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明霄,追着夕陽,愁眉苦臉戰戰兢兢地走到朱雀門旁,終於忍不住回頭觀望,來時路上已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天際彤雲如潮,鴿哨呼嘯,羣鳥倦飛歸巢。
“殿下,您……您爲何不攔着陛下?”愁眉忍了又忍,忍無可忍,開口問道。
明霄步履匆匆,走向恢宏的朱雀門,並未回頭,清越的聲音卻乍然響起:“我攔下他的人也攔不住他的心,他的人雖跟我走了,心卻去到另一個方向,不是更難堪,還不如讓他們好好的話別,纔算是個了斷,不然他日後就會天天想着那個不辭而別的人。”
聽着明霄灑然寧定的聲音,愁眉苦臉俱是暗贊,——真不愧是南楚青鸞,對感情收放自如,張弛有度,陛下若能贏得青鸞,當真是大夏之福!
“我們去林芳閣吧,今晚大夏及南楚的一些文士名流在閣中聚會,我們也去湊個熱鬧。林芳閣的蜀菜和楚菜均是一流,比宮中的飲食還有特色。”明霄興致勃勃地說着,一邊回頭招呼着愁眉苦臉,卻見那兩個少年都面露難色,
“怎麼啦?”明霄疑惑地問道。
愁眉苦臉齊齊搖頭,“沒事,殿下,我們快去吧。”說完他們倆卻迅速地對視了一眼,心中暗驚:——殿……殿下要去湊熱鬧,不知陛下知道了會如何?再看走在前方的青鸞,身姿飄逸靈秀,雖只着月色文士素袍,觀其背影已儀態不凡。愁眉苦臉都手心裡捏着把汗,殿下殊顏皎皎,伴其同行,責任重大。
明光門外便是淶河河堤,因靠近皇城,又是日暮時分,人際稀少,只餘河柳迎風飄搖,茵茵碧草,連堤而去,直沒入視線盡頭的煙靄之中。
小元和景生並坐在河堤上,望逝水東流,昭昭迢迢,永不回頭,就像滿心向往又頹然放棄的愛戀,再也無法挽回,再也無從尋覓。
“景生,這次是你第三次救我了,所謂事不過三,若再有第四次,我必以命相抵!”小元的聲音依然鮮甜,卻掩不住話裡的蕭索,粉藕色的紗袍在煙霞映照下閃爍着微微錦光。
“你若是以命相抵,那我當初都多餘救你。”景生攏袖低眸,心裡倏地閃過明霄絕塵而去的背影,不覺一陣戰慄,“亦嫋,你是冬日綻放的梅,不是短暫的夏花,不要妄自菲薄。活着雖有煩憂,但死卻是最壞的藉口。”景生垂頭默想:自己前世消極度日,最後更一死了之,當真是糊塗荒唐。
“你……你剛纔想起他了吧?”小元微微側頭,凝目注視着景生,豔麗的丹鳳眼中幽光閃閃,他與景生並坐,身體雖未接觸,但他卻能準確地捕捉到景生的任何動靜。
——他?亦嫋是指明霄還是自己的前世?景生點點頭,“我剛纔想到了阿鸞和……和前世的我。”
景生毫不避諱,直言相告。小元卻驀地微皺秀眉,“你……你當真待我如至親好友,坦誠直率,光明磊落,我卻恨透了這點,恨不得你能心有忌諱,言辭閃爍!”小元的聲音清清脆脆,卻含着說不出的空寂意味。
景生並未轉頭看他,雙眸仍一眨不眨地望着波濤翻涌的淶河,不知爲何,面對亦嫋,他做不到軟語輕言,更無法忸怩矯飾,坦誠是他能給亦嫋的最大的尊重!
“我本以爲你失憶了,我們……我們能重新開始,都說覆水難收,我卻偏要河川迴流,爹多次勸我,我只說我命由我不由天,沒想到,到頭來我們還是做了兄弟手足。”小元擡手欲抓景生,頓了頓,終於黯然放下手臂,如今連裝傻與他廝混的機會都沒有了。
景生卻主動伸手攬着他的肩膀,“亦嫋,你我並無其他兄弟姐妹,此生能與你互爲手足,是我最大的幸運。”
小元輕輕扭頭,側眸望着攬着自己的那隻手,其指節修長圓潤,指甲修剪得異常平整,真想……,小元渾身一震,猛地扭肩擺脫開景生的輕攬,真想……被那隻手撫摸!
