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終究會失去的,纔是最寶貴的吧?
如果胡仙仙修成永恆之心,改變毀天滅地的大劫,那她再與煙火人間無緣;如果她無法改變,所有一切都毀滅,也是與禍人間無緣。
對於別的修行者而言,不斷變得更強大才是樂趣。對於胡仙仙而言,能讓所識所遇的人,都過得更好一點纔是樂趣。
因此相比永恆之境,她更愛煙火人間。
所熟悉的人,無論是親人、友人,還是仇人、路人,一個接一個的在失去,並且失去的速度越來越快,那麼下一個人又會是誰呢?
春節到了,胡仙仙與程浩風陪母親過年,胡勇剛與葛淑美還有泥蛋兒與桑文秀都留在家中,連血無仇、杭無一、水無痕、唐彩兒也都在,可能是家人的安慰讓胡嬸心情愉快,本會因胡大倉離世最哀傷的胡嬸,倒是最先看開了。
春節既過,便是嘉祥四年,不知不覺中韓澤熙當了四年多皇帝,當年好奇去看登基大典的杭無一,從小女孩長成快十八的大姑娘了。
正月初二,胡仙仙又攆程浩風快走,縱然不曾過問他的事,也能猜出都是重大之事,不能耽擱。
程浩風走後,胡仙仙想讓杭無一去看望慈空,畢竟她纔是杭無一所稱“師父”。
於是打算帶了所有徒弟去平樂庵拜訪,順便也看看蒯殿聰之母聰媽過得如何。
正要出門,曲春香來訪,她眼淚汪汪乞求與胡仙仙單獨談談。
進了屋,曲春香講明來意,米夫人欺負她,請胡仙仙幫忙調解。
誠郡王反叛,車昂讓陵州廂軍都叛離朝廷時,米副統領沒有反對也沒有直接參戰,胡勇剛平定陵州之後,見他是員能將,沒有治他的罪,只是暫貶他爲獄卒。
後來車昂藏遁又事發,米副統領受牽連入獄,但在獄中沒受什麼罪。
終因以前京城中戰友是胡勇剛部下,在軍中、朝中都勉強能說上幾句話,他才得以復職。
從根底上來說,胡勇剛可算米副統領恩人,也因此對胡仙仙的話很看重,盡力平衡着家庭關係,不敢再多惹糾纏。
可是,因了胡仙仙特別吩咐要對米多寶好一點,米夫人仗着這一條,對曲春香百般欺負,稍有反抗或者米副統領幫着說幾句,就拿米多寶來壓。
曲春香吃飯都要等他們吃完了才吃剩的,要是飯菜做少了,就只能捱餓。
過年時有親朋好友來訪,米夫人讓她只許在廚房裡忙碌,不許露面見人……
這些瑣事聽得胡仙仙頭大,無奈暗歎:女人之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總是在彼此爲難。
曲春香說着說着哭出聲來:“最難受的是……我懷着孩子又還做那麼多雜事,哪有搽粉抹胭脂的閒工夫呢?成天灰頭土臉……嗚嗚……老爺他也看我不順眼了……”
男人全是辣手摧花的,只管花兒好不好看,從來不會想着怎麼養花惜花。可曲春香目前處境又能怪誰?
胡仙仙只能勸道:"你跟他的時候就該想清楚,他這樣的人只要不拋棄你已算好了,他從來都不是顆癡情種子。”
“這和老爺癡不癡情沒關係呀!是夫人她攛掇他們要整我啊,我也不想爭啥的。一碗水我都只要了小半碗了,夫人她還是不知足。要不是你發話給夫人撐腰,她哪會這麼整我?”曲春香擦了淚,有些怨恨地看着胡仙仙。
在曲春香心裡,目前困境的根源只是米夫人貪婪兇狠,還又有胡仙仙撐腰造成?
勸不醒,胡仙仙怒挑眉說:“要是我換成你,就不想什麼分與不分又分多少的事兒,我直接放棄這碗水!”
曲春香微張着嘴,目不轉睛盯着胡仙仙,彷彿看一個怪物,又彷彿看一個傻子。
好一會兒後,她才眨了眨眼睛說:“那你……那你不成了永遠得不到‘水’?我覺得吧……分得再少總還有一點兒,你這樣想,那可一滴都沒有。”
“爲什麼非得要有那碗水呢?”
對於胡仙仙所問,曲春香完全不知如何接話,呆了呆才又語氣平和道:“唉……我等俗人難以明白仙姑想法。不過,與你交談之後,我心情倒是好了很多。”
她心情好了很多,告辭離去,胡仙仙的心情不太好了。
胡仙仙一口悶氣憋在胸口,喊了杭無一出去走走,一邊散步一邊說事兒。
“咯咯……這個曲春香心情是得好啊,她肯定是想着她自己不管怎樣總還有個孩子,她男人還是會看顧她一些,而阿姑你啥都沒有吧?阿姑,我真很少看你氣成這樣呢,鼻子都氣歪了。”
一碗水,依胡仙仙的想法是若要與人分,與其分多分少慪氣,不如不要那碗水;她從前一點也沒覺得這想法有錯,可居然被漸漸色衰而從良的曲春香因此暗嘲,她實在鬱悶!
