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過聖誕和元旦後,一連幾天都是陰雨綿綿,氣溫驟降,白天的客人越發稀少了。
曼芝放了兩個小夥計一天的假,單留李茜幫忙整理儲物間裡的存貨。
有些積壓許久的商品只能降價處理了,她一邊清理,一邊用標價機往上重新貼價格,然後讓李茜拿出去,擺放在新闢出來的特價區。
李茜仔細端詳手裡握着的一對鏤花玻璃瓶,不捨的說:“我覺得這個很不錯呃,怎麼沒人買呢?”
曼芝聽見了,只是笑一笑,不是所有人的眼光都整齊劃一的。
“咦,常先生!又來買花呀?”李茜冷不丁的一聲叫喚令曼芝心頭一跳,她沒有迎出去,仍舊低着頭做手裡的事。
“我來找蘇小姐,她在嗎?”常少輝低柔的嗓音從外間傳來,曼芝的手微微發起顫來,她發現自己竟然失去面對他的勇氣。
“在啊,她在儲物間裡呢,你等等,我去叫她。”李茜說着,已經噔噔的跑了進來。
曼芝早已站起來,不等李茜言語,就笑道:“是常先生來了吧。”一旦起身,所有怯懦的症狀就都消失了,她還是她,永遠把握得住自己的蘇曼芝。
常少輝一直望着儲物間的門,曼芝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視野裡,朝着自己淡定自如的微笑。
“你好像總是在這樣不合時宜的時間裡出現。”她緩步過來,笑着說。
“一直想着來謝謝你,今天剛好有空,就過來了。”他臉上也浮着笑,淺而輕,象溫煦的微風拂過心頭,曼芝下意識的握緊了手裡的標籤機。
常少輝驀地壓低了聲音,柔聲請求,“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去‘之然’坐一坐嗎?” 和花店隔了兩個門面的一個咖啡吧就叫“之然。”
他知道自己的請求很突兀,但沒想到曼芝在遲疑了一下之後居然答應了。
曼芝隱約猜出了常少輝的心思,如果真像她想的那樣,她就必須要跟他澄清,既然註定成不了結果,她沒有理由享受這種曖昧的氣息,儘管她真的對他有好感。
潛意識裡,曼芝不願承認的一點,就是她渴望能跟他多呆一會兒,哪怕多一分鐘也是好的。
曼芝換上大衣,回頭囑咐了李茜幾句,在她略帶愕然的目光中和常少輝走了出去。
出了門,才發現外面下起了密密的冬雨,不十分大,打在臉上,冰涼的濡溼。更多的雨沾在了呢質的衣服上,是極細的小碎珠,執着的叮着,然後隱沒在纖維裡。
兩人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朝前走,彷彿都有很重的心事。
不過十來步的路就到了。常少輝搶先一步推開門,熱烘烘的暖氣包攏過來,曼芝的身子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你很冷?”他的聲音裡是顯而易見的關切。
“是啊,最不喜歡這樣下雨的冬天,陰噝噝的。”她開口說話時,連聲音都是顫的。
侍應生把他們引至一張桌子前坐下,兩人各要了一杯熱飲。侍應生撤退時掃過他們的目光有些曖昧,他似乎認出了曼芝。
週三的下午,咖啡吧裡幾乎沒有客人,幾個侍應生在吧檯處懶散的聊天,低低的聲音合着淺笑傳來,很快又被低柔的音樂所掩蓋。
曼芝雙手碰着杯子取暖,一顆心因爲寒冷和緊張,暗地裡顫抖着,令她臉上的笑容有點凝不到一塊兒。
常少輝沒有急於說話,他若有所思的啜着咖啡,彷彿在整理思緒,唯有嘴角的一抹笑反襯出他的從容和淡定。
曼芝望了眼窗外人影稀疏的街道,故作輕鬆的說:“一下雨,連過年的氣氛都給沖淡了。”
常少輝也揚眉去看,頗有些感慨,“我們第一次見面還是夏天呢,轉眼已經要過春節了。”
曼芝想了想,還真是,笑笑說:“你也算是我們的貴人了,一次幫了李茜,一次幫了我。”
常少輝靜靜的望着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幫你更多。”
曼芝只能依舊笑言,“常先生太客氣了。”
“曼芝。”他忽然叫她,眼神凝重起來。
曼芝的微笑變得有些遲滯,那剋制得很好的情緒再一次氾濫上來,她微微的低下頭去,想掩藏掉緊張。
“那天晚上,我……其實不是因爲慶功才喝醉。”
他低柔的嗓音娓娓的傾訴着,曼芝依舊低着頭,眉眼輕揚着顫慄。
“是因爲……我和女友分手了。”
