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苑西側的東林圍場自大夏開國後便被闢爲皇家御用獵場,此處既有崇山聳立,嶄崖參差,又有河流縱橫,水草豐盛,更有丘陵起伏,野趣天成,因此百獸雲集薈萃,是絕好的行圍射獵場所。
辰時未到,明霄便在秦書研的陪同下來到了東林圍場前的神澤臺,每次行獵前大夏皇帝必在此臺祭祀神明,祈祝御獵順利。
他們在禮賓官的引領下站在了來訪使節的隊列之中,泰雅王子看到明霄便向他遙遙行禮,明霄也依禮回拜。
“書研昨天就發現,青鸞殿下好像和滿剌加的泰雅王太子很熟捻。”秦書研謹慎地問道。
“呃,是的,我們曾有一位共同的朋友。”話一出口,明霄就倏地微蹙眉頭,一下子想起衛鸞生昨晚所說的話,——景生呀景生,你的朋友還真不少呀!原來你與那‘唐亦嫋’早就是知交,怪不得那晚在東宮你替他解釋說情!如今,他不但是你的表兄,還是你的‘好朋友’,看來你只是單單忘記了阿鸞!
明霄心中劇痛不已,面色漸漸變得蒼白,但又無法掉頭離開,只得輕咳一聲問道:“即是今日在此祭祀,爲何不見太常寺的祭祀儀仗,反倒兵甲鮮明?”明霄望着整齊排列於神澤臺兩側的武士隊列,頗爲不解,“而且,今日出席的文武官員不需穿祭祀禮服,反而要求來賓穿戴盔甲,騎馬前來,卻是爲何?”
秦書研立刻回道,“聖上說今天只在臺前舉行馬上酒祭,然後要在此檢閱軍陣軍容,之後便開始軍事演習,所以今日到場的衆臣來賓均爲鎧甲裝束。”連他自己都是身穿柳葉烏甲,跨下一匹青驄馬,“聖上說春天正是百獸繁衍之季,不可在此時進行圍獵,所謂春狩,不過是借用東林圍場這一地勢進行排兵佈陣習演,練兵爲上。”
——哦!明霄心中一顫,這還真是景生的風格,並非無知小兒嬉戲胡鬧之舉。
秦書研轉頭望着身穿亮銀鎖甲的明霄,眼中露出讚歎的神情,“沒想到青鸞殿下身穿鎧甲又是另一番卓絕風姿!而且,殿下這匹馬也非同凡響呢!”
明霄身下的赤練似乎略通人言,此時聽到小秦誇獎,不由得原地輕快踏步,微嘶噴鳴。
“呵呵……赤練喜歡你誇它呢,這個虛榮的傢伙。”明霄愛惜地拍撫着它脖頸,旁邊忽然傳來馬匹的噴鳴聲,似是對明霄的舉動頗不以爲然,明霄立刻轉身,輕撫着身旁白馬光潔如雪的背脊。
“咦?殿下還帶了備用馬匹嗎?這匹白馬也非凡品呀。”秦書研仔細打量着傲然站立於赤練身側的白馬,嘖嘖稱奇,那白馬俊美的頭顱微點,似乎對他的話語深表贊同。
“它是雪川,它可不是我的備用馬匹,它是……是……”——它是景生曾經的坐騎,明霄咬住下脣,心裡滑過一絲刺痛,“它是赤練的好友,他們一向形影不離,所以,這次來東林苑我就把雪川一起帶來了。”
小秦驚異地再次打量那比肩而立的兩匹純血寶馬,——原來真情並非人類獨有的感情。
“你們……呃……聖上的坐騎是……”明霄故作不經意地問着。
“看,那不就是聖上來了嗎?”秦書研手指前方,臉上露出歡欣的笑容,明霄立刻順着他的手勢望向前方,不覺驀地怔住。
只見遠遠的,一匹滾金流錦般的金棕色駿馬慢跑而來,馬上騎士身着金絲甲,頭戴紅纓龍紋飾盔,盔檐低壓在秀長入鬢的濃眉上,更襯得他的臉容英秀絕倫,在其馬後緊隨着兩列鐵甲禁衛,氣勢勳勳!
——啊!明霄讚賞又心酸地凝注着奔馳而來的大夏聖上,那……那分明便是他的景生,但仔細看,又似有些不同,更……神采飛揚……霸氣天成!