難道不和人分,真的會一滴水也得不到?落得怎麼選都難免孤獨的命運,真是因爲自己太固執自私了?接受扎措,與其他女人共享家庭、互相包容,就能改變命運?
甩甩頭,甩開胡思亂想,胡仙仙懊惱地說:“我當然氣啊,氣我自己。我是腦袋被門夾了,還是腦袋抽瘋了才管這種閒事,真是吃飽了沒事兒幹了,我怎麼就這麼無聊透頂?”
“阿姑……你不用這麼跟受了天大的刺激一樣兒吧?以前那麼多人亂罵你,都還能嘻嘻笑笑,你何必跟一個俗氣小女子較真兒?”
“我何必跟她較真兒?我本來不想管這些閒事的,是你三師伯所託纔來摻和這種事!也不知道程浩風是什麼意思?借她的嘴來嘲諷我連一滴水都沒有?”人心最怕猜,胡仙仙越想越覺得程浩風故意的。
師徒倆閒扯了半天,回去後天色已黑,曲春香居然又找了來。
“你又找我哭訴什麼?你好好守着你那半碗水吧,我一滴水也沒有呢!"胡仙仙向來小氣記仇。
曲春香抹着淚說:“哪有半碗水啊?他剛娶我進門,新鮮勁兒還沒過呢,家裡的事就全讓她做主,以後可怎麼辦?我受了委屈,我想着和老爺多年的情份,也不爭那一點兒半點兒讓老爺爲難,且忍一忍。誰知老爺卻說什麼本來該以夫人爲主,我理應順從些、卑微些。”
“的確是該這樣啊?你不都想明白了嗎?只要有得分你的就好,怕會落得一滴水也沒有。”胡仙仙奚落着,“再者,你和米副統領的那點情份只是男人花錢尋歡作樂,跟他們同甘共苦的夫妻情可不同。”
春寒料峭,曲春香瑟縮幾下,她的妝容全花了,顯出皮膚上的幹紋細紋,多了幾分憔悴蒼老,但也多了幾分真情實感。
“我先前來找你時,沒想到我在他心裡會是那樣啊!我根本沒有半碗水……"
曲春香從胡家小院返回後,怕米夫人說她偷懶出去耍,悄悄進了門,不料聽到了米副統領夫婦說的話。
米副統領勸米夫人且忍讓這半年,等孩子生了,再對曲春香苛刻些,那種青樓女子必定受不了艱辛生活,一定會主動離開去勾搭別的男人。
"最讓我難受的,不是老爺讓夫人虐待我,是他說我一定會再勾搭別的男人!我以爲在老爺心裡,我還是佔了點兒位置的,我不介意他分點兒位置愛別人!我介意的不是他愛我多點還是少點,是他根本不愛我!在他心裡,我居然那麼的不堪……”
胡仙仙有些驚愕地看着她,曲春香仿若蕩去了所有心靈浮塵,顯出了本真。
“他憐憫我,不是愛我!而且,就算是這份兒憐憫也只是接納我生下孩子。對我的接納也有前提,我必須順從夫人,不能傷害夫人,要是我膽敢對夫人不利,我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
曲春香此時沒有流淚,眼神卻比哭哭啼啼時還悲慘。
胡仙仙輕聲嘆:“哦?你看得這麼透徹?這不像你說的話啊。”
“這話是春愛妹子曾經說的,我哪能想那麼深。當年她照顧霍將軍原配夫人很盡心,我不懂她爲什麼不趁機爭寵,她說的話是與我差不多。這一月相處下來,果然如她所說,男人玩樂的時候追捧青樓女子可心裡其實瞧不起青樓女子。”
提到曲春愛,胡仙仙也覺得她不僅容貌更勝曲春香,所思所想也遠勝了,能在霍飛佔點位置,憑的不僅是美貌。
“就算你知道是這樣,你也不會離開他的,對吧?何必來煩我?你以後小心翼翼地過日子,多爲你孩子着想些吧。”
曲春香咬咬牙,像要做什麼艱難決定般,猶豫片刻纔開口:“要是我想離開他了呢?我看胡老爺是真希望老來得子,你能不能說是看錯了,我懷的其實是胡老爺孩子?”
“不能,我不能騙忠叔。還有,與其總想着靠男人擺脫困境,不如想想怎麼和米家的人處好關係。”胡仙仙搖着頭嚴肅說。
曲春香怔愣片刻,起身告辭,單薄又略顯笨重的背影淒涼遠去。
第二天,胡仙仙與徒弟們得以成行,去拜訪了慈空後,又去瓊蓮宮看望齊楚鸞和樊楚瑤,看天色還早,又要去宜州城逛逛。
爲了方便,都穿了俗裝,她和杭無一、水無痕、唐彩兒在街上走着,如同四朵姐妹花,引得一些不懷好意之輩尾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