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冬天的京城比泰興城冷很多,夏天卻是反要熱很多,韓澤熙入京幾年還是難捱盛夏。
他常去毓盛宮乘涼,那裡有宮中最廣最美的竹林,漫步林中暑氣頓減。
沈竹君待他不冷不熱,甚至有時在書房裡閉門不出。他慪氣了,便去尋柯雅潔說說話,或者與阿黛放浪胡混一番。
可最後仍是煩躁,心頭總有無名火窩着,又再來毓盛宮消暑清心。
六月二十八,太醫傳出了喜訊,阿黛有孕了。這是韓澤熙的第一個孩子,他高興之餘又有點說不出的懊惱失望。
沈竹君對他更加冷淡,縱使魚水之歡時也如冰涼的石頭,僵硬的木頭。
他很憋屈,貴爲天子,竟被妻子冷落。
在朝堂上,因軍中幾番震盪而權力更迭,舊臣與他疏遠而新臣還不太瞭解,本該受人諛奉的天子居然落得被人厭棄。
他心中不忿,又常去興高亭享受阿黛給他帶來的媚好歡愉。
阿黛是從不拈酸吃醋的,還藉着有孕不便伺候皇上的理由,常常選些美貌婢女陪侍韓澤熙。
羅帳織鴛鴦,錦衾繡龍鳳,嬉樂之後的韓澤熙心中空蕩蕩。
他並不想殺胡勇剛他們,不願看到血流成河,只是要殺雞儆猴,要他們能絕對服從。
可到頭來,他們沒有屈服,還和他們關係鬧僵了,與他完全疏離。
以前,遇事可以問程浩風,可近幾個月程浩風杳無音信。
也漸漸覺出高有全辦事不考慮國家大局,可已放權給高有全了,此際君臣關係才穩,不好再收回。
韓澤熙有時候自己也納悶兒,若真要去殺那些棟樑之才,如何不痛心,自己所做一切到底爲了什麼?
是不是當皇帝只能奉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睥睨天下的王者只能孤獨?
來興高亭雖有阿黛殷勤地噓寒問暖,有美人相伴夜夜笙歌,可心裡始終意有不平,沒有人爲他解憂答疑啊。
不論國事家事,韓澤熙都是想和解,又無法和解。
跟阿黛相處久了,深覺沒有意趣,只能放縱身體,憂煩無法紓解,反而積壓更多難受情緒。
這段時間裡,胡仙仙忙於平衡軍政勢力,不能再看到故友出意外,也不求富貴,只要安穩就好。
又因不便入宮,與沈竹君幾乎斷了聯繫。沈竹君身邊能說得上幾句話的人越來越少,只有喬楚詩偶爾進宮去拜望。
轉眼七夕已到,七月七乞巧節是宮中向來都要隆重舉辦的一個節日,喬楚詩和沈夫人一同入宮爲沈竹君出謀畫策,看怎麼辦節慶之事,才能不動聲色壓制阿黛的囂張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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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勞心勞力想那些了,往年如何辦,依例去辦便罷了,我懶得費那些腦筋。"沈竹君手拿一卷古籍翻着,敷衍她們兩句。
“不和那些狐媚子爭一爭,還當我們軟弱可欺了。”沈夫人憤慨地說。
擾得心亂,沒法看書了,沈竹君不耐煩地反問:"爭鬥是非躲還來不及,何必去主動惹?"
沈夫人看着女兒,恨鐵不成鋼地說:"人生在世有各種各樣的是是非非,不是你忍讓退縮,就能躲得過的。"
她們在爭執的時候,小太監通傳黛美人到了。
阿黛在一衆宮女攙扶圍隨下昂着頭進門,自從查出有孕,身形都還沒變,就要做出身重體弱的姿態。
她極慢極慢地向沈竹君行禮,"嬪妾拜見皇后娘娘……"
"不必。"沈竹君冷冷看她一眼,擡手示意阿綠扶起她。
阿綠去了,沈夫人也笑着前去扶她,於是阿黛也就順勢不再行禮。
"我懷的也不知是兒是女,娘娘博學多才,能否看出來?"
這般問話是挑釁,還是諷刺呢?沈夫人她們滿臉怒色,沈竹君面無表情地答:“看不出來。”
"其實這第一胎不論是皇長子還是皇長女,都會讓皇上特別歡喜,畢竟第一個骨肉呢,即使皇上以後再有皇子皇女,也不及這第一個讓皇上看重了。"阿黛抿嘴輕笑說。
“哦,也是。”沈竹君厲色阻攔要開口說什麼的沈夫人,淡淡應了一聲。
"也是天幸,娘娘和德妃娘娘在皇上身邊幾年也無所出,嬪妾才能得以摘第一顆蜜果。"阿黛指尖撫了撫耳垂,她正戴着御賜的金鏨芍藥花紋耳環。
看出她有意來炫耀恩寵,沈竹君連應一聲也嫌麻煩了,只當沒聽到沒看到,擡眼望向窗外。
阿黛等了片刻沒等來回應,再又說:"得知皇上嗣繼有望,太皇太后送了我一個金鎖,鎖片上是一對龍鳳旋舞,我想,若是所懷爲龍鳳胎,那才叫正符吉兆喜上加喜。"
這麼說,是想聽沈竹君豔羨的話,或是妒恨的話,可迴應她的只有靜默無聲。
阿黛也不嫌尷尬,又繼續說:"德妃娘娘也送了一個蟠桃擺件,小小的樹上結滿了紅紅的桃子,那桃子逼真得讓人看了垂涎欲滴。那般精美的擺件不是拼接的,是整株的珊瑚,只是線條不流暢之處雕琢了一下。"
涼風吹拂,竹林中枝葉交錯發出“窸窸”輕響。沈竹君像是忘了身在何處,也忘了身邊還有討厭的人在聒噪,凝望竹林如癡。
被人忽視比被人唾罵更難受,阿黛的笑容漸漸地沒那麼自然了:"茶皇姑還送我一對嬰兒戴的金手鐲呢……"
沈夫人終於受不了這沉悶古怪氣氛了,對女兒說:"我們也應當送黛美人一些賀禮,竹君,把那金麒麟贈送給她如何?"
