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書研點點頭,臉色一下子變得陰鬱,剛纔的喜氣洋洋全都跑到了天邊,“青鸞殿下與那位杜承徽好像相識相知已久,彼此傾慕愛戀,去年六月才成就姻緣,卻沒想到才過了三天就天人永隔了,當真是情深不壽呀!”小秦唏噓感嘆,景生的手已快將那雕花扶手掰斷。
“我覺得青鸞對那位杜華承徽的情義已融入血脈了,根本說不上惦不惦記,他們倆同生共死,青鸞殿下的一部分已和杜華被埋入了太子王陵,而杜承徽的一部分還活在青鸞的體內,現在沒人提起杜承徽此人此事,但那人卻又好似無處不在。我對他也是心嚮往之,不知是何樣俊秀的人物竟使青鸞殿下爲他血灌瞳神。不過,從小怡姑娘身上便可想見一二。”小秦微微擡頭,滿臉憧憬。
景生卻已面色蒼白,心上像壓了一盤石磨,不停地碾滾壓榨,直到胸腔裡已血肉模糊,——他是愛上明青鸞了吧?所以纔對他的那位傳說中的情人感覺複雜,所以纔對他深摯如海的感情經歷無言以對,所以纔對自己近乎無望的追逐痛徹心肺吧。想要贏得青鸞的愛慕好像是個永遠都無法實現的夢幻!
“情致鬱結對他的眼疾康復很不利,你……還是暗示一下那位小怡姑娘,請他們側面勸解一下。”景生徒勞地囑咐着,嗓子裡像塞了一團棉花。
“唉,他們其實比我明白這個道理,已經盡力勸了,不然青鸞早就離開夏陽回臨州了,那位杜承徽就葬在吳山腳下的明家陵寢之中,他……等不及要回去陪伴他……”小秦苦惱地皺着眉頭,從他爲青鸞複診的第一天起,青鸞就一直催問是否能回臨州就醫,於公於私,小秦都無法贊同,如果青鸞回架,那小怡姑娘勢必也要跟着離開,這……這可是他萬分不捨的呀,
“於是,我就鄭重相告,說家師需通過我瞭解殿下的病情,隨時修正藥物和藥量,而我身份特殊,不能和他們同去南楚,也確實是因爲陛下用藥有神效,青鸞的病情真的日日好轉了,如此纔將他們留在夏陽的。”
“嗯,小秦,好樣的!幫人就是幫己呀,我看你與那位女神醫好事將近了吧?什麼時候去提親下聘呢?”景生從椅上躍起身,大力拍打着書研的肩膀,——能把青鸞多留一天,就多一份機會,最好能將他拐去東安!
小秦一聽,英俊的臉立刻多雲轉陰,低着頭,用腳尖兒蹭着地板,長嘆一聲:“唉,別提了,我對她是有十分的心意,也……也盡力表示過了……可……可小怡自見了我就……就如同見了鬼……”他至今都還記得第一次與小怡見面的情形,——在臨水而建的水榭之中,那個水紅衣裙的少女翩然走來,微微回眸,啊,從此她便是自己永恆的美夢,可就在他心衿搖盪的同時,也看到了少女眼中的驚悚和震動,還夾雜着一絲傷痛,如此清晰深刻,恐怕自己於她不是美夢而是噩夢,但爲什麼,小秦卻一無所知。
“啊?原來如此呀,我還以爲你進展順利呢,敢情也是自我催眠型兒的。”景生萬分同情地繼續拍打小秦的肩膀,有人陪着一起單戀,感覺真好。
小秦雖不甚明白‘催眠’的含義,但也深深點頭,“陛下,書研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對我是若即若離,唯恐避之不及呀!哦,對了——”小秦像猛地想起什麼,轉頭望着景生,“陛下可曾聽說過大華商行?”
景生饒了小秦的肩膀,背手在屋中踱步,皺眉回頭看了小秦一眼,“聽着……聽着很耳熟……但……想不起聽誰說起過了……”景生的眸光閃爍,帶着點疑惑,“怎麼了,這個商行?”
小秦並不是個遲鈍糊塗的人,此時多少也猜出點苗頭,遲疑了一下,還是據實以報:“這個大華商行就是杜華杜承徽的產業了,分號遍佈南楚,連夏陽也有一家,主營夷洋貿易和遠洋船務,生意興隆,如今青鸞殿下好像也佔了股,反正大華商行如今也爲青鸞辦差,我有一次在書案上看到了帳務細目。”
“大華,大華,那個人就來自大華島,他和青鸞——”景生喃喃自語,苦思冥想,忽然站住,
“龍江船場最近的進度如何?”景生眉頭微蹙,迅速轉移話題,心裡卻仍像貓兒抓般難耐難熬,——青鸞,青鸞,如何才能將你抓回大夏,永遠留在身邊呢?如何才能令你的心中也爲我牽動呢!
