衣衫,俊臉浮上一道笑容,“我現在知道了爲何我要找你當護衛。”
小甌瞪了他一眼,笑着走到我身邊,說:“開姑娘,想不到你功夫這麼好,剛纔真是謝謝你了。”
我沒有開口,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泄露自己的情緒,只生硬地點了下頭,“嗯。”
周卿言勾起的脣角緩緩垂下,眼神十分複雜地看着我,再眨眼時又已經是剛纔的模樣,“小甌,我們繼續趕路吧。”
小甌點頭,“嗯。”
再趕路時,周卿言與小甌說說笑笑,沒有再和我說話,我也無心去聽他們之間的對話,只渾渾噩噩地跟着他們,腦中一片空白。
小甌是個心善的姑娘,一去到鎮子裡時就有無數難民圍上來,有感恩帶謝的,也有哭着請她幫忙的,但不管是誰她都微笑應對,沒有一絲不耐和敷衍。他們稱呼她爲活菩薩,只因這種危難時刻她主動出來替人治病,並且不收任何費用,連藥材都免費贈送。
她替人看病時,周卿言站在她身邊替她安撫他人和準備藥材,將後續事情處理的頭頭是道。
這樣的兩人站在一起何其般配。
而我?不過躲在遠遠的角落,看着一大片受難的難民,以及努力幫助難民的他們。
在這裡,我如此多餘。
正當我再也忍受不住,想要離開之時,卻見到遠處有一名樣貌熟悉的男子正扶着老人緩緩走來,當下拋開了哀愁,快速跑到他的面前,驚訝地喊道:“路遙?”
路遙見到我時同樣驚訝不已,但很快就苦笑了一聲,說:“沈開。”
他叫住旁人幫他攙扶住老人,嘆了口氣對我說:“很驚訝我還活着嗎?”
“是。”我點頭,“你怎麼會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極其低落地說:“當初主子和你掉下懸崖,我卻僥倖逃得一命,我自覺無臉再回丞相府,所以遠走他鄉,誰知二十幾天前聽說主子沒死,奉命來羅州治水,於是欣喜之下立刻趕到這裡,但我來時主子已經失蹤,我又沒臉去見馬力,所以一個人在洪水附近尋找主子,可是到現在還沒有主子的消息。”他懊悔地紅了眼眶,說:“第一次我救不了主子,這次我還是沒救到,我真是該死!”說罷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我嘆了口氣,“他沒死。”
路遙倏然擡頭,瞪大眼睛問:“你說什麼?”
“你可知今日來替人治病的那位女大夫?”
“知道,附近的人都知道這事,有病的都趕着來這裡,我方纔扶的那名老人就是。”
“那位女大夫救了周卿言。”
“有這樣的事?”他狂喜之餘立刻說:“我這就去見主子。”
“慢着。”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淡淡地說:“還是等會吧,他現在有些事情。”
路遙不解,“主子有事情?”
“他在幫女大夫的忙。”
路遙瞭然,曬黑的臉龐露出笑容,“看來主子和這位女大夫的關係不淺。”他用手肘抵抵我,“你說她該不會就是以後的丞相夫人吧?”
丞相......夫人。
我緩慢地眨了下眼,強壓住心中苦澀,說:“或許。”
路遙樂不可支,不知是因爲找到了周卿言還是因爲丞相夫人的事情,“我還在想哪天才能抱上小主子,這樣看來,很快就可以了......”
待到小甌與周卿言忙完事,收拾東西出來時,路遙猛地跑到他勉強跪了下去,泣不成聲地說:“主子,路遙該死,現在才找到主子!”
周卿言眼中閃過類似驚訝的情緒,笑着說:“難道你也是我的護衛?”
路遙迷茫地擡頭,“主子不認識我了?我是路遙啊。”
周卿言打趣說:“路遙?我還馬力呢。”
路遙傻傻地說:“主子記得我與馬力啊。”
“......”他看向我,問:“這是怎麼回事?”
我極力讓自己與平常一樣,淡淡地說:“他是跟了你七年的護衛,路遙,另外還有一個叫馬力。”
周卿言饒有趣味地笑開,說:“還有這回事。”
路遙不敢置信地問:“主子不記得我了?”
小甌見狀安撫地說:“你家主子失憶了,暫時記不得你。”
路遙起身,“看來這位就是菩薩心腸的女大夫了,以後我家主子就拜託你了!”
小甌看了周卿言一眼,哭笑不得地說:“我能幫到的地方自然會幫。”
“姑娘是主子的救命恩人,也等於是我的救命恩人!”路遙拍了拍胸口,說:“以後姑娘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
小甌捂嘴輕笑,說:“好,多謝路遙大哥。”
路遙黝黑的臉龐竟然有些泛紅,結結巴巴地說:“不,不謝。”
周卿言面帶微笑地看着他們,似乎十分滿意他們之間的和諧氣氛。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們三人,突然覺得自己在這裡十分多餘。
若說一開始守在這裡是因爲他失憶後沒人在身邊,現在路遙來了,他身邊有保護他的人了,是否意味着我可以離開了?
