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房裡陽光充沛,溼潤溫暖的海風穿窗而入,帶起一股淡淡的書香,書架旁的矮榻上躺着明霄,他未穿外袍,雪絹內袍的襟口大敞,露出一片玉色肌膚,胸前原本淡緋的櫻顆顏色已變得濃豔,在薄薄綾絹的映襯下更添魅惑,籠着修長雙腿的袍裾在風中輕擺,勾勒出他秀逸至極的身姿,明霄的手裡還袖着本書,正睡得安詳。
七彩大鳳花鈴鐺不知何時飛進了艙房,窩在明霄的臂彎兒裡沉醉不已地咕咕輕鳴,它晃着冠羽燦燦的頭正往明霄的衣襟兒裡鑽!
景生嘩地笑了,悄悄走過去拎起鈴鐺兒丟到窗外,景生俯身爲明霄蓋上一張薄衾,這鸞兒自從有了小娃就格外嗜睡,胃口又壞,真是辛苦了他。
景生正要在他身旁坐下,就聽明霄低哼一聲睜開了雙眼,“嗯……景生,父王怎麼樣了?”他倏地坐起身,沒等景生回答就急着下榻,“哎喲……”明霄的雙腳還沒粘地就又頭暈目眩地坐倒回榻上。
景生伸臂扶住他,“阿鸞,小心!你吃得太少,反應又大,這可不行!”
“父王呢,父王怎麼樣了?”明霄一疊聲地急問,全然不顧自身的不適。
景生攬着他,手掌貼在他的丹田處緩緩渡入真氣,一邊回答:“手術過程很順利,箭勾已經取出,只要注意術後恢復即可。”
明霄鬆口氣,脣邊漾起淡笑,腹中卻忽地響起咕嚕嚕的鳴叫,明霄一下子飛紅了臉頰,才覺得腹飢難耐。
“你聽聽,小娃餓得抗議了!還不快快用膳。”景生心疼地打趣着,一邊搖響了榻旁的金鈴。
明霄一聽就擰緊了長眉,擔憂地詢問着:“這可如何是好?明明覺得餓,可一看到食物就立刻失去胃口,好不容易吃點東西,嘴裡也覺木木澀澀的不是滋味。我自己怎麼都無所謂,就怕餓壞了娃娃。”
景生知道自己開錯了玩笑,立刻安慰着摟緊他,“你才更重要,你若沒有營養,小娃在你肚裡又怎能成長。別勉強自己,想吃了就少食多餐,我會爲你特製一個食譜,保證讓你吃得好又巧,不增加脾胃的負擔。”
就在這時苦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爺,晚膳準備好了,就擺在書齋嗎?”
“晚膳?”明霄驚異地望望窗外依然明亮的天光。
景生站起身打開艙門,一邊回頭答道:“是呀,申時(17:00)已過,現在天時長了。”
苦臉端着簡單的餐食走了進來,“爺和殿下都沒用午膳,餓壞了吧?”
景生是真的餓了,可明霄一聞到飯食的味道,原本的飢餓感全都不翼而飛了,取而代之的是煩惡欲嘔,他拼命吞嚥着唾液力圖壓下胃脘中的翻滾,額上唰地就冒出冷汗,景生一瞧不對,立刻扶着他走出艙房,留下苦臉一人呆站在膳桌旁,苦思冥想爲何殿下總是身體不適!
“景生,你快去用膳吧,爲父王治傷已經把你累壞了,我去看看父王。”明霄說着就向上層甲板走去。
“阿鸞,你還是明早再去探望吧,此時他還沒醒,而且,那艙房裡藥味瀰漫你肯定也受不了。”景生勸說着一邊陪他走上了甲板,“我送你回坤泰號,苦臉準備的膳食可能不合適,還是讓雙福他們爲你特別做點可口的。”
景生陪着明霄回到坤泰號,剛在他們的艙房中坐定,雙壽雙福等南楚宮侍就趕來問安,景生告訴他們武王一切安好,今晚需在華晨號上加護觀察,又吩咐他們輪流過去探視照顧,最後才請雙福爲明霄準備晚膳。
“鸞哥兒還沒用膳嗎?可是又鬧胃了?”雙福焦急地問着,隨即便眼眸一轉,試探地問道:“老奴剛做了榨菜肉絲麪,不知鸞哥兒可有胃口?”
