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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飯莊位於南市,離玉清池挺近。餘至瑤在保鏢的簇擁下乘車前來,遠遠就看到飯莊門口晃着幾名彪形大漢,顯見也是保鏢一流。

吃頓午飯而已,保鏢比食客還多。餘至瑤心中有些觸動——當年他和何殿英每日清晨見面,一直混到傍晚才散。一起吃飯的次數太多了,有時吃的好一點,有時吃的壞一點,還有捱餓的時候。兩個人像動物一樣並肩覓食,哪裡想到會有今天這種情形。

下車進入飯莊,夥計把他引上了二樓雅間。守在門口的青年一掀門簾,他便將隨行保鏢留在外面,自己微微彎腰走了進去。

何殿英坐在桌旁,早已到了。

餘至瑤沒有立刻就座。單手插兜站在門口,他微笑着上下打量何殿英。何殿英穿了一身灰色西裝,配着雪白襯衫和鵝黃領帶,看起來穩重而又明亮。

兩個月不見,何殿英彷彿長大了一點似的,居然也會穩重了。

何殿英沒有起身。轉過頭來望着他,小白臉上似笑非笑,表情也是複雜。

雙方沉默着相視片刻,最後還是何殿英對他招了招手:“二爺,過來!”

餘至瑤乖乖的走過去,在何殿英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何殿英又問:“二爺,知不知道我今天爲什麼請你吃飯?”

餘至瑤垂下眼簾認真的想了想,隨即搖了搖頭。

何殿英笑了:“再想想。”

餘至瑤真的又想了想,最後還是搖頭。

何殿英失望的向後一靠,同時擡起雙手,響亮的拍了一聲巴掌。

外面立刻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音。雅間簾子一挑,一名夥計雙手端進一碗熱湯麪。何殿英使了個眼色,夥計就很伶俐的把面放到了餘至瑤面前。

餘至瑤這回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

自從唯一疼他的奶孃死後,就再也沒人給他慶過生日,直到他認識了何殿英。何殿英無論怎麼窮,寧可去偷去搶,也要弄到錢在生日這天請他吃一碗麪。他總是不留意自己的生日,不經人提醒,便永遠想不起來。可是何殿英記得,從來不忘。

“時間過的真快。”餘至瑤忽然就百感交集了:“去年是在哪裡吃的面?”

何殿英面無表情的看着他,語氣很冷:“在我家裡。”

餘至瑤連連點頭:“對,對,在你家裡。”

何殿英繼續說道:“今年怕你不敢登門,所以請你出來!”

餘至瑤茫然的笑着,心裡知道對方這是真動氣了。小薄荷一定沒想到自己敢下狠手,更沒想到自己一旦用狠,他竟不是自己的對手。小薄荷是多麼的兇狠狂妄啊,怎麼能夠認栽?

低下頭喝了一口麪湯,麪湯燙出了他的眼淚。歪着腦袋望向何殿英,他忽然一抽鼻子,好像要哭,然而並沒有真正失態:“要不要合作?”

何殿英板着臉,不帶感情的反問:“你的手下對着我開槍,你知不知道?”

餘至瑤從胸前口袋裡抽出手帕,擦去眼角一點淚水:“知道。”

“孫五被你們打死了,你知不知道?”

餘至瑤再次直視了他:“知道。”

何殿英的臉上能夠刮下一層白霜:“孫五是我過命的兄弟,你知不知道?”

餘至瑤緩緩搖頭:“不對,你過命的兄弟,應該是我。”

何殿英皮笑肉不笑的一翹嘴角:“你?”

他拉着身下椅子直湊到餘至瑤面前,再次逼問:“你?”

隨即不等餘至瑤出言回答,他忍無可忍的揚起右手,狠狠抽向了對方的面頰。只聽“啪”的一聲,餘至瑤順着力道身體歪斜,竟是直接跌坐在地,撞得桌椅一片亂響。

何殿英怔了一下,沒想到餘至瑤這麼不禁打。而餘至瑤翻身爬起來,站在原地晃了兩晃,一屁股又坐了下去。一線暗紅緩緩淌出鼻孔,他開始流起鼻血。

何殿英有些慌神,連忙上前想要扶他。可就在他伸手將要觸到對方之時,餘至瑤猛一瑟縮,卻是擡起手臂護住頭臉,含含糊糊的說了一句:“你別打我。”

何殿英一把將他扯到了自己身前,又掏出手帕堵住了他的鼻子:“我不打你,你不要怕。”

餘至瑤鼻血洶涌,用冷毛巾敷了許久纔算止住。何殿英知道這次是怪自己出手太快了,暗暗提防着對方發難。然而餘至瑤放下毛巾坐回原位,抄起筷子開始吃麪。

熱湯麪已然涼了,麪條成了一坨。餘至瑤吃的很慢,因爲嘴角被何殿英手上的戒指劃破了皮。何殿英坐在一旁先是看着他吃,看着看着就伸出手去,在他那嘴角上輕輕一蹭。

收回手來看看指尖,依稀還有血跡。惱火的擼下戒指扔出去,他嘴裡罵道:“操他孃的破玩意兒!”

然後轉向餘至瑤,他氣沖沖的又道:“嘴疼就別吃了,一碗麪條而已,又不是什麼好東西!”