彷彿電影膠片卡殼,曼芝的表情立時僵住,心重重的往下一墜,所有的緊張在這一瞬鬆散開來。
“我們認識不過三個月,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會接受別人的介紹去結識一個女孩,可是我還是那樣做了。”
常少輝的聲音越發低沉,曼芝聽着,只覺的口中滿是咖啡的苦澀,摧枯拉朽的直泛到心裡。
頓了一頓,他接着說:“那個女孩很好,聰明,漂亮,完美的無可挑剔。我很認真的跟她約會,送她禮物,我讓自己變成一個稱職的男友,可是最後,她還是拒絕了我。”
適才淋到的雨絲全透過衣衫,直接滲入肌膚,曼芝倏然間冷靜下來,她極輕的自我嘲弄的笑了一下,感到一絲冰冷的釋然。
她擡起頭來望向常少輝,疏離的應付,“總得有個原因罷……如果你在乎她,就該去問清楚。”
常少輝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幻,她的每一絲情緒他都能洞悉得清清楚楚。
“是啊,是得有個原因。”他也望着曼芝,笑容裡漸漸堆砌出朦朧的柔情,“分手的時候,她告訴了我。”
曼芝只覺得渾身乏力,聽到自己遊離的聲音,“哦?是什麼。”
“……她說我跟她在一起不專心,”他深深吸了口氣,又徐徐的吐出來,連帶那下半句話,“說我心裡……早就有了別人的影子。” 所有的深意都含在他的眼神裡,他直直的凝視着她。
曼芝的臉上還滯留着茫然,彷彿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有極深的含意,值得她細細琢磨,可是一瞬間她忽然明白過來,猝然低下頭去。
“曼芝。”他的手終於伸過來,緊緊的握住了她的,那樣妥帖,溫暖依舊,他一字一句的說:“我很慶幸――這輩子遇到了你。”
她曾經以爲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了,短短的幾十年,看着很長,可是揮一揮手,也就過去了。
可是終於還是會有這一天,讓她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愛着且被愛着。
所有的雨絲都象化開的熱氣一樣,漲滿了整個心間,可是還不夠,那飽滿的喜悅在身體裡
橫衝直撞,無處盛放。
原來她對他,不僅僅是好感,苦澀的滋味尚未散盡,隱隱的提醒着曼芝她是如此在乎眼前的這個人。
然而,點點暖意在心頭折騰了一陣,終於又漸漸的涼下來,曼芝來不及回味,只剩下無奈的悲愴。
曼芝的沉默令常少輝有些不安。
“對不起,我知道按照常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可是,我忍不住,我不想不戰而敗,我想試試運氣,也許……你過得並不幸福。”
幸福這個詞對曼芝來說太奢侈,她需要謹記的只是“責任”二字,她感到了痛,鑽心的疼痛。
即便如此,她也改變不了什麼,因爲太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她走了這麼多年,即使再辛苦,也要撐下去。她不是能夠不顧一切的人,從來都不是。
曼芝重新擡起頭來,舉起杯子啜上一口,淡淡的說:“咖啡涼了。”
常少輝忽然不確定起來,他以爲自己是懂曼芝的,他希望給她幸福,可是她的反應令他難堪,那樣不喜不悲,渾然於物外。
“曼芝。”他叫她,握住她的手越發用勁。他死命盯住她的臉,想從那裡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的希望。
“我……放不下他們。”她終於回答了他。
她的臉上逐漸起了一絲絕然的悽愴,她的神情讓他從心裡疼出來,思思縷縷的蔓延了周身。
他一直懂得她的,因爲他們根本就是同一類人,顧忌太多,越不過雷池。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了絕望。
常少輝的手緩緩的鬆開了曼芝,在桌上慢慢的向後縮回,象一道無聲的嘆息。
шшш. TTKΛN. c○ 他等了那麼久,終於明白,原來是她。
可是,他等了那麼久,卻原來都是白等,他在完全不知道的時間裡,早已錯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