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安殿的西偏閣裡陽光明媚,北方的初秋時節並不寒肅,反而時時會有秋老虎反撲,但長天高遠,空氣如水晶般明澈,朵朵白雲輕卷曼舞,令人感到舒爽而恬適。
衛無暇坐在書案前看着奏摺,眼睛卻不時擡起瞄向遠處的珠簾,此時已近未時卻仍不見阿璟回來,不知又被什麼人絆住了,連那個前大蜀世子也不見蹤影,正自焦急,就聽嘩啦一聲輕響,眼前晶珠繽紛搖盪,隨即便見到端午秋香色的宮裝袖管兒攏着一角珠簾,“皇上快進去吧,娘娘等了有陣子了。”
珠簾開合處,如今的成帝華璟輕快地走了進來,在他身後還跟着一位身姿細挑的少年,衛無暇定睛望去,一下子便呆住了,她不敢置信地擡手敲敲額角,再凝眸深望,第一次忽略了神采奕奕的阿璟,直接望向他身側的那襲藕色身影,時光於一剎那間向後急退而去,二十幾年前,也是在這樣的一個金秋之日,珠簾繽紛而開,她見到了那雙攏煙含愁,半嗔半喜的狹長鳳目,同樣的精靈嫵媚,淺隱憂傷,當時,真顏郡主剛痛失慈母,前來驛館拜訪她,好像……好像也是穿着這麼一件藕白的裙裳。
“母后恕罪,下朝後我去了一趟內造處就回來晚了。”景生微施一禮,同時輕聲說道:“路上剛巧遇到大蜀世子衛鸞生便帶着他一起過來了。”
——撲通一聲,那雪藕色的身影已經伏地跪倒了,“前蜀遺民衛鸞生拜見太后千歲,娘娘吉祥。”
——啊!他竟然就是衛鸞生!衛無暇忽覺一陣暈眩,依然鮮活的舊日時光和此時情景合二爲一,似真似幻。
“母后——”景生此時才發現孃親看着衛鸞生的神情頗爲怪異,驚怔而恍惚,心裡不禁暗歎,——不知是何緣由,從剛纔的明雙壽到如今的母后,都神情古怪,悲喜莫辯。
“你……你便是衛恆之子衛元嘉……人稱鸞生的前蜀世子?”無暇扶扶額頭,努力平抑着驚疑的心情。
小元慢慢擡頭望向窗下桌案前的女子,她……眉目秀美絕倫……雖略顯疲倦……但一望之下便可想見其年少時的殊麗容顏,特別……特別是她的那雙美目……星光燦燦……竟真的與景生和成帝如出一轍,難道……難道景生和現在身邊的成帝乃孿生兄弟嗎?
“你……怎麼不回話?”仔細地看着跪地少年的奇麗鳳眸,衛無暇更覺心驚肉跳,難道……難道這孩子竟是……竟是真顏之子嗎?那……那他的父親又是何人……難道真顏未死……竟從了衛恆嗎?!
小元收回目光,靜靜地看着身前的金磚地,想點頭,但,又萬萬做不到,好像脖子早已脫身而去,不再支撐着他的頭顱,於是,他只木然而跪,輕聲開口:“我是衛元嘉,人稱鸞生。”
——這,這聲音也是那麼的甜糯爽脆,若不是他身爲男兒,無暇定會錯認爲真顏再生了,“你……你的母妃可還健在……她……她是誰?”
聽着衛太后情急的問話,小元猛地愣住,她,她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母妃是誰呢?大王不是說當初就是衛無暇夥同真顏郡主毒害了孃親的嗎?難道她在做戲,復又擡頭偷偷觀望,發現衛太后犀利的眸光也正投注在自己的臉上,湛然有神,並不像在虛假僞飾,小元趕緊略偏身,輕輕地搖頭,“我的孃親在生下我後就去世了,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姓封號,想來只是個卑賤的普通宮人吧。”
——啊!衛無暇的眼眸倏地大睜,心中更加疑竇叢生。景生隨便撿張椅子坐下,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問一答的二人,這還是他甦醒後第一次母后不再關注他,轉眸一看,發現連端午也愣怔地呆視着元嘉。
“你今年多大了,生辰又是幾月?”衛無暇毫不放鬆地追問着,只覺得心臟在不規則地砰砰亂跳,好像有什麼巨大的隱秘正呼之欲出。
“我今年實歲十九了,是三月的生辰,具體哪日並不知曉。”小元木納地回答着,不知衛太后如此做作所爲何事,這一生人,都沒人爲他慶祝過生辰。
——哐當,立在一旁的端午袍袖一揚,竟失手打翻了書案上的筆架,大小狼毫紛紛滾落,她驚得一跳,迅速看了無暇一眼,便蹲身撿拾,衛無暇也是心裡咯噔劇跳,——三月生辰,那他母親有孕的時間必是頭一年的五六月間,哥哥無殤是五月迎娶的真顏,而衛恆之亂則爆發在六月初的一個酷熱夏夜。
這……這孩子到底是誰之子……從何而來?心中翻滾着萬千的疑問,卻都堵塞在胸口,不得宣泄,自從璃璟合體後,衛無暇沒有一天心平氣和過,一直生活在高度緊張與焦灼之中,此時再遇奇事,她已有些心力交瘁,難以應付了。景生在側看到母后褪盡血色的面容,不禁插言道:“母后,元嘉一時又不會走,有什麼事以後再問吧,我還真有點餓了,可否現在就傳膳呢?”