或許......是的。
他們三人一路說說笑笑的回去,我則安靜的跟在他們身後,如同我的身份一般,只是爲了保護和守在他的身邊。
回去時天色已暗,由於小甌家裡已經沒有空房,路遙只得在鎮上找了地方住下,晚上在小甌家用過飯後,路遙趕回住處,我與周卿言、小甌則各自回了房間。
回房後,我坐在桌子前看着燭火出了神,火焰在我眼前撲騰騰地燃着,蠟燭越來越短,如同我的人生一般,一眨眼,十七年的時間已過,卻什麼都不曾留下。
我的夢想是下山後自由自在的去各地遊玩,灑灑脫脫的過日子,將旅途中經歷的一切存進腦中,以便老了以後有回憶的東西,當然,只限愉悅的事情。如今我下山快一年,經歷的事情說不上多卻也不少,但竟沒有一樣事情能叫我能放到愉悅的回憶裡去。
尤其今天的事情,叫我有一種抹去過去一年內所有記憶的衝動。
像周卿言一樣,不記得,便不會心痛。
我將食指放到火焰上方,在它灼傷我的時候收回,看着食指上發白的地方,突然就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爲何他忘掉了一切,我卻還記得。
爲何他喜歡上了他人,我卻喜歡上了他。
爲何每次總是這樣,我喜歡的人都在看着別人。
我如今已經可以坦然面對池鬱,卻萬萬不能坦然面對周卿言。
他與我認識一年,在我記憶裡刻下的筆劃深刻又疼痛,叫我怎麼能忘掉。
我對池鬱的愛戀叫我難過,對周卿言感情的領悟卻叫我心臟鑽心的疼痛。
我......好想忘掉,忘掉所有一起經歷的事情,忘掉所有一起認識的人,忘掉我與他之間的點點滴滴,來報復他對我的忘卻。
我仰起頭,逼着眼淚在眼眶內旋轉,卻遲遲不落下。
或許是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了,對嗎?
我敲響了隔壁的門,在周卿言驚訝的眼神中進門,在他笑容浮上還未定形之時跪下,低着頭說:“主子,我想離開。”
我低着頭,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聽他許久之後笑了一聲,難辨喜怒,“你要離開?”
“是。”我咬緊牙關,閉了閉眼,說:“路遙在這裡,我也不必擔心你的安危,所以我想離開。”
他的聲音低沉動聽,慢慢悠悠的似乎漫不經心,“你要去哪裡?”
“我一直的願望便是走遍天下,若非因爲剛下山時錢袋被偷,陰差陽錯的成了主子的護衛,如今早該在世界各地周遊。”我努力使自己說話的語氣波瀾不驚,“我斗膽懇請主子放我走,三年之後,我必定回到主子身邊效忠主子。”
他沉默了下,語氣冰冷地說:“我爲什麼要放你走?”
我腦中閃過與他一起的那些畫面,每一幕都記憶猶新,“我與主子簽了三年的契約,如今雖然才一年不到,但與主子一起經歷了許多生死事情,雖談不上是交心之情,卻也不是普通的主僕之情。”情......雖然都是情,卻那麼的截然不同,“離開之事,我並不期望主子一定準許,只是請主子念在過去的情分上答應,若主子不答應,我也不敢反抗,但我與主子私人的情分,恐怕也就到此爲止。”
我和他雖是主僕,實際的關係卻遠遠不止,若今日他同意放我走,等我平了情傷之後或許還能與他做成朋友,若他不同意放我走......今日之後,我與他只有主僕情分。
過去的沈開與周卿言,就當他們都死了吧。
他比上一次沉默的更久,再開口時聲音已有些顫抖,“看來你是非走不可了。”
“是。”要我日日夜夜對着他與小甌......想到此,我便氣血上涌,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他的腳步紋絲不動,任由鮮血染上黑靴繼而消失不見,笑着問:“你怎麼了?”
我用袖子抹了抹嘴,僵硬地說:“沒事。”
他說:“你起擡頭,看着我。”
我依言擡頭,見他俊美的臉龐陰沉不定,脣邊卻仍勾着優雅笑容。
他蹲下,不顧男女有別,一手覆上我的胸口,淡淡地問:“疼嗎?”
眼前的他熟悉至極,熟悉的笑容熟悉的神情,熟悉的......陰狠霸道。
“沈開。”他握住我的手,緩緩覆上他的胸口,接着緊緊地握住,不顧我的疼痛,怒形於色地說:“你可知我這裡更疼。”
我還未理解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已緊緊地抱住我起身,毫不溫柔的將我扔到了牀上,接着一步步走進,怒極而笑地說:“不過小小挫折而已,你竟然就想放棄?”
啦啦啦啦啦~週末還碼字什麼的最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