明霄一聽就咧嘴笑了,幼時他每次生病好轉後,雙福都會爲他做一碗榨菜肉絲麪,雖簡樸卻滋味無窮,“快去端來,我覺得餓了,陛下也還沒用晚膳。”
——啊?衆人心中感動,萬沒想到大夏聖上爲了救治武王竟至忘食。
“老奴這就去備膳。”雙福說着便和衆人一起退出,大家按照指示分別行動起來。
景生籲出口氣,笑看着明霄,“還是雙福瞭解你的喜好,我們回東安時他必須隨行陪侍。”
“回東安?”明霄眸光一閃,謹慎地問道:“你覺得宮變之事何時能了?”
景生站起身,雙眼望向窗外暮色漸起的天空,“就在這幾日內,我已將防毒藥物準備好了,只要令兵將服下即可預防毒物暗算。臨州宮中禁衛已在這次宮變中互相殘殺所剩不多,明浩即使從禹州帶來一些人馬也不敷使用,如今他孤立無援獨守禁宮,早已成了棄子,別管是禹州的李普還是西川的衛恆,都沒真的打算擁立他爲王。陳行的兩萬宿衛足夠肅清餘孽。臨州並不是關鍵,舊蜀西川纔是一觸即發的火藥桶!”
明霄深深點頭,“宮變了結後你就立刻回駕東安指揮部署吧,我……我留在臨州協助父王應對舊蜀反撲。”
“不可!”明霄的話音還沒落地,景生就沉聲制止,“阿鸞,我絕不會再讓你涉險。我也絕不允許舊蜀殘兵打過夏江!蕭烈帶二十萬兵馬守在漢關,隨時準備入川,通過坤忘山西麓,直搗西川。你父王傷愈後即與常人無異,他可是勇悍無比的鷹王,當年曾御駕親征,攻陷錦州,直搗川東,並非孱弱小兒。”說着,景生就坐回到明霄身邊,手掌撫上他的小腹,細細摩挲,“我絕不會再離開你和小娃。”
明霄渾身巨震,一聽到‘小娃’二字就再也無法堅持己見,他自己可以不顧安危,卻不能令肚裡的娃娃冒險。
“放心吧,阿鸞,我一定名正言順地將你迎回東安。”景生見明霄沉吟不語以爲他擔心禮制儀軌。
明霄長眉舒展,彎脣笑了,“我要是拘泥那些個禮儀也不會在大夏文武百官面前接受你的冊封了,就依你吧,我們同船回東安。”
景生鬆口氣,欣喜異常地拍拍明霄平坦的小腹,“真多虧了小娃,不然你還不和我一起回家呢。”
明霄一聽他那萬分慶幸的口氣不覺也嗬嗬地笑了,倆人正相擁說笑,雙福端了晚膳進來,托盤上雖然只擺着簡單的麪食,他倆也貪饞地端起麪碗吃了個精光,
“雙福總管,可還有面?”景生意猶未盡地盯着雙福,雙福嘿嘿笑着指向艙門,就見雙喜又端了托盤進來,“難得陛下愛吃,管夠。”
景生飽餐一頓,本欲陪阿鸞閒話家常忽地想起和立春的約定,只得暫別明霄又回到華晨號上。景生先去探視了武王,見他鼻息均勻平穩,體溫也很正常,景生略略放心,和愁眉交代了注意事項就去爲立春療毒。
此時天色漸漸深濃,夜已降臨,立春因中毒日久療毒後體力消耗極大,景生囑其自行運功,將氣血導入奇經八脈,不可妄動。立春依言打坐療毒。
景生走出他的艙房,就聽從船舷外傳來鈴鐺兒的嘶鳴,鳴音急迫,景生奔上甲板擡眸遙望,就見幽暗的天際錦光一閃,叫聲尖利,只一瞬便又飄忽而去。景生猛地愣住,心底巨震,他迅速看了一眼禁衛環圍的碼頭,心知清平閣及唐怡的下屬都在附近守護,阿鸞應安全無虞,就在這時,鈴鐺兒的鳴叫再次響起,景生便不再猶豫,拔身而起躍出船舷,追隨着大鳥錦羽的餘光直撲向碼頭後的山林。
山林內夜色幽明,斑駁的月光在濃碧的枝葉間閃爍跳蕩。鈴鐺兒已消失無蹤,林間只餘它翅膀扇動的刷啦聲,景生循聲而去,漸漸的,翅聲被嘩嘩飛濺的水聲所掩蓋,景生略一遲疑,腳下不停繼續前縱,晃眼間已置身於山谷之中,谷中有一深潭與山中急流相連,上懸銀瀑,景生擡眸搜尋大鳥的蹤影,就見一道青影從潭側急掠而來,耳邊已響起衛無殤的疾呼:“花兒,怎麼是你!快去告訴你娘,衛恆……衛恆……”
“老大——”景生迎着無殤躍上前去,心中驚怔,月光下,無殤臉上的神色焦躁驚怖,“老大,別急,我已猜到衛恆在臨州大興宮中!”