景生體貼的問話將端午和無暇從驚悚中喚醒,她們兩對望了一眼,便將驚疑收入心底,衛無暇扭頭看向鸞生,目光已變得柔和,心裡莫名地多了一絲憐惜,少了無數輕視,更和聲吩咐:“鸞生,你起來吧,還沒用膳吧,就在我這裡一起吃吧,也不知是否和你的口味。”
小元不敢置信地望着無暇,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聽覺,這位太后與自己到底是何關係還難以分辨,但無論如何她都不該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如果不是其中另有隱衷,那此女城府之深就實在難以估測了。
小元站起身,就見阿璟關切地看了看他,便招手叫過苦臉,將其手中拎着的竹匣打開,隨便拿出一些細巧的琉璃瓶罐擺放在書案上,“母后,這是我前些天特別請內造處試做的牙鹽,面皂,澡豆等日用之物,母后可以試試,若是覺得好,我就叫他們大量趕製。”說着便又轉眸看着小元,“鸞生,我已經吩咐他們送一些去澤蘭驛所,給你試用。”隨着溫和的話語,一朵笑容已躍上阿璟的面頰,帶着絲安慰和疼憐。
小元鼻子一酸,望着眼前與景生如此相像的溫柔的笑顏,因剛纔的噩耗而憋在胸中的痛楚再次翻涌而上,不禁又紅了眼圈。
衛無暇目光如炬,一看便覺蹊蹺,假裝不經意地問道:“鸞生是怎麼的了,眼睛通紅,好像才哭過呀,別是有什麼不長眼的奴才欺負了你吧。”
景生沒有聽出母后的話中話,只不在意地回答:“我們剛纔在路上碰見了南楚大興宮的雙壽總管,鸞生得知了青鸞殿下的遭遇,十分難過。”
“——哦?”衛無暇一邊隨手擺弄着案子上的琉璃小瓶,一邊微蹙起眉頭,“鸞生……也認識青鸞嗎?我以爲你們是仇人。”
小元咬咬牙,鳳眼裡波光粼粼,“我們是仇人,但是,我和他的那位承徽卻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說着便擡眼注視着衛無暇,希翼從她的眼中發現蛛絲馬跡,但,衛太后的眸光只微微閃爍,露出一點疑惑的神情,再看不出任何其他的端倪。
“我聽說他的那位承徽是原來杜潤老王爺的後人,來自一個偏遠的小島,倒不知會與鸞生相識呢,你……不是長居大蜀嗎?”衛無暇捏着一個緋色琉璃小瓶兒,打開瓶蓋嗅聞着,一股玫瑰的芳香淡淡透出,不禁笑了,轉頭看向阿璟,“怪不得這幾天翎坤名苑裡的玫瑰園子遭了殃,敢情都讓皇上掠了去。”
景生一聽便咧嘴笑了,一邊觀察着小元瞬息萬變的臉色,心裡卻隱隱浮起一絲感傷,莫名而深刻,“母后,得罪了,我是叫愁眉取了一些花瓣提取精油了,鸞生,你是怎麼認識的青鸞殿下的後宮呢?”