餘至瑤搖頭答道:“不疼。”

何殿英嘆了口氣,下意識的伸手從桌上的香菸筒子裡抽出菸捲:“等你吃完了,我們洗澡去,好不好?”

餘至瑤小心翼翼的把麪條往嘴裡送:“不去,怕你在池子裡打我。到時候光了屁股,我連逃都沒法逃。”

何殿英氣的笑了。劃了火柴給自己點了煙,他一邊噴雲吐霧,一邊躲在雲霧後面凝視餘至瑤。餘至瑤旁若無人的捧起大碗,正在喝下最後一口麪湯。

把菸頭按熄在了桌面上,他起身忽然抓住餘至瑤的短頭髮,迫使對方擡起了頭。在餘至瑤的目光中猶豫了一瞬,他把心一橫,彎腰吻了下去。

用力把舌頭擠入對方口中打了個轉兒,他又結結實實的在那嘴脣上吮出“叭”的一聲。毫不留戀的直起身來,他低頭瞪着餘至瑤,氣息亂了,無話可說。

餘至瑤也睜大了眼睛望向了他。沉默片刻之後,餘至瑤伸手拉扯了他,把他拽到自己大腿上坐好。

“我明白你的心意。”餘至瑤盯着對方胸前的領帶夾子,低聲開口說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起的這個心思,但是我覺得這不合適,各方面都不合適。況且我……”

說到這裡他笑了笑,微微低頭把話說完:“我對你也下不去手。”

何殿英終於等到了這一番話,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不管怎麼樣,這層窗戶紙總算是被戳破了。打開天窗說亮話,總比隔着窗子打啞謎強。把餘至瑤的腦袋強行摟到胸前,他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下不去手……”

餘至瑤閉上眼睛,輕輕嗅着何殿英的味道。真喜歡小薄荷,最喜歡小薄荷,可喜歡又能怎麼樣呢?“喜歡”本身便是虛無縹緲,說不準何時有、何時無。

喜歡這個,也喜歡那個;今天喜歡,明天不喜歡。餘至瑤對於“喜歡”二字毫不信任,只有看得見摸得着的,纔算真實,比如汽車,洋房,鈔票,煙土。

餘至瑤雙手摟着何殿英的腰,抱着不肯鬆手。難得能和他這樣親近,餘至瑤願意抱着他坐上一整天。

何殿英掙扎着換了個姿勢,騎馬似的跨坐上了他的大腿。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何殿英忽然說道:“要當爹了,恭喜。”

餘至瑤擡頭看他:“你怎麼也知道?”

何殿英狡黠的一笑:“我還告訴你,張小英已經被我帶走藏起來了。你不聽我的話,我就不給你孩子!”

餘至瑤一拍他的後背,卻是笑了:“小薄荷,天真。”

何殿英不明所以,滿臉狐疑:“天真?”

餘至瑤柔聲說道:“替我殺了她,謝謝你。”

何殿英臉色一變:“什麼意思?難道孩子不是你的?”

餘至瑤心平氣和的答道:“孩子是我的,可是我不需要。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張小英這三個字,我很後悔和她發生關係。”

何殿英哭笑不得的皺起了眉頭:“你現在後悔,早想什麼了?把人家弄回去睡了好幾夜,還不許人家懷個崽子?”

餘至瑤隱隱陰沉了臉色:“不要說了!”

何殿英完全不懼他的呵斥:“二爺,我告訴你,我是不會替你殺人的。十個月後,你就等我抱着孩子上門討喜糖吃吧!”

餘至瑤把他向外一推,作勢就要起身離去。何殿英早有準備,這時便是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不肯鬆手。餘至瑤甩不脫他,又聽他伶牙俐齒滔滔不絕,擡手想要去捂他的嘴,不料又被他飛快的咬了一口。

忍無可忍之下,他索性挺起胸膛,一口吻住了對方的嘴脣。

何殿英立刻就啞了。

房內重新寂靜下來,也讓餘至瑤那將要爆炸的頭腦降了溫。他不敢鬆口,單是嘴對嘴的堵着何殿英。

雙方都是一動不動,偶爾何殿英略略有了不安的徵兆,他便擡手摁住對方的後腦勺,不許他扭頭逃開。

良久過後,他自覺心情平靜下來了,這才放開了對方。

何殿英向後坐直了身體,嘴脣紅潤潤的帶着光澤:“二爺,你這叫下不去手?”

餘至瑤正色答道:“我只是想讓你住口!你聒噪的簡直讓我想去死!”

何殿英雙手合什舉到眉心:“不說了,不說了,我要是把你活活說死,那罪過可就大了。”

因爲今日這一碗壽麪,餘至瑤與何殿英暫時講了和。

何殿英也是就坡下驢——沒想到餘至瑤這麼有本事,手下的人打殺起來真不含糊。他橫行了好幾年,這回可是有點要頂不住。所以先停戰,各走各的路,各發各的財。

其實他是敗了,眼看到手的整個英租界,這回硬是被餘至瑤豁出了一道裂縫。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但是沒有辦法。雙方都是翻臉不認人,他連花樣都沒法耍。

來日方長,緩過這一口氣再說。何殿英決定效仿一條受傷的蛇,姑且鑽進草叢避避風頭。總有一天他會吞下整個天津衛,蛇這動物看着苗條,胃口可是很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