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大夏都城東安在烈日下疲憊而緩慢地燃燒,皇城內宮的殿閣樓宇像漂浮在蒸騰的烈焰煙汽上,抖動着微微變形。早朝剛過,大夏皇太后衛無暇快步走在宮道的迴廊之上,北方狂躁的暑氣從金磚上瀰漫而起,燒灼着她的雙腳,
“端午,你去鹹安殿看看,皇上好點沒有,早上苦臉不是來回說皇上不得勁嘛。”無暇皺緊了眉頭,輕聲吩咐着,今天早朝上瑞王又開始興風作浪,大放厥詞。說什麼成帝十七歲的生辰快到了,虛歲也有十八了,早該是行冠禮之年了,竟有一些糊塗老臣隨聲附和,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一口悠閒皇糧吃着,早忘了東南西北,——阿璃那身子,若是冠禮親政了,不是荒廢了朝政便是累病不起。
“娘娘,您先別擔心,許是皇上昨晚多吃了蜜瓜鬧胃了。”端午緊跟着無暇,勸解着,心裡卻一清二楚自家郡主擔憂的絕不僅僅是皇上缺席早朝之事,望着無暇秀美而疲倦的面容,端午深深嘆息,——娘娘那兩道緊蹙的長眉遲早擰在一起,再也解不開了。
眼看着就要到太后寢宮翎坤殿了,已有小宮女們紛紛迎上前來問安,就在這時,幾個人影瘋了似的從斜刺裡衝了過來,他們迅疾的腳步帶起疾風,將凝滯的暑氣攪成了一個熱旋,猛地將太后一行人卷攜而入,不得脫身。
“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皇上……”隨着熱浪猛襲而來的還有驚惶已極的喊聲,像無數尖銳的蜂芒刺入衆人的耳中,無暇倏地頓住腳步,踉蹌着一把撐住廊柱,卻仍覺得整個天地都在旋轉,……不好了……皇上!
端午早騰身而起飛奔過去攔住了瘋跑過來的幾個內侍,啪地一聲脆響,端午已掄起巴掌將領頭的內侍扇了一個跟頭,嘴裡狠聲低吼:“什麼混帳話也敢亂叫,都活得膩味了是吧?”聲音雖犀利,端午的心卻早已緊縮成一團,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掌捏住,眼看就要捏碎了,“快些說點人話,撿緊要的說,到底是怎麼的了?”
無暇不言不動,只虛望着在明晃晃烈日下漂浮的殿閣,——她心驚膽顫地等着這一天降臨似乎已經等了一輩子,她已經近乎麻木,感覺不到多少痛楚,華璃脆弱的生命早已耗盡了她所有的悲傷,“說吧,皇上怎麼不好了……”無暇的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端午的眼角卻一下子飛出淚花。
那三個報訊的內侍已跪倒在地,臉上涕淚縱橫,哆嗦着嘴脣斷續答道:“今兒早上吃過早膳,皇上忽然覺得悶,奴婢們便陪着皇上去放風箏,就在剛纔那……那風箏……不知怎麼颳了樹枝……就……就纏住了……那個是禮部侍郎家的小公子纔給皇上做的會擺尾的金魚……皇上很喜歡……我們搗鼓了半天也沒扯下來……皇上急了……非要親自上樹去取……奴婢們攔不住……結果……結果……”回話的小內侍哇地一聲哭出來,嚇得臉色煞白。
“——結果如何?”端午和無暇同時驚問,前者是無限的痛楚,後者的痛楚中卻摻雜了深刻的無奈和悲涼,“結果怎樣?”無暇再次發問,聲調慘淡。
“結果還沒夠着風箏,皇上就一失手摔了下來,愁眉本在後面護着陛下的,也沒擋住,一起掉下來,摔得頭破血流,皇上他……他不省人事了……”小內侍還沒說完已被端午拎着領口扯起來,提着往鹹安殿奔去,“叫太醫了沒有?都是誰守着呢?”
