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空盤腿坐在草蓆之上,閉着眼睛,輕輕地捏着手裡的珠串,把珠子一顆又一顆的捏過去,嘴脣嗡動似乎是無聲的默誦經文。
身後就是冰冷的石牆,面前則是密實的鐵棍弄成的欄杆,只有一個角落開了個寸長的縫隙可以遞進來饅頭充飢。沒有蠟燭,唯一的光亮就只有開在牆壁最上面的一個小小的窗口。
但是即使是成年人無法出入的小窗子也被鐵欄杆阻擋住了,地上映射的光斑也是帶着橫豎的光影,倒是多了幾分陰沉。
釋空手上的動作微微頓住,眼睛微微睜開來,卻沒有看着面前的鐵欄,而是盯着自己的雙手。
他雖然小時候就被蘇家家主拋棄,讓他們孤兒寡母的流落在外,但是釋空是沒有吃過什麼苦頭的,等母親死後,他就被送去了清涼寺,由於年紀小長得乖巧。很是得人喜歡,而無憂也是甚爲看重他,不少事情都是交到釋空手裡,讓小和尚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地位頗高,處處也都是過的如意順遂,加上心思通透慧根極深。釋空早早的就被當成了下一任掌門培養。
哪怕是後來爲母下山了卻凡塵俗世的時候,讓蘇家人追殺折騰,也有着穆鳶幫忙送去了仙居殿,無論沈清態度如何,總是沒有虧待過釋空的,日子居然是比在清涼寺還好些。
但是現在,釋空小和尚是第一次嚐到了什麼叫做滿身灰塵心若明鏡的境界。
莫說是灰塵了,臉上的血污也是有的。
他被扔進大獄之前是捱了打的,似乎是慣例,所有被落大獄的人在進來之前都要被打一頓,爲的就是讓犯人老實一些莫要惹事,釋空沒逃過,甚至是在某些人的關照之下打得更狠,還用了刑。
現在釋空的雙手上全然是黑色的髒污和凝結了的血跡,雖然看不到臉,但也知道必然是慘不忍睹。
而身上青色的僧袍也更像是灰色的一般,釋空覺得哪怕出去了把僧袍洗乾淨也是再穿不得了。
腦袋裡想着有的沒的,釋空迷茫的看着前方黑洞而又冰冷的欄杆。許久,才低了頭去。
可就在他低頭的時候,他看到了原本地上那一小片被窗外陽光招進來的光斑上面有影子搖晃,並非樹影,而是人影了。
釋空下意識的一擡頭,就直直的對上了一雙狐狸一般的眸子。
晶亮,乾淨,比清涼山上的泉水還透徹。
“噓,別說話,我是雪盞。”雪盞伸出了一根手指頭抵在了粉嫩的嘴脣邊,笑嘻嘻的看着釋空,絲毫不嫌棄對方身上的髒污,而是說道,“看你的樣子一定是和尚了,喂,告訴我,你是不是叫釋空?”
釋空愣了愣,而後猶豫了一下才輕輕點頭。
雪盞笑眯眯的看着釋空:“幸好你認了,若是你不認就又是一番折騰,可是麻煩的很了。”
釋空眨眨眼睛看着雪盞,沒說話,只是安靜等待着雪盞要做什麼事情。
而後就看到雪盞蹲了下來,抱着膝蓋盯着釋空的臉瞧,還伸出手去碰了碰,說道:“瞧你的樣子怪可憐的,看在我家主子瞧上了你的份兒上我能幫你的忙,你有哪裡有傷口,跟我說,我幫你治好。”
釋空並不知道這個小姑娘是怎麼進來的,瞧着穿的衣服,綢緞綾羅價值不菲,但是這大牢戒備森嚴她能進的來還不驚動任何人必然是不簡單的。可釋空卻是搖了搖頭,並不說話,只是重新閉上眼睛去捏佛珠。
雪盞眨眨眼睛,而後嘟起了嘴巴來的盯着釋空道:“你這個和尚,是不是不信我的本事?”說着。雪盞直接伸出手去在釋空的臉上抹了一下。
女人的指尖軟軟的,帶着暖暖的溫度,直接蹭過了釋空的臉頰。
除了穆鳶還從未和任何一個女子有過接觸的釋空小和尚在感覺到自己被人捏臉了以後先是一愣,而後猛地睜開眼睛看向了雪盞,身子則是不自覺的朝着遠離雪盞的方向歪去,一個重心不穩就直接摔倒在地。
這般狼狽的樣子讓雪盞笑出了聲。她捂住了嘴巴,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傳出去引來人,但是那雙眼睛眉眼彎彎的樣子着實是可愛得很的。
時空急忙爬起來,伸手就去摸自己的臉,而後就發現,原本留着傷口的臉頰此刻卻是一片光潔乾淨。那道傷痕居然是自動癒合了。
雪盞捧着臉看他,說道:“怎麼樣,你知道我的本事了吧?”
釋空點點頭,看向雪盞的眼神裡帶了一些敬畏。
小和尚的心裡覺得這世上只有人的,但是顯然雪盞不是,也有妖魔鬼怪的,這麼可愛的女施主肯定也不是,那就只能是小神仙了。
雪盞可不知道自己被當成了仙女,若是她知道了,必然現在就直接蹦走回去跟穆鳶炫耀。
她又湊近了釋空,歪了歪頭:“我說小和尚,你瞧瞧我都說了這麼多了。你爲什麼一句話不說?你不說話,我哪裡知道哪兒傷到了?”
