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鈴鈴……叮哩哩哩哩……,林中的鳥兒歡聲鳴唱,彼此應和,浸透了露水的晨風穿林而過,輕輕掀動着少年們的衣襟和柔軟的烏髮。碎髮絲絲縷縷地擦過臉頰,酥穌癢癢的擾人好夢,阿鸞不耐地微蹙着眉,堪堪從睡夢中甦醒,他迷迷濛濛地半睜着眼,手在面前揮趕着,
“……去去……鈴鐺兒……別吵……讓我再睡一會兒……”阿鸞想翻個身繼續再睡,卻動彈不得,身子好像被扣在一個舒爽的巢裡,他一下子驚醒,低頭一看,一條精健的手臂正攔腰抱着他,他鬆了口氣,知道那是小花兒,可一轉瞬,阿鸞秀長的眉就又擰成了疙瘩,臉上隱隱沁出一抹霞色,薄怒微現,阿鸞從來不讓生人近身,這山童小花兒卻三番兩次地與他貼身而眠,當真……當真大逆不道!心裡一氣就忘了背後那令人動都不想動的溫暖懷抱。
阿鸞伸手掰開小花兒的胳膊,卻赫然發現小花兒用腰帶將他們兩人綁在了一起,阿鸞頓時驚怒不已,臉上的紅暈一下子轉爲赤霞,——這——這簡直太過放肆——而且——,他慌手慌腳地想將腰帶解開,卻越解越亂,到得此時纔看清,他們兩人的腰帶緊緊相系,交纏在一起,竟難解難分,阿鸞又生氣又焦灼,不知怎的心慌得就像要跳出胸腔,他用力一扯,
“……呀”小花兒輕哼一聲,醒了。
阿鸞不敢再動,窘着一張大紅臉,死咬着牙,
“……咦……阿鸞……你已經醒了…”小花兒朦朧地嘀咕,——阿鸞不是一向懶牀,不到日上三竿,不會起身嗎?小花兒忘了自己昨夜爲了守火,直到快天明才睡,所以此時天色已不早了。
阿鸞緊緊閉着雙眼,眼睫微顫,繃着身子靠在小花兒懷裡,說不出話,心慌慌,神思思,也不知是窘迫還是惱怒?
——結縭——結縭——親結其縭,他竟這麼稀裡糊塗地和小花兒施衿結褵了。當世男風盛行,娶男妻者比比皆是,——但——但他貴爲南楚太子,這種正妻婚嫁時纔有的禮儀又怎能用在的身上?去年許君翔的大哥許君耀娶了右相家的小公子爲正妻,他作爲太子前去觀禮賀喜,就曾親見結縭的儀式,那當真是曼妙旖旎。
阿鸞的腦子裡嗡嗡嗡地像飛進了一羣彩蝶,斑斕的蝶翅掃過他所有神智思想,奇異地點亮了他的腦海,阿鸞目眩神迷地不停胡思瞎想,竟沒聽到小花兒的問話。小花兒見他一動不動,身體僵硬,以爲夜裡他的傷情出了什麼狀況,急得伸手去摸他的額頭,阿鸞大驚,擡手去擋,卻被小花兒反手握住,“阿鸞,別動,我試一下你的體溫。”
阿鸞臉上的紅霞倏地燒向耳際,冰玉似的耳廓,耳垂立刻暈染上一絲羞澀,……他……他和小花兒兩手交握,衣帶相結,當真是執手結縭的姿態。小花兒的掌心溫涼乾燥,他的手心裡卻急出一層熱汗。
小花兒摸了一下他的額頭,看了看那燙紅的面色,又捏了捏他的手,汗津津的,不覺皺起了眉頭,疑惑地問:“阿鸞,你不發燒呀?可爲啥出了一頭的汗呢?你很熱嗎?手心燙燙的,你還想睡覺嗎?(小孩子睏覺時都手心發燙。)”
阿鸞聽得此言只覺得兩眼發懵,心口憋悶,鼻子隱隱然已經歪向一邊,腦門青筋暴跳,他狠狠甩脫小花兒的手,“……你……你爲何將我和你綁在一起……”忍無可忍,就無需再忍。阿鸞抖着嗓子發問。
“自然是怕你滾到火堆裡去,你睡覺時可真不老實,翻來滾去的,不把你縛住,一下子就能燒着了。”小花兒邊說邊去解衣帶,剛纔被阿鸞亂扯亂拽,竟越纏越緊,一下子難以解開。
“……咦?怎麼回事?”小花兒喃喃自語,撐身坐起來,低頭擺弄着腰帶,阿鸞不得已,也只能半坐起身靠在他的懷裡,與他頸項相依相挨,立刻就聞到那股飄飄渺渺清澈至極的寒香,趁着小花兒忙活腰帶沒注意,阿鸞深吸口氣,——啊,真是提神醒腦,剛纔惶急得一團漿糊似的腦袋終於開了竅,阿鸞眸光閃動,再也不覺得慌亂,他踏踏實實地倚在小花兒的懷裡,——一下子找到了那個可以將小花兒永遠留在身邊的理由:將他作爲選侍帶回家,如此,既報答了他的救命之恩,又解了這結縭之窘,更能一勞永逸地將他留在宮中,真真是一箭三雕!阿鸞明秀的大眼睛骨碌亂轉,嘴角微勾,淺淺含笑,——以小花兒的身份,太子正妃,良娣,良媛,甚至是九品的奉儀都不堪擔當,如果給他個選侍的名位,父王不會不準。
“景生,你想不想和我回南楚?”阿鸞笑眯眯地問小花兒。
小花兒手指忙碌,終於將最後一個衣結解開,鬆口氣,嘴裡含糊地回答:“我不正是把你送回南楚嗎?”