“是你的幸運卻是我的不幸了,如果不是你,我還能享兄弟之情,如今……”小元的聲音變得細弱,終於消失在喉中,未說出口的話不停地在心中翻滾,——如今我卻要遠走他鄉,與苦爲伴!
景生愧疚地擰緊長眉,卻再未伸手撫觸小元,只轉身正對着他,穩聲說道:“我總覺得你有點像前世的我,因爲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心願而折磨自己和生活,其實,如今回頭再看,才發現那個心願荒誕而遙遠,經不得歲月的摧折,當時因其痛不欲生的人物,此時都已成過眼雲煙。”
小元驚異地擡眸望着景生,心中狂喊:“不不,那是我一生都無法實現無法捉摸的心願,永遠都不可能變爲過眼雲煙,只因我還深愛着你,無論是怎樣的誘惑,怎樣的苦酒,我都願意品嚐,願意爲了你遊走在天堂與地獄之間!”
小元在心底吶喊,血淚斑斑,脣邊卻漾開一朵溫柔的笑,“景生,我的命運已成定局,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追尋可以回顧,在南楚的長華殿中,我放棄了你,因爲知道無望,我從不徒勞糾纏於無望之事,以前沒有父母親朋,我活得像條野狗,我也從未掙扎,如今雖有親屬眷顧,我也依然覺得孑然彳亍,可見我是極不知足的糊塗人,也就難免苦惱。”
小元翩然揮舞紗袖,摘取垂至身旁的一枝春柳,絮絮言道:“如今在這淶河堤上,我再次放棄你,還是那個緣由,並永不再回頭,在你神魂缺失之時,都……都無法與我交 合,你的身體尚且不能背叛青鸞,更何況你的靈魂,而我……我曾退而求其次,能得到你的身體也心甘情願,現在才知道,那是飲鳩止渴,……呵呵呵……”
小元忽地咯咯地笑了,把玩兒着手中的嫩柳,“……呵呵呵……也不知是福是禍……我竟連那杯鳩酒也未喝道……呵呵呵……當真是佛祖保佑!”
小元笑得花枝亂顫,眼角卻騰起水霧,——若是當初華璟真的與他身體歡 合,恐怕如今就是三人殞命的局面,“我雖對青鸞不以爲然,但也深知他絕不堪忍受你的背叛,而你,在清醒後要是知道曾背叛了青鸞,也只有以死謝罪了,你若因此而死,我還有什麼顏面存活,所以,你看,真是佛祖保佑!”
小元的聲音如此清甜飄渺,轉瞬就消失在霞光映照的水流之中了,景生卻像一下子被那聲音捆住了心肺,窒息的感覺猛地襲來,他輕吸口氣,臉上也慢慢浮起溫和的笑,“佛祖高高在上,其在人間的雕像也慈悲安詳,但我卻每每覺得受到愚弄和刁難,所以,我們之間,別管是前因還是後果,都由我們自己擔當吧,亦嫋,這一生,我愛你就像愛我自己。”
“但你愛青鸞卻遠超於愛你自己,所以,當你的身體妄想出軌時,你深愛青鸞的靈魂卻挺身而出,阻止你做出任何悔不當初的事……呵呵呵……景生……在靈魂面前……我們的肉身何其渺小!”小元說着便解下腰中彆着的灩痕,雙手捧上,“景生,這個還給你,想起奪取它時的情景,真的恍若隔世!”
“亦嫋,這……這是你母妃的遺物,理應由你保存!”景生並未接過短刀。
小元不理睬景生的話只自顧自地將灩痕別於景生的腰畔,“所謂睹物思人,我既然不能思念你,也就不必睹物了。”
景生深深俯首,河水就如時光,一去再不回頭,將所有未曾開始和已經放棄的情愫捲入浪底隨波帶走,“亦嫋,我知道你不會再留在此處,老大的愧疚,母后的關懷,或是我的友愛,此時對你反而成了某種傷害,當你能坦然面對這一切時我們再共進杯酒!”