明霄正自凝望,不想身側的雪川一聲輕鳴,踏蹄不休,眼看着就要跑上前去,明霄大驚,趕緊伸手抱住它的脖頸,一邊輕聲哄着:“雪川莫急,那人不記得咱們了,咱們也不理他吧。”
雪川遲疑地看着前方那金色駿馬上的少年,又偏過大頭盯着明霄,烏亮溼潤的大眼睛裡充滿疑惑,明霄微微俯身,趴在它的耳邊低喃:“我沒騙你呀,那傢伙如今比老爺爺還健忘,咱們要好好教訓他,誰讓他偏偏忘記了咱們。”
玉白的馬兒搖晃着大頭,孿鈴叮噹,似乎對明霄的說法頗爲贊同。
這時,景生已在禁軍護衛之下來到了神澤臺前,禁軍武士立刻分散開來,列隊環臺而站,侍衛首領出列高聲宣道:“聖上駕到!脫帽致禮!”就見排列在神澤臺前的軍士將領齊刷刷地摘下頭上盔帽持在手中,並高呼‘萬歲。’明霄待要擡手脫下帽盔,卻被小秦攔住,“陛下反覆囑咐過青鸞殿下不需脫帽致禮。”
“禮畢!戴帽!”隨着高宣之聲軍士們又重新整裝戴帽。
這時,太常寺寺卿催動坐騎躍衆而出,來到成帝面前,恭聲奏道:“陛下,吉時已到,可行酒祭。”說着便遞上手中平舉的托盤。
景生策馬面東而站,從托盤上一一拿起祭祀酒器,祭敬天地神明後便將酒器中的酒液灑向身前的大地,神態端肅。
“祭祀完畢,天地安泰!”太常寺寺卿高聲賀道,隨即便策馬回到百官隊列之中。
就在這時,站在國賓來使隊列之首的禮部禮賓官催馬踏前半步,朗聲奏道:“大夏皇帝陛下請南楚王太子明霄殿下同登神澤臺,檢閱三軍儀仗隊!”
一時間,場內驟然肅靜,連馬匹的嘶鳴也變得模糊遙遠,在場衆人都有意無意地望向來使隊列,望向那位騎在酒紅駿馬上的銀甲少年。
明霄渾身巨震,不敢置信地瞪視着前方高臺前的那個俊逸身影,見他端坐馬上,正凝眸注視着自己,神情殷切而期盼。
“青鸞殿下……”秦書研見明霄靜立不動便輕聲提醒。明霄回眸寧定地一笑,微俯身安撫地拍拍雪川,便縱馬奔上前去,迎着景生渴盼炙烈的目光。
“青鸞,你是我最尊貴的客人,請——”景生望着那赤馬銀甲的明秀人兒,心潮澎湃,——終於夢想成真,今日能與他並駕齊驅!
流金和赤練彷彿早有默契,帶着它們各自的主人並行小跑着沿斜坡躍上神澤臺,當他們在臺上站定時,禮賓官再次出列高宣:“鳴禮炮!”
——通通通的禮炮之聲響徹雲霄,整個東林圍場都在炮聲中震盪,在場的所有文武官員,來使國賓都是第一次見識這種迎賓儀式,不禁都感覺心神震撼,遙望着高臺之上並駕而站的兩個少年,仙姿飄飄,神威凜凜,真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衆人心中都浮起一個朦朧的幻覺,彷彿他們是從天而降的一對仙眷神侶!
二十一響禮炮過後,青煙冉冉升騰,兵部尚書蕭寒已躍馬出列,肅聲高喊:“恭請皇帝陛下和南楚王太子殿下檢閱三軍儀仗隊!”
明霄凝望着高臺下整肅排列的軍陣,心神激盪,他們雖服色不同,但卻儀容整肅,應該分屬不同的軍種,此時卻匯聚於神澤臺側等待自己的檢閱,這……這應該是對國賓的最高的禮敬了。
“青鸞,請隨我來。”景生側眸望着身邊的青鸞,見他紅纓銀盔下的臉容格外清俊,雙眸明澈瀲灩,動人心絃。
明霄跟隨着景生重又躍馬奔下高臺,來到由三軍精英組成的儀仗隊前。就在這時,軍鼓陣陣敲響,兵部尚書蕭寒再次振聲喊道:“檢閱開始。”
景生回眸望向青鸞,眸光燦燦,“殿下,請——”說着便帶馬上前與他並行着走上軍陣前鋪着的紅氈毯,一邊輕聲介紹道:“這列軍陣是陸軍,平時演習作戰着步兵軟甲。”
流金和赤練在雄壯的軍鼓聲中慢步小跑着,神態傲岸,更襯得馬上的人兒偉美無雙,列隊接受檢閱的兵牟軍士們雖只是晃眼一看,也都覺得震懾不已。
“現在這列軍陣是海軍,也就是水師,他們所着軍服便是在戰艦上所穿的常服。”
明霄凝眸看去,心底又是一震,只見大夏水師兵牟的服色竟與青華號上的水勇服色一般無二!——果然,果然他便是景生!他連兵士軍服都記得清清楚楚,卻唯獨忘記了與他結縭之人!