無暇緊跟在端午身後,卻覺得腳下堅硬的金磚地變得軟如棉絮,踩在上面整個人都直往下陷,不停地陷落,永無止境!心卻已經提到了喉嚨口,彷彿一張嘴,那顆疲憊的心就會衝口而出。
鹹安殿巍峨的剪影在日光下搖晃着,看在眼中,恍惚的便如張着巨口的惡獸,無暇忽然一跤跌倒,一口氣堵在心口接不上,眼前就變得迷濛黯淡,
“娘娘……娘娘……”緊跟其後的兩位年長宮女跑上前,一左一右扶起她駕着往前奔,剛到殿門,就見太醫院醫正張彥步履沉重地走了出來,看到太后,一下子愣住,隨後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了。端午,無暇見狀齊齊停下腳步,隨即端午將手中拎着的小內侍往地上一扔,便死咬着牙搶進殿去了。
太后無暇,默立在宮殿巨大的檐影下,低頭看着渾身顫抖的老醫正,雙眼乾涸,竟沒有一滴淚水,慢慢開口:“皇上……皇上可是不中用了?”話音淡定,似乎那不是一個研皮挫骨的問話,而是一個業已成真的噩夢。
鬚髮皆白的老人沒有回話,低垂的頭顱砰砰地磕在金磚地上,觸目驚心。無暇點點頭,再點點頭,擡手整理了一下發髻,彷彿每次上朝前整理容妝一般,攙扶着她的宮女看在眼只覺得驚悚不已,娘娘……娘娘的樣子看起來竟似解脫了一般。
“——皇上——”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叫喊忽地從內殿傳出,殿門外的衆人好像被利器擊中了一般紛紛後退,只有無暇毅然走入鹹安大殿,腳步遲緩,——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懼怕,可以恐慌,可以憂慮的了,最大的災難早在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夜就已拉開了序幕,此時,已是劇終,不用謝幕她就可以退場了,一會兒,她就會和阿璃一起歸返地府,阿璟還在那邊等着她們呢。
“——皇上——皇上——你——”端午一聲緊似一聲的呼喚遙遙傳來,衛無暇轉過迴廊,嘩地推開鹹安殿內寢沉重的楠木殿門。
——唔!一股極之馥郁鮮活的芬芳撲面而來,那麼充沛而雋永,氤氳飄蕩在整個空間,無暇不禁猛地呆住,繼而便跌跌撞撞地撲倒在巨大的龍榻邊,愁眉,苦臉和端午都跪在榻旁,目不轉睛地凝望着榻上躺臥的那個單薄的身影。
“端午……端午姑姑……”景生吃力地睜開雙眼,看到面前娟秀的女官,不禁脫口而出,低喚着她的名字,這一聲呼喚像化解魔咒的答案,又像點擊了電腦鍵盤上的某個神秘的按鍵,使他空空如也的大腦於瞬間被輸入了無數信息字符,好像剛剛經過格式化的硬盤,正逐步恢復記憶,舊有的文檔軟件正被一一重裝輸入,但是……景生擡手撫額……在壅塞而來的記憶狂潮中似乎……似乎丟失了什麼,有一朵雪白的記憶浪花正迅速遠去,抓也抓不住!
他的前額內忽地生出一股銳痛,異常兇悍,景生被迫閉上雙眼,攥緊雙拳等待疼痛退卻,腦海裡翻涌而上的是沉澱了幾千年的歲月:——除夕夜,香港淺水灣燈綵璀璨,在那艘晨陽號上,他舉起手中的酒杯,酒里加了他爲自己特製的毒藥,脣角浮起最清醒的笑,說道:“小陽,敬你!後會無期!”然後便舉杯一飲而盡。原來,他什麼都記得,什麼都不曾忘記,前世,他是方家繼子方景生,死得毫無價值;今世,他是大夏成帝華璃,活得毫無光彩,白白拖累了孃親,——啊!孃親!景生驀地睜開眼睛,轉頭望向榻側,
“……孃親……母后……”景生口中低喃,心頭卻滑過一絲鈍痛,好似歡喜雀躍又似悵然若失,到底爲了什麼?當他要細細追究時頭顱中又炸開難以忍受的疼痛,“……嗯……疼……”景生重又閉上雙眼。
聽着阿璃恍惚的呼喚,看着他痛楚不已的表情,無暇卻覺欣喜若狂,——阿璃——阿璃應該還有救!