“不——”
“衛恆在此——”
無殤的‘不’字和一個邪魍的聲音同時響起,景生探身前衝,已觸手可及無殤的青裳,電光石火間,一條銀鏈忽地從天而降捲住無殤的腰急扯而去,無殤運力掙動,卻無法掙脫那特殊質地的鏈條束縛,只一瞬就被扯上了銀瀑之頂,
“老大——”
“阿……阿恆……”
“哥哥……哥……”
景生的狂呼從瀑布下隱隱傳來,衛無殤口中無意識地低喃,雙眼瞪視着面前高大的身影,那……那正是他躲了十幾年……恨了十幾年……也想了十幾年的弟弟衛恆!
衛恆的面孔如天魔般英俊得可怕,他手臂一抖將銀鏈那端的無殤扯入懷中狠狠地禁錮着,清晰深刻的五官略微扭曲,現出狂喜迷亂的表情,“哥……阿恆找得你好苦……”
無殤渾身戰慄,眼簾低垂,濃睫微闔處閃過一道利光,他倏地運指如飛連點衛恆胸前大穴。衛恆猛地一顫,不置信地凝注着無殤,狂喜的神色漸漸冷凝,又漸漸幻化出玩味的表情,他的脣邊浮起一抹謔笑,慢慢地擡手,卻於瞬間閃電般反點無殤的各穴,無殤立時便動彈不得。
看着無殤依然俊逸絕倫的面容,感覺着懷中他修長挺秀的身體,衛恆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沉重,好似一隻深夜出動的山豹,撲住了追蹤已久的獵物,恨不得此時就將他吞噬下肚。
“十幾年不見沒想到錦兒竟學了功夫!只可惜我穴位倒錯,不然還真被你制住了呢。”衛恆見無殤臉上顯出駭異的表情,不僅笑得更加邪魍,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在無殤身上游走,迷醉地低哼着:“唔唔……哥……你……你還是那麼美……那麼誘人……嗯嗯……”衛恆喘息着猛地咬住無殤的薄脣,那脆弱的脣角立時便滑下一絲血痕,衛恆舔啜着,吸 吮着,急切地想要撬開無殤的齒關,“乖……錦兒……現在要強也沒用……你忘了那晚……你後來比我還要癲狂……只求着我不要停……哥……這世上只有阿恆能滿足你……”衛恆擡手巧勁兒一捏就迫使無殤張開了嘴,無殤被點中啞穴已說不出話來,只能啊啊地哼叫,暗夜裡,更顯魅惑。
衛恆眼眸一暗,身上滾過電流,此時懷抱無殤他才知那些似是而非的替身都是煙塵,哪裡有懷中人兒萬分之一的好!他捏着無殤的下頜,伸舌在他口中侵略翻攪,一邊絮絮低喃:“哥……我們回錦宮吧……你仍做蜀王……我當年謀亂意不在王位……我只是容不得你娶妻……你是阿恆一人的……永遠只是阿恆一人的……我對權謀毫無興趣……我只想要你……”
衛恆抱着無殤臨淵而立,全然忘了周遭,一心一意只有懷中狂唸了十幾年的王兄。無殤被他捏住下頜,津液隨着衛恆不斷加深的吮吻絲絲縷縷地滑出脣角,聽着他近乎瘋癲的囈語,無殤的雙眼大睜怒視着禁錮他的人,視線轉側間一眼看到衛恆側後方的崖壁上草葉微動,無殤倏地閉上雙眼,但還是晚了一步,衛恆摟着他急旋身兒,同時爆喝道:“鬼鬼祟祟的小毛賊也想暗算本王!”
景生長身而起躍出隱身的灌木叢,若不是衛恆牽制着無殤他早出手暗襲了,此時投鼠忌器,景生倒真不敢妄動,更糟的是他的短銃和灩痕都在爲武王手術前取了下來,留在華晨號上。
無殤見小花兒凝立於崖邊,蓄勢待發,不禁急得眼眸酸脹:——花兒不知道衛恆穴道錯置,若是貿然進襲必反爲其制,無殤一時情急,喉中發出啊啊呀呀的哼鳴,拼命運功力圖衝開穴道。
衛恆感到了無殤身體的輕顫,又聽他情急的嘶鳴,再看看月光下端然而立的俊美少年,不禁一下子想起錦衛的密報:關於那個臨州附近與無殤親密無間,攜手購買桂花糕的少年。衛恆心底一澀,面色於瞬間變得冰寒,他豎眉盯視着景生,啞聲問道:“你是何人?你與無殤是何關係?”