書研愕然,立刻整理思緒,隨即便有條不紊地開口回道:“這三個月來新造防沙平底戰船兩百艘,改造戰船五百艘,都是按照陛下的圖例將底艙做成水密隔艙,加裝出艄和虛艄,由此便可安裝升降舵和操控艄蓬,還增加了桅杆和帆蓬數量,也加粗了桅杆直徑。”
“嗯,進度一般,我再想想辦法改進工具和設施。火器呢,龍江自己的鐵冶場出品不錯,我昨天還驗收了一批,都運往青州了。”
“燧發火槍,長短不拘,每天能出場六七隻,船場自己的鐵冶場規模還是太小,但技工的手藝卻很好,陛下看要如何擴建?”書研斟酌着建議,他在夏陽,除了每日出診,大部分時間都泡在船場,已經是半個專家了。
“此事工部馬上就會行動起來,咱們在王山山脈上有許多鐵礦,靠近夏陽一帶就有焦山鐵礦和蟒山鐵礦,足夠用來打造槍炮了。”景生走到窗前,嘩地打開緊閉的窗扉,寒涼乾爽的風夾帶着細雪忽地一下飛卷而入,景生的雙手緊緊地撐着窗臺,雪花撲在面上,卻仍然無法熄滅他心中火,——不行了,再這樣下去他快瘋了,他必須再見青鸞一面。剛要開口詢問,就見房門開啓,愁眉側身閃入,輕聲問道:“爺現在可要用膳,天時不早了,秦舍人也在此晚膳吧?”
景生和小秦俱是一驚,四顧而視,才發現天色早已暗沉,愁眉快步走了進來,闔上窗扇,點燃了燈燭。
“冬天天短,不過還是用膳吧,真有點餓了,書研留下一起吃。”景生苦苦琢磨着如何去見青鸞,一邊隨口回答。
“呃……臣……臣就不在此用飯了……臣……”書研一聽留飯,立刻彆扭地低下頭。
“怎麼了?書研有事沒辦嗎?”景生詫異地看着小秦,發現他臉現盼望,神態忸怩。
“恩,今日是元春,一會兒在淶河邊上有燈會,還有獅子舞,是雙獅搶珠,聽說那彩珠裡封着一個瓔珞圈,上綴一冰玉小鳳,雖不是什麼特別珍貴之物,但寓意吉祥,臣……嗯……臣已請了鏢局的武師……代爲搶珠,臣早已和青鸞殿下和小怡姑娘說好了,要帶他們看看這元陽盛景。”書研鄭重其事地自稱‘臣’,吭吭哧哧地說完了,本以爲聖上必然不渝,沒想到一擡頭,卻見他正喜笑顏開地盯視着自己,
“明青鸞不是一直喜靜嗎,怎麼會和你們湊這個熱鬧?”不動聲色地問着,景生心裡卻已開始蠢蠢欲動,——啊呀,好機會竟得來全不費功夫!
秦書研一怔,隨即便語含感激地答道:“青鸞殿下很體貼,他……可能猜到我對小怡的心思了……知道如果他不去小怡也不會去……而且今日是元旦,他也想讓大家都出去樂呵樂呵,不要因爲他的緣故,整日愁眉苦臉的。”
“咦,爺在叫我們嗎?”愁眉苦臉兩個人同時在門口露了一面。
“呵呵呵……爺在叫你們呢,快快開飯,晚上咱們也去湊熱鬧!”景生雙掌互握,三個月來,從沒感到這麼快樂,他的心,如清晨的海潮,雀躍着奔向前方。
隨着佛教傳入夏土, 獅子,這一文殊菩薩的坐騎也被尊爲百獸之王,其外形雄壯威武,給人以莊嚴、勇猛之感。大夏先民一直將它當作諸神的使者,也是勇悍和武力的象徵,認爲它能驅邪鎮妖、保佑人畜平安。所以每至年節等重大慶典時,大夏各地的人們逐漸形成了舞獅子的習俗,以祈望生活吉樣如意,平安順遂。
每年開元之日在夏陽淶河西岸的錦德坊都有燈會,而比璀璨彩燈更引人注目的卻是坊裡空場上的獅子舞,夏陽的富紳巨賈會在次日輪流坐莊,購置吉祥討喜之飾物封於綵球之中,由獅子郎持球逗引兩頭瑞獅爭搶,勝者可得綵球中的彩頭兒!