釋空聞言沉默了一瞬,而後輕輕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而後擺擺手。
雪盞眨巴眨巴晶亮的眼睛,“哦”了一聲:“你是啞巴啊。”
啞巴這個詞彙實在是有些不尊重人,但是雪盞能知道這麼多詞兒已經不錯了。總不能對這隻小狐狸要求太多。幸好釋空也不介意,他只是點點頭,又搖搖頭。微微挽起了袖子,用手指在佈滿灰塵的地上,寫到:
‘貧僧天生不啞,只是現在啞了罷了。’
雪盞看完了以後也不多說。直接站起來,伸手一把捏住了釋空的嘴巴,也不管釋空樂意不樂意,就直接手指用力的捏住了釋空的下頜骨,往他的嘴巴里面看。
而後就看到,裡面空洞洞的,原本人都該有的舌頭卻沒有在那裡面。
拔舌,一種在大周懲罰罪犯的酷刑,卻被用在了這個年輕的小和尚身上。
雪盞雖然是個深山之中的小狐狸,但是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她盯着近在咫尺的釋空的嘴巴嘟囔着說道:“這可麻煩了,我能幫你治好傷口。但是卻不能幫你重新長一個舌頭啊。”
釋空急忙把腦袋往後挪了挪,躲開了雪盞的桎梏,而後笑着搖搖頭。
“疼不疼?”雪盞的好奇心再次來了,她並不是關心釋空,只是覺得有些好奇。
釋空點點頭。
“那你還笑。”雪盞嘟着嘴巴。
釋空依然在微笑,帶着全然的釋然。
疼嗎?自然是疼的,單單是那些棍棒拳交落在身上的時候已經讓釋空受不得了,恨不得當時就死了去才幹淨,而後來被綁在椅子上,自己看着別人拿着鉗子把自己的舌頭拔掉後抹上草灰的時候,那種噁心和恐懼幾乎讓釋空覺得他已經死了,現在是在阿齊地獄裡接受歷練。
不過等過去了。釋空覺得自己好似也就看開了。
這一生便是如此罷了,當初想着能夠安心禮佛修成正果,但是終究是被紅塵俗世紛擾,六根不淨,結果就遭了報應。如今只能想着用自己的命爲了母親的亡靈超度,多的。再不願想了。
不過雪盞卻是想到了另一樁事情。
這人沒了舌頭,回頭自己要是把那麼大一顆珠子給他塞嘴裡,是不是要噎死的?
她吃糕點特別大口的時候也會噎到,那時候都是用舌尖送的,使用沒了舌頭,要是噎死了自家公主會不會生氣呢?
雪盞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思考以後才決定,算了,不讓他吃珠子了,還不如直接塞他手裡來得省事,反正這個叫釋空的和尚也沒有任何的隱瞞,想來主子也會同意的。
雪盞就從懷裡直接摸出了那個被手帕包裹着的珠子,想也不想的直接塞進了釋空的懷裡:“這個送給你。我家主子讓我來給你的。”
主子?那是誰?
釋空想問,可他的嘴巴已經是不能出聲了。蘇家人怕他亂說話直接斷了根本,釋空如今只能靠着寫字。可是雪盞偏偏不想等他寫完,直接說道:“我家主子看得出來是可關心你的,你要好好收着這個珠子,莫要弄丟纔是。”說完。雪盞直接揮了揮袖子,一道純白色的煙霧散出,釋空下意識的一扭頭,而後再看的時候已經沒了雪盞的蹤影。
而他自然是沒注意到,有一隻小狐狸正艱難的把圓滾滾的小肚皮鑽出窗口,而後迅速的離開了去。
釋空看着手上的珠子,和那方手帕,眼睛一眨不眨的。
不過他的眼睛卻沒有聚焦在珠子上,而是在那方錦帕。
素色錦帕瞧上去並沒有什麼與衆不同,只有邊角處點綴了一個竹子的圖案。算不得好看,甚至有幾分粗糙,可是釋空分明記得昨日看到穆鳶拿着的帕子可不就是這個嗎?
帕子上還帶着女人香粉的味道,釋空縱然依然疼痛,可是卻還是抿起嘴脣暈紅了臉頰。
原本對雪盞的幾分懷疑此刻也變成了信任,只因爲那人是穆鳶,那個藏在釋空心裡面很深處的空靈女子。
釋空重新捏住了那顆珠子,這一次,釋空沒有用任何東西當做阻隔。直接握了上去。
如墨漆黑的釋魔珠瞬間冒出了黑氣,釋空只覺得腦袋昏沉了半晌,而後清明後身上卻是舒坦很多。
他有些驚訝的看着這顆珠子,只覺得是個極好的物件了,卻不知道此刻他的雙眼已經是如血般殷虹,好似血染的寶石一般。精緻漂亮卻又無比危險。
陰暗的牢房裡,釋空沒有再默唸佛經,而是躺平了休息。
難得身上不覺得難過,疲勞的感覺惹上心頭,釋空很快就睡着了,而他的手裡依然握着漆黑的釋魔珠,上面的黑氣慢悠悠的順着釋空的手臂往上爬,一點點,一寸寸的上去,迅速的蔓延開來。
這一切好似沒人知道也沒人瞧見,但有一抹幽魂卻是從陰暗處飄了出來。
臉孔泛白,手腳盡去,雙目前凸而又沒了舌根。她慢慢的飄到了釋空身邊,低了頭去,幾縷髮絲穿過了釋空的身體。
隔絕陰陽兩界,互相碰不到也摸不到,那女鬼眼中再次有了血淚。
她張張嘴吧,沒有聲音。但是那口型偏偏看得清楚。
兒子,我的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