“張彥,張醫正,你……你快來看看皇上!”端午一疊聲地喊着,淚如泉涌,她剛進殿時華璃已處於彌留狀態,臉上血色盡失,氣息全無,可倏然間,好像有一道玄紫微光照亮龍榻,隨即便嗅到華美的芳香,緊接着阿璃就睜開了雙眼,“——張醫正,你快來呀!”端午失控地喊着,彷彿只有如此才能平定她狂跳的心。
張彥驚惶莫名地跑進內殿,一眼便看到華璃血色漸漸豐盈的面色,老頭兒鼻子深嗅,——咦?剛剛內寢並沒有用香呀!這奇麗香味又是從何而來?不覺更加惶惑,他趨步上前,跪在端午身邊。
“張醫正,皇上……皇上看起來似乎頭疼難耐,你再給把把脈。”此時衛無暇已經鎮定下來,她起身坐在龍榻邊,將華璃頰邊汗溼的碎髮捋了捋,緩聲問道。
張彥恭敬地拿起華璃的右手腕,搭指請脈,殿內衆人全都摒聲靜氣地凝注着他,生怕錯過老人家臉上的任何表情變化,只見張老一會兒眉頭緊皺,一會兒眉眼舒展,一會兒又似疑惑,一會兒又茅塞頓開了一般,最後,臉上顯出歡喜驚異的神情,額上汗珠滾滾,雙眼卻笑得微微眯了起來,
“恭喜太后,皇上此時已無大礙,脈象平穩有力,沛沛然似活泉涌動,臣還是第一次請到這樣的脈,奇哉!奇哉!”張醫正搖頭晃腦,如置身夢中,整個世界已於瞬間顛倒,禍福安危只存於一線之間,剛纔還陰霾悽絕的空氣此時已變得清新甘甜,正負間大家早在死亡邊緣轉了一遭。
衛無暇深吸口氣,狂喜地感受着那活潑跳躍的香氛,——那——那正是發自華璃的胸臆之間。
“張醫正,那爲何皇上頭疼不已呢?可有良方救治?”衛無暇拿起枕邊的絹帕,輕輕地抹去華璃額上的細汗。
景生一動不動地躺着,當絲絹撫上額頭,那裡便隱隱痛疼,難道有什麼記憶被過濾消除了?腦海裡充斥着前世今生的過往,景生忽然對自己舊有的生活感覺無比隔閡,真是太荒唐了,竟會爲了一個風箏爬樹攀夠,不顧危險,這不僅僅是玩物喪志,更是不負責任,好像……好像和自己的本性有莫大的衝突,想及此,心中鬱悶焦灼,景生的額上又冒出冷汗。
“你看看,張醫正,皇上疼得一直額冒虛汗。”端午接了衛無暇的話,臉現憂急。
“回太后,皇上今日從高處跌落,頭部受傷,一時難免頭疼,靜養一段時間就會好轉的。”張彥泰然回答,“我再給皇上擬個止痛安神的方子調理一下。”說着老人家就站起身,自有內侍伺候着他去寫藥方。
“皇上現在感覺好點了嗎?”衛無暇俯身輕問,一邊查看着他的容顏,看得越真切,越覺得恍惚,不可思議,總覺得阿璃此時的眸光和往日大不相同,
“嗯,好了很多,只是偶爾會感覺頭內隱痛。”景生低聲回答,依然沒有從回首往事的驚駭中恢復,——如同錄影機倒帶般從頭回放,那些過往,如此幼稚輕狂,如此體虛力竭,似乎全部的生命都在等死中慢慢消磨,——這——這難道真是今生的他嗎?總覺得有什麼遺漏,及其重大珍貴,但卻不能回想,還沒碰觸到那個黑洞的邊緣,他就已經感覺頭疼欲裂了。“母后請不要擔心了,我覺得精神比以往好了很多。”嘴裡說着安慰的話,景生擡眸細細打量着孃親,霧裡看花一般,彷彿——彷彿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親孃,她的模樣依然美麗端莊,神態卻疲乏不堪,這——這原本都是他萬分熟悉的,爲何今日看來卻感覺像隔着一幅紗,似真似幻,難以明瞭心中的感想。
——他應該是愛孃親的,但爲何此時他又感覺與她萬分疏遠,彷彿經年未見?