水師方陣後便是騎兵方陣,只見匹匹戰馬高大雄健,軍容整肅威嚴,在三軍方陣後還另有神機軍方陣,大小火炮排列整齊,兵士手中的長短火銃在陽光下閃爍着耀眼的金屬光澤。
“這些火器都是我們自己的鐵冶場所造,規格性能已超過西夷火器。”景生繼續介紹着,就像在爲一位久別的親人解說。
明霄的心中悲喜莫辯,但也不得不暗贊,——這四個儀仗方隊雖然全由精英組成,但也是大夏各軍的縮影,充分反映了當今大夏的軍事實力。
“檢閱完畢!請陛下致辭。”
此時他們又已回到神澤臺前,明霄剛要策馬迴歸來使隊列,卻被景生驅馬攔住,“青鸞莫走,我希望你在我的身邊。”景生的聲音低而懇切,近乎祈求,明霄看看整肅凝立的鎧甲軍士,便又回馬站定,——雖然心中對他隱含怨懟,但也絕不能在此時給他難堪。
景生鬆口氣,臉上一下子露出笑容,如此燦爛明亮,竟嘩地點燃了明霄心頭的溫暖,——真不知是自己運氣太糟,還是這傢伙運氣太好,只笑一笑便能軟化自己對他的憤恨。
景生踏前一步,朗聲說道:“今明後三天在東林圍場內進行的將是野外指揮所演習,只帶部分實兵,主要由各級指揮將領演習諸兵種綜合運用以及指揮所的戰術定位與戰術移動。每個指揮中心都應演習諸如疏散、僞裝與警戒等生存作業。以此訓練下屬各級指揮將領與軍參人員,加強各軍的凝聚力和配合能力。朕在此預祝演習成功並將隨時穿插監控演習實況!”
隨着戰鼓咚咚再次敲響,排列於神澤臺前的儀仗隊伍及文武百官依次退下,按照事先的規劃沒入野外演習區域,進入各個演習戰位。
轉瞬間,神澤臺前除了禮部官員,便只剩皇上的御衛隊和各位來訪使節國賓。景生笑着轉向大家說道:“各位使臣來賓可去建於東林圍場四周的各瞭望臺觀看戰況,也可回驛所休息,朕要前往督戰,所以暫時失陪了。”
多數來賓都在禮部官員的陪同下去了瞭望臺,少數年老體弱的使臣則直接回了驛館,明霄剛要隨同大家前往瞭望臺,就聽緊隨其後的景生輕聲問道:“青鸞,你和我一起帶着藍軍搞穿插可好?”