小元倚靠着花架,看着午後窗下站着的阿璟,他的星眸如此明亮,與景生一模一樣,他的神態,一顰一笑,也都與景生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但他……他卻問出了這樣的問題?小元不禁一陣心酸,這個世道太荒謬,也太莫測,自己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
“他……精通醫術……曾在大蜀遊方……在我盅毒發作時……曾救助過我……”小元蒼白地說着,牢牢地盯着阿璟,只見他深如幽潭的眼眸漾起微光,轉瞬即逝,重又恢復了寧定。
“——怎麼,鸞生,你竟……中有盅毒嗎?”衛無暇大驚失色,她知道衛恆的生母乃一美豔苗女,當時由苗王進獻給父王,卻因濫用盅巫被父王囚禁至死,那衛恆當年也是以盅巫之術控制了大蜀軍政,沒想到他的世子居然會被人下盅!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通,衛無暇剛被壓下的無盡疑問重又翻騰而起,反倒忽略了小元關於杜華的言論。景生也凝目望着小元,對他身上的盅毒深表關切,他如今都儘量迴避與南楚和青鸞有關的一切信息,即使議論起來,也避免細查,那種大腦炸裂般的疼痛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想來他以往對南楚都無甚好感吧。
“對,我從記事起就被盅毒折磨,每月一次,從未間斷。”小元近乎冷酷地回答,心裡卻掀起滔天巨浪,這衛太后難道又在做戲嗎?大王說自己的盅毒就是從孃胎裡帶來的,就是拜衛無暇所賜,怎麼如今她……她倒像是對此一無所知呢?!
“怎麼……怎麼會這樣……是什麼盅毒呢?”衛無暇渾忘避諱,一疊聲地追問,端午侍立在側,雙手卻不自覺地扯緊了衣袖。
“是碧血蛭毒。”小元不動聲色地回答,卻驀地瞟見對面衛太后的臉色變得煞白,她旁邊站着的娟秀女官則失控地低呼出聲,“娘娘,碧血蛭!”
景生也咦地驚叫,“那可當真難辦,好像要四大毒物相混才能剋制碧血蛭毒,這……卻是難如登天。”
他一言纔出,包括小元在內的屋中衆人全都齊刷刷地扭頭看着他,目現驚駭之色,
“皇上……皇上……怎麼知道的此毒與解毒之法……?”還是衛無暇率先打破死寂,聲音透着說不出的駭異。碧血蛭毒從來都是無解,除了苟延殘喘地等死,別無他法,怎麼……怎麼阿璟竟說出了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解法。
小元也是異常震驚,太陽穴上的血管突突跳着,背脊上瞬間就汗透紗衫了。
景生狐疑地看着驚視着他的衆人,“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我……好像記得哪本民間野史上記載過此毒和解毒之法,當初定是因爲其古怪才記住的。”景生欲自圓其說,卻總覺得有點怪異,剛纔的解毒之法閃現在他的腦海,只是一瞬間的事,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如今再回想,可卻不知其出處了。
衛無暇和端午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元卻踏前一步,眼眸流轉,蒼然說道:“陛下說得對,確實要如此解救,當日杜華也是這般告訴我的。”
景生眉頭一緊,心上又滑過一絲悸動,不禁無奈地搖頭,——看來自己以後真的不能再想南楚之事了,才說起一位後宮就反應劇烈,不過這位已死的後宮似乎醫術挺高明呢。
“哦!那……那皇上還真是……還真是……”衛無暇遲疑着並未再說,自己當真愚魯,竟忘記了……他是天神恩賜的阿璟……他是人間最大的傳奇……任何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都不足爲奇!
“小鸞莫急,以我大夏之國力定能找齊四大毒素,到時我一定爲你製藥解毒,在澤蘭驛所後的明芳園中有一暖泉,常年溫熱,對陰寒蛭毒有奇效,你每月盅毒發作時可浸入泉中,當可緩解病痛。”景生緩緩而言,他溫柔的話語和景生曾經的許諾漸漸重合,小元哀傷地緊閉雙眼,晶瑩的淚滴凝在長睫上。
景生看着他的模樣,萬分不忍,眼眸一轉,“嗯,母后,還是先傳膳吧,我怎麼覺得有點頭暈呢。”景生伸指彈擊着額頭,臉上露出點孩子氣的迷茫,那神態又彷彿有點像從前的阿璃了,衛無暇黯然輕嘆,奇譚怪事在這古老的皇宮中從來就不缺乏,只是……只是最近似乎特別多。她向端午點點頭,“——傳膳吧。”說着便又關注地望着小元,眼神複雜莫測,“我看鸞生需喝點酒壓壓驚呢,你有什麼喜歡的嗎?”
“桂花釀。”小元想也不想就答。
——呃!無暇又是一驚,暗暗攥緊拳頭,桂花釀正是哥哥無殤最愛的淡酒,他常常親自釀造,聞名大蜀。
“我也最愛桂花釀!已經着人去南楚採購最鮮白的桂花了,等明年釀成了咱們一醉方休!”景生開心地說着,走過來拉住小元的手,忽然皺了眉頭,小元的手指纖細寒涼,竟似以冰雪塑成的。
——從不愛桂花,也從不飲酒的孩子居然要泡製桂花釀!衛無暇雙手互握,藏在袖中撐着胸口,淡然吩咐:“端午,你去叫他們把我平日喝的桂花釀取來,也不知能否入得了皇上的法眼?”