小花兒從地上一躍起身,伸了個懶腰,拍去身上的枯葉,阿鸞睨眼打量他,慢吞吞地說:“到了臨州,你臉上那個面具不能再戴,還要學習各種禮儀。”阿鸞在心裡暗暗掂量,——是一到臨州就讓他進宮,還是等他熟悉掌握了所有的宮廷禮節再宣他進宮呢?
“你會不會想家,想你爹?”阿鸞繼續上上下下打量小花兒,像打量他翔鸞殿中博古架上的一件珍玩。
小花兒將餘火踩滅,聽到阿鸞的問話,想也沒想就答,“我經常下山賣藥,我和我爹都習慣了。”
阿鸞心裡鬆了口氣,明秀的眉眼笑得彎彎,——這就好,那個瘋瘋癲癲的花襲人是絕不可能登堂入室,進入東宮探望的,小花兒一入宮,恐怕和他爹就再難相見了。
小花兒根本沒注意阿鸞古怪的神情,他從背囊裡取出牙鹽,轉頭叫道:“阿鸞,你怎麼了?一早上都愣愣怔怔的,快點和我去溪邊洗漱。”
阿鸞一默,悻悻地站起身,和他一前一後地鑽進林子,心裡暗想:爲何他明明身份低下,又比自己年少,卻事事照顧周到,自己竟毫無反抗拒絕的餘地?想也想不明白,只好另做打算:等他進了大興宮,一定要請最嚴格的教導宮侍來訓誡小花兒,才能改掉他沒上沒下,隨便呼喝的壞習慣。
洗漱早餐完畢後,兩人繼續趕路,林莽幽深,陽光穿透層層枝葉點點滴滴灑下,在他們的身上燃起濃碧的光影,嬉戲跳躍。
“阿鸞,其實你不必擔心蟲蛇,我已經在你的身上衣上撒了蛇藥。”
阿鸞一聽,扭頭不置信地瞪着小花兒,“……那……那你昨天不告訴我…”害我出那麼大丑,這句話阿鸞沒說出口,可在心裡已把小花兒狠批了一遍。
小花兒暗笑,——告訴了你,你還能那麼輕易地被藤條嚇住嗎,……還能……還能那麼可愛地一下子竄到我的背上嗎?
“阿鸞,我還是揹着你走吧,這樣可以早點出林下山。”想起昨天背上那纖瘦,秀致的身體,小花兒到底沒忍住,強力穩住聲線,輕聲問,雖明知如此定會傷他自尊,但總比再在林中夜宿要好。
阿鸞並不理睬,只當沒聽見,一味咬牙向前趕,腳上的水泡雖已上了藥,可還是鑽心地疼,小花兒看着他痛楚辛苦又倔強的樣子,不敢再問,只得陪着他慢慢向前趕。
等他們終於出了古樹遮天的老林子,已是煙籠橫林,殘陽滴血時分,站在半山坡嵴上,只見蒼山起伏,連綿無盡,壯闊如海洋,小花兒拉着阿鸞,默默觀賞,——蒼天無語,江山如畫,熊熊烈陽西掛。
阿鸞凝目看着眼前壯麗的畫卷,再微轉頭偷看與他並肩而立的小花兒,頓覺豪情萬丈,攜美同看江山,大抵就是指此情此景。
小花兒哪裡知道他心裡轉着什麼念頭,手指着坡下一叢竹林,開心地笑道:“阿鸞,快看,那就是我們今晚夜宿的小廟。”
阿鸞沒好氣地斜睨他一眼,心想:我在看江山,你在找小廟,咱們果然不是一個境界。
小花兒攙着阿鸞,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下到坡下竹林裡,綠竹掩映,一角飛檐漸漸顯露,阿鸞心裡頓喜,像在沙漠中長行的人看到了燈火,自問:已經多久沒有住過一間真正的磚石房屋了?他打起精神,強拖着步子奔過去,到了門前,擡頭一看,卻大失所望,原來那不過是早已荒廢的一座破廟,今晚洗浴臥牀的願望又落空了。但轉念一想,至少今夜有瓦遮頭,不用露宿野林了,不覺又感到有點寬慰。
小花兒扶着他走進廟門,只見大殿供臺上坐着一位木塑大仙,才一打眼,小花兒就覺得氣悶,扭頭遠遠走開,服侍阿鸞坐在大殿的另一個角落,那裡的地上鋪着些乾草,看起來還算爽淨。
“這是什麼廟?怎麼就廢了呢?”阿鸞好奇地問。