景生手中早扣了數枚礫石,“我是要爲無殤,要爲鸞生討個公道之人!”
景生迎着衛恆陰寒的視線慢慢走上前,眸光一掃已看到無殤腰上緊纏着銀鏈,銀鏈另一端形如利錐,正被衛恆捏在手中。
“哈哈哈……”衛恆狂肆地爆笑出聲,“你口氣不小,他們倆都是我之禁臠,幾時輪到你打抱不平!”‘平’字剛一出口,衛恆肩背微抖銀鏈已如妖蛇出洞般爆射而出,說時遲那時快,已衝開半邊穴道的無殤猛地向前一翻撲出山崖,銀鏈被其牽扯已改了方向,衛恆眼見無殤墜崖狂喊一聲飛躍上前欲拉住銀鏈,無殤于飛落的同時腰背翻轉,系在銀鏈盡頭的利錐便如飛芒般噗地釘入飛躍而來的衛恆的胸前,衛恆的手也於同時抓住了銀鏈,他強忍驟然襲來的劇痛,爆喝一聲抖臂猛甩將銀鏈繫着的無殤拋向崖頂,自己卻身子一歪向後飛下銀瀑,無殤與衛恆,一上一下,在空中交錯而過,
“哥……哥哥……哥哥……”
“阿恆……”
一剎那,痛呼與慘叫響徹山谷,崖頂的景生飛撲上前抓住了衛恆拋甩上來的銀鏈,他猛力拉動銀鏈並向後縱躍終於將無殤扯上了崖頂,
“老大——!” 景生衝過去將無殤扣入懷中,“你……你沒事吧?”
無殤失神地連連搖頭,視線掃向崖邊的銀鏈,月光下那利錐閃着沉沉血色,“他……他死有餘辜……阿恆死有餘辜……”無殤的雙手緊緊地抓着景生的衣襟,“我給真顏報了仇……還有鸞生……”兩行熱淚滾滾而落,無殤倏地鬆開景生,轉身奔到崖邊,銀瀑轟隆隆飛流直下砸入崖下的深潭,
“阿恆你……你死有餘辜!”無殤的慘聲呼叫瞬間便被水流捲走, ——阿恆死後必上天無門,入地無路,可是——,
“……可是花兒,衛恆雖死有餘辜,他卻是我最愛的弟弟……” 這一世,無殤與阿恆既無兄弟之緣也無情侶之分,只有仇敵之恨和……充滿了絕望的遺憾。
九天之上,銀沙漫漫,在巨大的水幕前,神仙大頭指指點點,唏噓地嘆道:“孟郎呀,你的夢也該醒了,當初你以身化毒救了無殤一命,但那情毒早已深入其心,又怎是你能化解的了!衛恆與無殤是宿世的孽緣,他是死是活,無殤勢必都忘不了他,就是我當初不抹去無殤的記憶,此時他對你也只有感念而無愛意,豈不更加難堪!”
那孟郎仙姿飄飄,他一震袍袖,咬牙說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神仙老頭哈地爆笑出聲:“你和那小元學得倒挺快!可惜別管是你還是小元,都早已命數天定,哪裡由得你們逞能!”
神仙老頭腳底微跺,一朵祥雲忽地托起他馳入星霧,“乖乖徒兒快快醒悟……”叫聲渺渺,仙影遙遙,老神仙已幻化無蹤,留下小孟一人在星沙中踟躕獨行。
坤泰號上武王的艙房中,一盞素燈照亮了窗下的書案,明霄坐在燈下翻看着陸續送到的南楚各州郡的討逆奏章,嘴角牽起一絲疲憊的淡笑,——這些個地方官吏得知武王健在太子無恙便紛紛上表明示衷心,若是他與父王皆已崩亡,此時這些諂媚的奏章還不知擺在誰的案上!
明霄啪地闔上最後一本奏章,剛要將手伸向放着楊梅的小竹筐 ,就聽艙門吱地一響,一個人影閃身而入,明霄回眸張望,脣邊疲憊的笑紋驀地加深,帶着點神經質的輕顫,他的手搭在筐邊兒上,看似不經意,手指卻微不可查的瑟瑟戰抖,
“雙喜,我要的茶呢?”明霄淡淡地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