夏曆八月十五,正是閤家團圓的中秋之日,南楚大興宮中雖也張燈結綵,絲竹悠揚,但在昏沉的夜色裡,那盞盞燈綵便如粼粼鬼火,搖曳着,直撲入心底,勾起無限神傷,而那在暗夜裡遠遠傳揚的絲竹之聲,卻似一枚枚的鋼針,豪不容情地貫穿人的耳鼓,搗碎你全部的思維,只留錯綜雜亂的記憶碎屑,卻無論如何不能再將它們穿成一串了。
明霄縮在廊下的檀香木椅子裡,遠遠看去,只有一個剪影。唐怡坐在花門的珠簾之內,守望着明霄,廊下與屋內均未點燈,如今燈火在翔鸞殿已不多見,光明與否,沒有人再留意,因爲南楚最美的那雙眼睛已經看不到任何光明瞭。
“小怡,月亮同往年一樣又圓又大吧?我雖看不見,但聽也也聽得到,還能聞到一絲月光的清香!”明霄忽然開口,語聲幽幽。
唐怡的心又被無情地揪住了,就像這兩個月來的每一天,每一個被明霄感動的時刻,這些日子與他朝夕相處,才發現他是特別純善,也特別體貼的一個少年,心裡埋藏着比夜明晶珠還璀璨的美德,想來這也是小花兒一直深愛他的緣故。
“小怡,我記得那些日子在大華島上,看到的月亮都大如銀盤,那時被景生盅惑,常常心思跳蕩,夜不能寐,便望着月亮想他……”明霄如今已經能平和地和人談論景生,彷彿那不過是一個出了遠門的人,總有一天會返鄉。
——如今他同樣夜不能寐,卻再也看不到月亮了,但是,這純善的人兒,卻能嗅到月光的清香!唐怡的眼睫漸漸潮溼,這些天流的淚比她這一生人還要多些。
“那幾天,景生曾埋怨我口舌歹毒,說我變壞了,其實,我一向如此,常常口是心非,只是他不瞭解我罷了,若是真瞭解了,恐怕倒要怕了,就不會再疼我了。”明霄和唐怡隔着珠簾,悄悄地說着話兒,好像好友拉家常一般,不知道的還以爲是熱戀中的少年在強說愁!“那時在大華島時,我每每對他說了什麼狠話,過後自己都後悔很久,既恨自己移情,又恨自己動心,常常食不下咽,而他……他卻一無所知……還反過來怪我……真忍心……”明霄嘴裡說着氣話,脣角卻在無人能見的暗夜裡牽起一朵淡笑,竟有點心滿意足的模樣,他就像每一個癡狂愛戀着的人,想起戀人的一切,不管是好的,壞的,開心的,憂傷的,都能令他會心一笑。
唐怡點着頭,鼻音嗡嗡地嘀咕着:“花兒他……他有時很較真兒……自己和自己較勁……一味忍讓……就是辛苦了你……”唐怡掏出絹帕抹眼睛,女人果然是水做的,這淚水竟總也擦不盡,——如今阿鸞也是食不下咽,卻再也沒人爲他做一碗酥醪了!
“……嗯……呵呵呵……”明霄贊同着唐怡,不知想起什麼竟笑出了聲兒,只是那清潤的笑聲竟比悲音還要荒涼,“……他有時是有點傻呵呵的……還……還喜歡欺負人……我……原本以爲會被他欺負一輩子的……”明霄輕柔的話語嘎然而止,月光下,只見他的肩膀**着,唐怡低下頭,拼命忍住哽咽聲,只願阿鸞那輕輕的抖動是珠簾搖晃產生的錯覺,
“這麼多天了……他從未來看過我……哪怕是夢中……我想他是真的忘了我了……又或是厭了……倦了……他……可真忍心……我又不能去問他……”明霄的聲音裡摻入了濃重的鼻音,好像一個重傷風患者。
唐怡驀地拿絹帕蒙在臉上,使勁擰絞着雙手,還是無法止住渾身的顫抖,這無盡又深邃的悲哀,什麼時候纔是盡頭?在唐怡的前世,也曾歷經情傷,但那是愛而不得,那種傷心,與愛無關,只與自尊息息相連,可此時的阿鸞,得而復失,並永失摯愛,此恨綿綿無絕期,絕不是假以時日就能夠康復的。
正自悲傷,就見明霄忽地坐直了身體,雖然如此,他體重銳減的身子依然單薄得像個剪影,“雙壽公公來了,可有急事?”
唐怡一驚,倏地回身望去,就見遠遠的,一角玄青的衣衫閃入殿門。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