“那如此一來豈不是有許多人都要爭着去舞瑞獅了?”雙喜手中舉着一根冰糖葫蘆,正吃得津津有味,嘴脣上沾着糖沫,一邊起勁兒地提問,他自隨着太子殿下來到夏陽,還未這麼開心過。連被幾人簇擁着的明霄都面色柔和,最近,他的目力恢復得不錯,已能模糊地看到晃動的燈火和起伏的人潮,自然心境鬆快了一些。
“你以爲舞獅子那麼容易呀?舞獅者要從八張疊起的桌子上向場裡翻滾,還要在方圓八丈的樁陣裡站樁,那三十多個樁子最高的近一丈,最矮的也近兩尺,舞獅者還要應付獅子郎和對方的刁難騷擾,要搶得那個彩頭兒,着實不易,很多武師都並不敢爲呢,怕露怯面子不好看,大年下的犯不着。”秦書研說得自然流暢,雙眼卻時不時地瞄着走在明霄身側的那個輕盈的身影,她身上穿着淺緋色的衣裙,面容顯得極其俏麗聰慧,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神采奕奕,神色溫暖而坦誠,毫無忸怩做作之態,她——就是唐怡!
唐怡彷彿也感到了秦書研的注視,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便感到的心神激盪再次翻涌而上,前一世,她最愛靳遠然,也最恨靳遠然,隨着歲月的流逝和空蕪,狠變爲麻木和恐懼,而愛,則沉澱在心底,釀成一杯苦酒,飲不下吐不出,靳遠然曾是她前世生命中最燦爛的彩虹,也是最尖利的荊棘,她,永志難忘!
這位秦書研長得與少年時代的靳遠然一模一樣,神態舉止雖更加磊落坦蕩,但他的身份和經歷卻非常……怪異,即是大夏朝的新科狀元,又是大夏當今聖上的男妃,這……這是唐怡可以理解卻無法應對的,她可以和他成爲朋友,但也僅止於此,她無法和他成爲情侶。而這位秦書研顯然對她別有想法。
明霄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走在喧嚷的人羣中,走在璀璨的燈火下了,他雖目視不清,卻仍然能夠感到那喜意盎然的氣氛,甚至隱隱約約地能嗅到一絲春天的氣息,不知怎的,背上癢癢的,彷彿……彷彿一直黏着一道視線,明霄倉促轉身,妄圖追尋,卻徒勞地驚覺自己什麼都看不見,身後只是些影影綽綽晃動的光影。
“怎麼了,鸞哥兒,可是掉了東西?”雙福小心地扶着他的胳膊,體貼地問着。
“沒有,沒什麼。”明霄輕輕搖頭,心裡卻一牽一牽地跳動,甚至有些後悔跟着他們來看燈會了,自從進了錦德坊,他就一直感覺被人偷窺,這是他作爲王子與生俱來的一種敏銳,身處深宮,時時活在別人的目光之中,久而久之,不需看也能感覺到,如今……如今他也能恍惚地感到那束眸光……執着而炙烈……燒在背上火 辣辣的。最怪異的是:他並不覺得反感窘迫,反而……反而有點心生嚮往!這種認知令他驚異慌亂,明霄剛想說要提前回去,就聽到秦書研的聲音:
“獅子舞就要開始了,我們過去吧,我已經在前排安排好了位子。”小秦發現唐怡的神色依然淡淡的,心裡便嘶啦啦地一陣刺痛,他已經反覆向小怡明示暗示過了,當今聖上病體虛弱,他早已不是後宮中的一員了,可……可小怡似乎依然對他不冷不熱的。
明霄咬咬牙,沒有說話,依然在大家的簇擁下來到空場裡的一排長椅前,雙喜趕緊掏出帕子仔細擦拭着,旁邊已然坐定的地方富賈們紛紛側目,但一看到他們含蓄而矜貴的衣着和做派,全都暗自心驚,以爲是京城裡的王侯巡遊至此,不禁全都正襟危坐地端正了姿勢。明霄並不知情,他隻影影綽綽地看到前方和周圍燃亮着無數的燈火,照得眼前的空場明晃晃的耀人眼目。
“——咦?成璟通寶?不是顯仁通寶嗎?怎麼改了?”唐怡翻弄着手中的銅板,對着燈光反覆查看,這是剛纔買零食時才找的,她也是此時才發現。
小秦湊頭過去一看便呵呵地笑了,“今天是元旦,這是年號改後第一批趕製出來的銅板,從昨天開始就上市流通了,成色好份量足。”
陷入迷離燈火的明霄此時才注意到他們的交談,眉毛一揚,“怎麼?你們大夏改年號了?”