——“小鸞,我還指望你明天帶着藍軍搞穿插呢?”昨晚景生對衛鸞生所說的話仍在耳鼓中迴盪,明霄心中抽痛不已,臉上卻漾開一個淺笑:“陛下,青鸞聽說圍場西側有月牙湖和蒼山林莽,想先去那裡的瞭望臺觀賞,監控演習是陛下的神聖職責,青鸞實在不方便參與,青鸞先告辭了。”說着明霄就掉轉馬頭向西奔去,一邊朗聲招呼着:“泰雅殿下,等等我,咱們一起去看看月牙湖吧。”
泰雅本已馳馬奔遠,此時聽到明霄呼喚便即刻掉轉馬頭迎着他跑了回來,“青鸞殿下,能與你同行,泰雅真是榮幸之至!”他的身上未穿金屬鎧甲,金棕色的雙臂**着,纏裹於身的錦袍外只着牛皮軟甲,使他顯得更加高大威猛,野性十足。
景生看着那兩個馳馬奔向前方的身影,雙眸微眯,面色唰地一下變得冷凝,他的雙手緊緊攥着馬繮,好像要將那兩股皮繩刻進掌心。
“爺——”
“陛下——”
身穿軟甲的愁眉苦臉和御衛首領同時策馬上前,就在這時,一匹通身雪白的駿馬忽然跑上前來,衝着景生身下的流金噴着響鼻,又不斷踢踏,一雙晶亮的大眼卻定定地望着景生,景生驟然看到它,心中的狂怒和劇痛有一瞬的緩和,不由得問道:“這是誰的馬?看着真是眼熟。”
“這是青鸞殿下的馬,不知爲何卻沒有跟着他走。”剛纔一直跟隨着明霄的秦書研開口答道,目光憂慮地望着聖上。
景生聽了驀地抿緊雙脣,才壓下去的焦灼炙痛又席捲而上,轉瞬就將他徹底擊垮了,“我們的穿插監控就從東西兩方同時開始吧,書研,你帶着御衛從東側開始,朕和愁眉苦臉從西側包抄,我們爭取在傍晚時分於——”景生從鞍袋中取出地圖展開指點着,“對,就是這裡,衡峰谷,我們今夜可以在此會合修整,好,分頭行動吧。”話音剛落,景生就策馬向西奔去,那匹白馬緊緊地跟在他的身邊,好像一片流雲,
“帶我去找你的主人……快……我……我……”景生的臉色冷肅,雙眸幽暗,——我真的要瘋了!他在心中吶喊着,青鸞……你……你當真不懂我的心嗎……還是你本就無心……不不……你的心深似海洋……只是容不下一個我!
愁眉苦臉縱馬緊隨其後,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擔憂,——萬歲爺情路受挫,急火攻心,當真已萬劫不復了。
“愁眉,你上次不是說有條小路可以去月牙湖嗎?趕緊帶路。”景生並未回頭,疾馳着大聲吩咐。
“爺,爲何要走小路呀,憑咱們的馬很快便可追上他們了。”苦臉憨直地問道。
愁眉嘴角抽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傻呀,要是那樣剛纔咱爺叫住他們不就行了嗎?何苦還要煞費苦心地隱蔽包抄呀,爺是想趕在他們的前面,再回馬迎上去,也可爲青鸞殿下掃清路上的障礙,哎呀,反正你自己好好體會去吧。”
苦臉抓抓頭髮,滿面苦澀,心裡拼命祈禱上蒼,——老天保佑呀,讓青鸞殿下快快落入萬歲爺的情網吧。隨即便又苦笑,萬歲爺早已深陷青鸞的情網不能自拔了,哪裡還有餘力撒網。
泰雅和明霄穿行在山林間,春光豔豔,和風纖纖,泉水叮咚歡唱,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但泰雅和明霄卻面色凝重,好像隱含萬千心事,
“青鸞殿下,我……”泰雅艱難地開口,“我這次來大夏之前先去了一趟大華島,他們……他們告訴了我關於殿下和花兒的遭遇……我……我非常難過……也爲你們感到遺憾……。”他的敘述口音頗重,但卻情真意切。
明霄一下子紅了眼圈,鼻子酸澀,想起這些天的經歷,更是委屈莫名,他勉強牽起一個淡笑,輕聲答謝道:“謝謝你的關切和理解,我……我們將永遠銘記在心。”
——永遠銘記在心?這真是一個可笑的誓言,如今才知道天下最靠不住的便是記憶,就像衛鸞生最後的那個忠告,所有的海誓山盟轉眼就化爲過眼雲煙!景生和鸞生……他們……他們到底曾發生過什麼?懷疑妒嫉恐慌焦灼,像赤紅的鐵水不斷澆淋着明霄早已傷痕累累的心。
“青鸞殿下,可是,呃……大夏皇帝陛下……咳咳……他他……”泰雅再次開口,聲音愈加低沉,這兩天他也是生活在疑慮之中,“我對中土的國情人事知之甚少,所以……所以不敢妄言……”他雖對各種怪異現象無法解釋,卻也知道其中必有兇險。
明霄苦笑着豎起一指放在脣瓣上,“不可說……不可說……一說既錯……慎言爲妙!”
泰雅瞭解地點點頭,隨即便同情地看着明霄,“殿下請節哀,這幾天你一定感到很爲難吧?”
——爲難?簡直是摧殘!
“我聽說殿下把小毛也帶來了,你們相處的……”話未說完他們就聽到從側前方的林木間傳來沙沙之聲和樹枝折斷的聲音。赤練嘶鳴着後退半步,便穩穩地站住了,而泰雅身下的坐騎卻凌亂踢踏着不斷後退,明霄警覺地凝目四顧,全身飆出細小的寒戰,
“有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