那金麒麟是沈竹君百日宴上前來道賀賓客送給她的,既不算大,也不是很精緻,可沈竹君不願送。
她轉回頭,平視阿黛似笑非笑地說:"黛美人有皇上御賜的珍奇賞玩之物,哪裡瞧得上我們的粗陋玩意兒。不必送什麼東西,送上我誠心祝福,願你們母子平安!"
阿黛的臉頓時慘白,連聲說若是言行有不妥當之處,請皇后娘娘贖罪。
沈夫人不願挑起爭端,勸道:"竹君,你何必如此說?禮尚往來,表示點心意也顯得我們大方會處事。"
“我小氣,我不會處事,卻又如何?”沈竹君眉目間皆似冰霜所覆。
沈夫人被噎得接不上話,只能嘆氣,連虛僞客套也裝不下去了,阿黛悻悻而去。
“竹君啊,你能不能讓娘省省心……”沈夫人頭疼地揉着太陽穴。
"娘,我們不惹事,是非倒來惹我們。躲不了,不如挑明瞭說。"
"只要皇上的心在你身上,又何必跟那些人計較?你得設法挽回皇上的心啊。"
沈竹君不想再和母親多解釋,只說:"鸞鳳不屑與蚊蠅爲伍。"
一個走在最後的小宮女聽到這句話,又在阿黛耳邊說了,因沈竹君比喻自身爲鸞爲鳳,視阿黛如蒼蠅蚊子,更添了她恨意。
沈夫人訓斥女兒太過高傲執拗,說話直率犀利會惹大禍。
沈竹君懶得反駁,喬楚詩笑言:"沈夫人不必擔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沈夫人不滿她竟然縱着沈竹君的性子,她正色說:"依貧道來看,黛美人並沒有子嗣之氣,估計有陰謀。"
依喬楚詩的修爲可以觀氣看體,沒有子嗣之氣是沒懷孕。這阿黛敢裝孕,那可是欺君大罪,她們沒再多說,出宮之後,喬楚詩與沈夫人商議探探阿黛身體情況到底如何。
七月七午後,過節所需都準備好了,韓澤熙傳旨讓宮中嬪妃和王侯女眷都到湖中游船上品茶聽曲。
因是內眷聚會,也就沒有穿禮服,都穿各式便裝,打扮得如繁花盛開,更加顯出各自優點,真是千嬌百媚。
沈竹君戴一支水仙釵,白玉爲瓣,金絲絞出花蕊,這朵釵頭水仙有杏子般大,綴下流蘇同是黃豆般大的水仙花。
只此一釵,再無多餘頭飾,在烈日之下看着卻比繁複頭飾更清爽而典雅。
她耳環也是白色水仙花,鵝黃冰綃長裙上繡有玉白水仙花,沒有濃妝豔抹,沒有奢侈華服,在一衆美豔女子當中仍然鶴立雞羣。
韓澤熙稍後纔到,身穿明黃圓領袍,髮絲用一支白玉簪半綰半披,簪頭正是水仙花。
他與沈竹君兩個人已有些時日沒見,此時見面,不禁詫異看着對方裝束,這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別人也看向他們,韓澤熙溫潤高貴,沈竹君清雅端麗,當真是一對璧人,不單是尊貴氣質般配,更有同樣的超然之感。
費盡心機討好,不如偶然巧合,阿黛妒火中燒,暗暗想着:一定要設條妙計除去沈竹君這個眼中釘,搬掉這塊絆腳石。
宮裡明爭暗鬥,宮外的人也沒閒着,曾幫胡仙仙查張家兩個孩子被毒死案的老御醫,與沈廷揚也算有交情,沈夫人求到他頭上,更是盡心相幫。
他讓自己在太醫院中的弟子查一查阿黛,爭取拿到假孕的鐵證。
這位年輕太醫用獻安胎藥的藉口求見韓澤熙,要爲黛美人把脈。
阿黛有專門照料她的太醫,本來不願意讓別的太醫來看診,可她沒理由來推託。
那太醫又有張伶俐巧嘴,說服韓澤熙讓她給阿黛把把脈。
結果當然是細細把脈之後,那太醫斷定阿黛沒有懷孕。他不露聲色出宮而去,阿黛則強裝鎮定找高有全去了。
得知真相後,喬楚詩告知了沈夫人,商議選一個恰當的時機稟報皇上。因爲若直說此事,韓澤熙未必會相信,還可能阿黛備有後招,無法讓她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