小元肩頭一抖,長眉挑起,脣角的笑意倒越發妖嬈,“若是到能坦然面對你時才能共進杯酒,那我們這一生也無共飲之時了,不如現在就飲酒作別吧”說着,小元就取出隨身錦囊中的小酒罈和兩個玉杯,“瞧,這還是當日在夏陽時你帶來的,我們卻並未喝成那杯酒。”
想起當時情形,景生不禁凝眉苦笑,他從小元手中接過酒罈,拍開封泥,一股極之清冽甘醇的酒香衝騰而出,就像亦嫋的心,長久的封禁,醞釀出的是如許芬芳的沉醉。
“這纔是真正的桂花釀,我與你相比,差之遠矣!”景生將酒斟滿玉杯,端起面前的珍釀,
“後會有期!”
“後會——”兩人幾乎是同時舉杯,同時開口,但小元那‘無期’二字卻無論如何再說不出口,小元穩穩地舉杯一飲而盡,一如飲下他此生所有無悔的愛戀,脣邊綻放的微笑,沾着濃郁的桂花酒香,好像只是爲了掩飾,掩飾心中含淚的喟嘆。
景生也舉杯飲盡杯中酒,爲所有被棄置的命運,被辜負的心默默祝禱,蒼淵崖下,當他們鬆開彼此的手,也就註定今生不可能再牽手,所以此時,也就無所謂放手,只以酒爲酬,送他遠走。
夜色降臨,月光如水也如酒,小元揮袖將手中玉杯擲入滔滔逝水,最後回眸望向景生,只見他的臉容,皎潔似月華,脣邊還微含笑意,
“景生,我走了,你,保重!”話音纔出口,小元已騰身躍起,如飛鴻般跳上正緩緩駛來的一艘河船,——景生,在未來的歲月裡,讓我如何憶起你也如水般清澈,又如酒般醇厚?
望着蚱蜢小船順流直下,望着舟頭迎風而立的輕盈身影,景生遙遙目注,——亦嫋,一路走好,今夜月華如練,伴你吉祥遠航。
林芳閣位於東安京城的東市北角,正是鬧中取靜,地利便捷之處,其樓高三層,雕樑畫棟,構造精巧,林芳閣經營蜀菜楚菜,純正地道,一向是暫居東安及來往於三地的蜀楚富貴人士聚會餐飲之所,也是唐門佈置在東安的一個暗莊。
景生穿街過巷,還未走近林芳閣,遠遠的已見其輝煌的燈火,奇的是高閣雖燈火通明,卻未覺嘈吵,閣前的街市也整潔安然,彷彿並未因臨伴酒樓而沾染污濁。
景生想着一個多時辰前信步離去的阿鸞,不禁心急如焚,自己雖並無錯失,但在此事上,別管是對亦嫋還是對阿鸞,他好像……好像都心懷愧疚。
才踏入宣敞的大門,景生就見一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迎面走了過來,“這位公子請了,您是與友聚會還是獨自用餐?”
透過蛟紗遮幕,景生一眼就看到來人雙眸中的霍霍精光,雖只一閃而沒,但以景生此時的功力,卻已看得真切,不覺低聲叫道:“二姐?真是你嗎?”
來人正是獨善易容的唐惋,聽到這熟悉的呼喚,她猛地愣住,不敢置信地瞪視着面前的少年文士,在他剛剛踏入店門時,唐惋就已覺其身姿不凡,故親自出迎,以爲是來與青鸞聚會的南楚清貴,萬沒想到,他……他竟是小花兒!
“花兒,你……”唐惋自有千言萬語,但此時此刻卻開不得口,臉上易容的油彩阻隔了她所有的感慨。
“我一切均好,只是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景生走入大廳,透過巨大的琉璃屏風,能看到廳中人頭聳動,但卻並不顯得嘈雜。
唐惋無聲的搖頭,這些日子經歷的折磨又怎是一個‘苦’字可說,“你也辛苦了,請跟我來。” 想到小花兒當日血染華青號,那種慘烈悲壯,不堪設想,最苦的人應該是他和青鸞。
唐惋帶着景生走出側門,穿過迴廊,來到一個花木扶疏的精巧小院兒,院中另有一小樓,只有兩層,卻更加雅緻典麗,一看便知是專爲特殊貴客準備的。他們剛走到樓門邊,一直眼巴巴守在那裡的苦臉已閃身而出,驚喜地叫道:“爺,您可來了。”
“我去前邊兒守着,小怡和爹都在樓上。”唐惋輕聲說着就轉身離開了。景生聽出苦臉話中的焦灼,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怎麼了?殿下呢?他……他可好?”