小花兒看了一眼大仙手裡扯着的那根紅繩子,低頭坐在地上繼續收拾背囊,“不知道。”他嘀咕了一聲,心裡恨得直咬牙,——那個老傢伙假冒月老,怪不得這廟會廢掉。
阿鸞歇息了半晌,喝了水,啃了乾糧,又去屋外轉了一遭,好不擾攘,等他施施然回到大殿,自然要去向大仙問安,所謂——見廟就拜,神仙不怪嘛。
阿鸞在爛蒲團上跪下,俯身便拜,忽聽身前頭頂上方傳來小花兒的訕笑,阿鸞大驚擡頭,卻見小花兒拍着大仙兒的木頭身子,正笑得不亦樂乎,阿鸞皺起眉頭,
“景生,不得無禮,神仙會怪責的。”
“就他——”小花兒擡手直指那大仙兒的木頭鼻子,果然有點歪,“我不怪他便罷,他還敢怪我?”小花兒咕噥着,也知道在阿鸞面前不可說如此大逆不道之話,“阿鸞,神仙都忙得很,顧不上你我,咱不拜也罷。”小花兒又擡頭看了一眼那位大仙,分明便是天上浮游城中星屋裡的那位往生司司長,沒想到十幾年不見,他就改任月老了。供臺上的神仙老頭兒看見他,也分外眼紅,心想:要不是因爲你這倒黴孩子,我又怎麼會被調換工作,這姻緣司的活計豈是好乾的?
阿鸞一挑眉,大而明亮的杏子眼閃閃生輝,詫異地看了小花兒一眼,彷彿是怪他無理取鬧,仍是虔誠地拜下身去,再擡頭時,見小花兒還在嬉皮笑臉地拍打神像,不覺有些氣惱,“神仙們自然都是忙的,下界凡間的諸般事務都要他們操勞,你我只需誠心,說不定就能感動上蒼。”
小花兒又笑,哈哈出聲,——據他親眼所見,大仙們確實很忙,不是忙着和耶和華調換裝備,就是忙着和他的十二門徒比賽足球,因爲太上老君醉心製藥,王母娘娘熱心種桃,他和蘇怡常以替補隊員的身份上場。——至於誠心,神仙們恐怕並無心臟,無心之神又怎能被有心之人所感動呢?
笑着笑着,小花兒忽覺蕭索,脣畔的笑意漸漸隱退,只餘一絲紋路漾出點嘲弄,“你既然知道他們沒工夫搭理咱們,你還拜個啥?你有那麼多誠心不如奮發圖強,乾點別的,倒比求神拜佛有用處。”小花兒慢慢走回棲身的角落,不再理會跪在神前的阿鸞。
——這個小花兒,竟敢教訓自己!阿鸞很不服氣,又想他不過是略識幾個字的山野村童,自然沒什麼見識。如何才能防備他以後不在宮中出醜鬧笑話呢?阿鸞有點爲難。又擡頭看看坐上的大仙兒,那老人家喜眉笑目的似在跟他點頭,阿鸞越看越覺得恍惚,輕聲喊:
“景生,你……也過來一起拜吧…..”此時阿鸞已經看清大仙手裡褪色的紅繩,知道這是座姻緣廟,不知怎的,就臉紅心熱地想起了小花兒,他小時候也和阿浩,君翔一起玩過拜堂成親的遊戲,被乳孃撞見罵過幾次,還罰君翔跪過殿角,只得就此罷休,現在再想起這件往事,倒覺得有一絲絲甜泛上心尖兒。
阿鸞虔誠地俯身靜等,一邊在心裡默默祈禱,祈禱些什麼可又說不太清楚,就好象暮色裡神仙臉上的笑,感到了笑意卻朦朦朧朧地瞧不真切。阿鸞等了半晌又半晌,沒等到小花兒,擡頭轉身一看,不覺大惱,——那——那村童竟然倒在乾草上睡熟了。
作者有話要說:施襟結縭是特別美好的古典婚俗,也是正室婚嫁時纔有的儀式。
再次強調哈,咱們阿鸞(讀:luan),是王受,他不素攻,雖然他非常地不自覺,但是這個小童鞋是會被教育成材滴,嘿嘿嘿~~~,至於如何教育,請腐女們拭目以待哈,俺還木有說完,就被青鸞陛下砍了腦袋,55555。
親們,感謝你們的鼓勵支持,都出來冒個泡泡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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