“娘娘,方子擬好了,請您過目。”張彥顫顫巍巍地走過來,騰雲駕霧一般,成帝自幼體弱多病,平時吃藥比喝水還多,剛纔明明已是不治之態,可轉眼兒的功夫他就神清氣爽,脈象更是從未有過的平穩,不浮不沉,不緩不澀,內蘊深厚,“其實要不是皇上頭疼,照今天這脈象真不用吃藥了。”
——啊?不用吃藥了?衛無暇拿着藥方,呆怔地望着白髮老太醫,她從未想過阿璃今生能擺脫醫藥。
“母后,那方子給我看看可以嗎?”景生撐身坐起來,很自然地從無暇手中拿過了藥方,只看了一眼便笑了,“張醫正,大生地,白芍,天麻和夏枯草也就罷了,這個地龍,全蠍和細辛就免了吧,我的頭疼可能只是腦震盪引發的輕微症狀,不是神經痛。”
——啊!隨着那明朗的聲音侃侃而談,龍榻旁的衆人全都目瞪口呆地忘了迴應,“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景生疑惑地問,隨即便繼續與老太醫商榷:“張醫正,您看用柏子仁代替合歡皮可好,還可以加上酸棗仁和遠志。”
老醫正已經忘了驚詫,趨前半步,“皇上是……是忘了什麼,需要健腦?”皇上剛纔加的幾位藥都是主治心悸不安,頭暈健忘的,老頭兒心裡笑了,他倒是覺得皇上不是忘了什麼,而是奇異地記起了什麼。
景生輕輕點頭,“嗯,好像是,但不能想,一想就會頭疼欲裂。”
無暇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忽然撲上前,一把攬住他,將他珍愛地摟在懷裡,淚流滿面,“阿……阿……阿璃……那就不要想了……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有什麼不記得了就問娘……孃親從頭告訴你……”
張彥一看這情形,立刻給端午使個眼色,端午大夢初醒般深吸口氣,雙手分別拉着愁眉和苦臉悄悄站起身,退離龍榻。
午後的陽光,點點滴滴,透過隔窗上的煙紗篩進寢殿,也點點滴滴透進衆人的心中,從生至死,從黑暗到光明,大家都有一種再世爲人的奇怪感覺,
“我看皇上竟是大好了,真是感謝上蒼!”張老太醫定定地望着殿門外蒼藍如洗的天空,語近癲狂。
“你是說皇上這次的摔傷沒事了?”端午只覺恍惚,一顆心嗵嗵急跳,身上卻使不出半分力氣。
“何止是這次的摔傷,皇上的痼疾也似無影無蹤,康復痊癒了。”那白髮老人喃喃自語,刻意壓低了聲音,彷彿在說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因太過震驚,欣喜都壓在內心的最深處,泛上心頭的反而是一種惶恐。
“——什麼!你……你說什麼?”端午不敢置信地拉住老太醫的袖口,根本沒察覺這不合禮數,“你……你說皇上的身子康復如新了?”端午的聲音抖得像片樹葉,旁邊跟着的愁眉和苦臉則聽得喜極而泣,完全不知所措了。
“起碼從今天的脈象看是這麼回事!”張彥已慢慢鎮定下來,把握十足地說着:“雖然陛下仍偶爾會頭疼,但依我看來,陛下的身體全無疾患,血氣充沛,竟像有多年無上修爲的世外高人。”
——哐當!苦臉一個沒走穩,絆在門檻上差點摔一個跟頭,若不是愁眉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苦臉此時已經摔得大頭朝下了,愁眉也好不到哪裡去,懷裡抱的拂塵一下子飛出去老遠,險些砸了張太醫的帽冠,張老爺子扭頭瞪了他們一眼,復又笑眯眯地埋怨:“你們兩個虧得天天伴駕,真是少見多怪!沒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嗎?”
“可……可再抽也抽不成世外高人呀!還……還幾十年的深厚修爲?!”苦臉連連咂舌,眼中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苦臉!你是越大越不長進了!張醫正把的脈還能有錯!”端午厲聲訓斥苦臉,臉上卻已笑開了花,“皇上是天命之子,此時大病痊癒自然天示奇蹟。別說是世外高人了,咱們皇上就是世上真龍!”端午一口氣說完,拍拍胸口,從未感覺過如此心情舒暢,一切來得太突然,真如做夢一般,“你們兩個,別晃神了,趕緊照着張醫正的方子去熬藥。”端午打發走張彥和那兩個小猢猻,就靜悄悄地回到寢殿門口,略一張望,便看到龍榻上已經熟睡的阿璃和俯身爲其打扇的無暇。
無暇彷彿感到了端午探察的視線,她從呆呆癡望中回過神來,偏頭低聲吩咐:“關於今天皇上跌倒的事故要嚴加保密,對外不能透露一個字!把鹹安殿西偏閣收拾出來,我這些天都暫時住在這邊,守着阿……阿璃。”衛無暇艱難地叫出那個名字,忽然覺得一陣心痛,錐心刺骨一般。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