苦臉一下子頓住腳步,隨即就快步登上樓梯,“呃……殿下……挺好的……就是……”苦臉吞了一下口水,——就是太開心了點!
景生才踏上樓梯,就聽到從樓上隱隱傳來擊著輕歌之聲,那聲音清越悠揚,如山間潺潺泉流,又如林間長風激盪,景生猛然愣住,那……那分明是阿鸞的聲音,難道阿鸞竟在歌唱?細一聆聽,那曲調古雅婉轉,確是一首楚歌。漸漸的,又有一些歌者加入進來,只低低的附和伴唱,沒有一人超越阿鸞純淨明朗的聲音。
景生心中狂跳着,放輕腳步,順手拉住急急往上跑的苦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二樓並列兩個大廳,此時樓梯口左手邊的廳門打開,一個胖胖的身影閃身而出,還未闔攏廳門,就看到正走上樓梯的苦臉和景生,不禁乍然呆住,歌聲更加清晰地從半闔的廳門中飛躍而出,擊打在景生的心上。唐竇順手帶上門,趨前兩步,只凝目望着景生,並未說話。
景生站在樓梯口,看着與他對面而立的唐竇,慢慢擡手抱拳,唐竇卻一個激靈,俯身就要跪倒卻被景生倏地拉住,“大先生,辛苦了,我……萬謝!”
唐竇聽着這久違的聲音,一時百感交集,竟說不出話來,只反手抓着景生的臂膀輕輕拍打,一切盡在不言中。
“大先生,可有隔室?”景生輕聲問道,一邊眼睛瞄向歌聲陣陣的大廳。
唐竇眼眸一閃,明瞭地點點頭,推開與那廳房並列的廳門,歌聲嘩地一下從大廳中央的摺頁屏風處傳了過來,那是整整八扇紫檀花鳥嵌玉石屏風,隔斷了兩個原本相通的廳堂,景生走到屏風前,楚歌已到尾聲,戛然而止,廳中靜了一瞬,隨即便響起熱烈的擊掌之聲,還夾雜着紛紛讚揚,
“蕭公子當真好歌喉……”
“蕭公子歌聲不凡……”
“蕭公子請再擊著一曲……”讚頌叫好聲多爲楚言,景生透過一隻雀鳥的雙眼望向屏風後的大廳,心裡便是一驚,只見那佈置古雅的廳室中,三三兩兩地坐着十幾個人,雖不至涇渭分明,但從他們的衣着形貌上也能看出夏楚之分。
廳中央擺着一張長案,長案邊坐着一人,啊,那是阿鸞,他頭上依然戴着遮帽,秀逸的身子略倚着桌案,似有薄醉,手持牙筷正輕輕敲擊着案上倒扣的幾個雪瓷小碗,那玉潤的手指竟比雪瓷還要白皙,隨着牙筷的擊打,叮咚玲瓏的曲調已渺渺飄起,
“咦?這不是楚曲呀?”立刻有人驚聲低叫。
“這是夏歌《離殤》。”一個清雅的嗓音倏地響起,帶着一絲驚喜,景生轉眸一看,不出所料,正是秦書研,在他旁邊坐着文士裝扮的小怡,一雙黑亮的眼眸逡巡着屋中的衆人。
“《離殤》之詞我早已熟讀,但《離殤》之曲卻是我在夏陽寓居時所學,其曲調古雅質樸,曲意雋永。願長歌一曲者同唱。”
明霄的話音剛落,歌聲已衝口而起,比起楚歌的婉轉清麗,這《離殤》更顯豪邁磅礴,秦書研首先擊著相合,在坐的大夏文人也相繼擊著應和。
這《離殤》本是前朝大夏文學大家陳晟的絕世之作,早已跨越國界,在四海流傳,後由大蜀盲人琴聖烏桓配曲而成,更是享譽夏江南北,在坐楚人也多有聽聞,此時他們被慷慨激昂的歌聲影響,也不禁紛紛擊著合唱,一時間,廳堂內歌聲飄揚激盪,在四壁間迴響,從微敞的軒窗裡流瀉而出,轉瞬便消融在皎皎的月色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