“是呀,怎麼殿下竟不知道嗎?”秦書研有點驚訝,“大夏已將年號改爲成璟了。”
唐怡拿起明霄的手,在他的掌心寫下‘成璟’二字,明霄凝神感覺着小怡的手指寫下的筆畫,眉頭漸漸蹙緊,——成璟,成璟,這兩個字好像具有魔力,撲啦啦的闖進他的腦海,盤踞不去。
就在這時,密如急雨的鑼鼓聲忽然響起,鑶琅琅地滑過空場的上空,喧囂着直直砸入在場衆人的耳鼓。
一個頭戴紅抹額,身着綵衣,手持旋轉綵球的獅子郎翻跳着躍入場中,立刻引起一陣喝彩,他喜氣洋洋地做了幾個花式繁複的亮相動作,京鑼鼓鈸又是一通大響,兩頭金毛彩獅變戲法似的分從兩側躍入場中,一頭彩獅毛茸茸的頭上繫着金花,另一頭系銀花,小秦緊張地盯着那頭金花獅子,他就是小秦今日安排的鏢局武師,志在奪得綵球中的瓔珞。
大家還沒來得及喝彩,那金花獅子已經人躍而起撲上了一丈多高的木樁,姿態飄逸靈巧,彷彿不是全身披包金毛獅被的彩獅,而是一隻錦鳥,人們一下子屏住呼吸,全都忘了喝彩,只目眩神迷地盯視着在高樁上跳躍撲跌,輾轉騰挪的金花獅子,不管那獅子郎和那銀花獅子如何逗引干擾,那金花獅子都步法儼然,身姿飄逸,更在高難動作間加插入抖毛,舔毛,搖首,擺尾等動作,惟妙惟肖,風趣可愛。連在宮中見慣了彩戲樂舞的雙福雙喜也看得目不轉睛,嘖嘖稱奇,
“秦公子,這北方的獅子舞確實奇妙,老奴算是開眼了。”雙福由衷感慨,那頭戴金花的舞獅者看起來竟像修爲深厚的武林大家,把個獅子郎和銀花獅子逗得團團轉,形式完全逆轉了,不是獅子郎逗引獅子爭搶綵球,而是金花獅子欲擒還縱,明明志在必得,卻爲了娛人娛己而耍寶嬉戲。
哐啷啷的鑼鼓點兒更加急促激越,明霄雖然只能看到兩團黃光飛來閃去,卻也沒來由地心跳加速,聽着一陣緊似一陣的鑼鼓聲,他的心撲通通地就像要蹦出胸腔。
隨着哐噹一聲大鑔的急響,說時遲那時快,那金花彩獅已從堆疊的高桌上飛撲而下,衆人‘啊’的一聲驚呼還未衝出喉嚨,他已叼住獅子郎手中的綵球含在口中,一雙獅子大眼撲閃閃地打量着場下,明明是戴着獅頭面具,衆人卻都產生了錯覺,以爲那湛湛然若有神光的凝視是投注在自己的身上,只有明霄因目不能視而對此毫無感覺,他只知道周圍一下子變得靜寂。
就在這時,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鳳凰,哎呀,快看呀,是鳳凰!”耳邊猛地傳來羽翅拍打的聲音,和人們興奮的驚呼尖叫,明霄還沒來得及震驚,就感到身邊的小怡已經疾風似的捲了出去,連雙福也站起身向前探去,明霄剛要起身,就覺得一股沉雄柔和的大力猛地襲來,他失神地搖晃了一下,一條長練唰地直飛過來捲起他的腰身急扯而去,轉瞬間,他的身子已經落入一個毛茸茸的懷抱,
“——啊——”明霄驚叫出聲,可耳畔已經響起了風聲,他覺得自己正在御風飛行,被堅實有力的臂膀緊擁着,那……那感覺……竟如此傳奇美好,鑼鼓聲,驚呼聲,腳步聲迅速遠去,只一瞬就消弭在夜風中,他的身體懸空,無法使力相抗,但猛然醒覺,想起如今的情形,明霄驚駭莫名,繼而奮力掙動起來,
“別動,乖乖呆着,我可不想把你點得毫無知覺。”一個純淨若銀的聲音驟然響起,就近在耳邊,明霄一下子驚呆了,完全忘了掙扎,於瞬間化身石塑,
“……嗯……這樣就好……呵呵……”隨着明朗的輕笑,那毛毛的手臂一收將他摟得更近,直要壓進那人的胸膛,隔着金毛獅被,明霄好像也能聽到他激越的心跳,如此熟悉銷魂……那三天……每晚他都是在這心跳聲中入眠的……,還有那縈繞而來的馥郁體香,鮮活而誘人,驀地,明霄的熱淚滾滾而落,——老天何其眷顧,竟真的令他夢想成真了!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怕那會驚擾了這個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