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吃的熱鬧,但也各懷心事,吃完了,大家謝過恩也就散了。出得御城,日頭還很高,這秋天的天格外的高,倒也讓人心裡覺得舒爽,特別是又從那一處刀光劍影隱於無形的地方出來。回到紀伊殿,吉宗換下禮服,深深的吸了口氣,能自由呼吸的感覺,真好啊。撣了撣米白色的上衣,深灰的裙褲,吉宗迫不及待的散了頭髮,實在忍不了頭油的油膩,不嫌麻煩的洗了個頭,頓時覺得身上輕了不少。
飲了口茶,吉宗對加納政直交代道“我想去早先住過的長屋看看。”加納政直恭敬從命,指了個機靈的跟着吉宗。吉宗將肋差別在腰間,又掛上了太刀。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隨身帶刀已經是吉宗的習慣了,她覲見將軍的時候,也是帶着肋差的,這也合乎規矩。
吉宗一路步行,看着繁華的街道,這將軍一個換過一個,吃個飯尚且風起雲涌的,但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其實和他們的生活沒有太大的相關。他們關心的,無非是自己的生活將有多大的改變。從他們的角度想,這個將軍取締了動物憐愛令,也算是造福於民了。走在這些人中,吉宗才覺得心踏實了,腳踩地也不虛浮了。想象着,等新的將軍命令頒下來,這裡又將呈現何等的熱鬧場面,走在街上的人,是不是都會面帶笑容。
吉宗順路買了些茶點小禮物,跟着她的武士機靈的上前替她提着。說是想回去看看住過的地方,其實也有幾分期待,能見見那裡的人。和大奧裡的那些男人比起來,連愛塗粉耍小性的阿生都變得鮮活可愛起來。泥水匠阿巧師傅家的阿袖、阿二、阿三;與兵衛和阿生;愛吃的算命師傅阿判;每天一個職業的阿筆,不知道大家都怎麼樣了。她春天才離開,現在也不過是秋季而已,只是隔了一個夏天,卻好像隔了很久。
溜達到日本橋本町的時候,日頭已經偏了,暮霞似錦,映着本町一帶的集市格外繁華。熟悉的走到弄堂口,因只是想回去看看,也就沒特意去拜訪“大家”。只是,剛一拐入弄堂,就有一行人行色匆匆的衝了出來,護衛吉宗的武士倒也機靈,一個躍身就頂了上去。對方一行人,爲首的那個,下意識的握了下腰間的佩刀。吉宗眯了眯眼,這裡走出成羣結隊的武士,還是很奇怪的。對方迅速的打量了一下吉宗和她的隨從,身後的人低聲提醒道“不要惹事。”那人的手才從佩刀上鬆開,微微鞠躬,道“得罪了。”
隨從看了看吉宗,也放下了刀,退至一旁。他們人多,吉宗人少,後者就欠了欠身,讓他們過去了。那行人居然有十幾個之多,看起來行跡也很詭異。“主人,是否需要我去看看?”武士看那行人走遠了,上前問。吉宗想了想,搖搖頭,入了窄巷。其實那行人也沒有走遠,一見吉宗入了窄巷,領頭的對剛剛出聲提醒的人道“你去看看,她們兩人去了哪裡?這裡來了兩個武士,實在奇怪,謹慎爲上,實在不行”她用手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從剛剛的提醒來看,這人也是個謹慎的,點點頭,領命而去。片刻即回,臉色有些慌張,她湊近爲首的人耳畔,打量了一下週圍的人,其他跟隨的馬上散開,護住了兩人。
“那兩人是去了‘家老’那!”邊說,眼裡殺機一掠而過。爲首的人聽了這話,想了想,倒放下了心“那就不必管了,家老自會處理,爲首那人行爲舉止不凡,卻穿着樸素,想來是掩飾身份,可能是助我等成事之人。再說,她們敢青天白日來,也不是那陰沉齷齪之輩。”那人一聽,有道理,手一揮,一羣人消失在人羣中。
吉宗還不知道剛剛和一場生死之戰擦肩而過,她也料定這裡面必定有貓膩,只是這青天白日的,她們又行事詭秘,想來也是不想被人撞破的,對方自然也就息事寧人了。長屋的門是開着的,方便進出,吉宗還是象徵性的敲了敲門。
“來了,可是忘了什麼東西?”阿袖的聲音響起,這個時間,長屋裡估計也就他在,應該是學完了琴回家給妹妹和母親做飯。只是,他的話,一下讓吉宗聯想到了剛剛那一行人,這巷子窄,阿袖的話又說明這裡有人剛剛離開了,吉宗自然就聯繫到了一起。而且,阿袖的聲音,是從她曾經住過的那間房傳出來的。莫非,他們家換了房間。
呼啦一下,拉門拉開了。阿袖擡頭見到了吉宗,驚訝的嘴微張着,倒讓他一貫冰冷的樣子顯得可親了一些。見到故人,自是愉快,雖然有之前的事情,吉宗還是點點頭,輕聲道“阿袖,我回來看看大家。”阿袖好像又長高了些,也比她走的時候有點兒肉了,十幾歲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自然一天一個樣。而且,吉宗微微想,雖然品評男孩兒的長相不太禮貌,但是阿袖好像比她走到時候,樣貌更出衆了。
他雖然只是簡單的穿着一身淺灰色的寬袖吳服,但是好像站在任何地方都不會顯得失禮。阿袖微張着嘴巴,也打量着吉宗。吉宗的身份和他們不同,他一直有感覺,雖然長屋裡也住過武士,但她顯得更有底氣。她那時走的匆忙,長屋裡的人也猜她遇到了事情。這長屋裡住的人本來流動就比較大,但是因爲空間窄小,大家也都會有些感情。他對吉宗,一直有些小心思,只是那時候他自己並不明白,也分辨不清楚。直到吉宗負傷走了,他擔心了很長時間,才隱約的想,自己也許是有些喜歡這個面冷心熱的人。想明白又能如何,徒增煩惱罷了。只是,現在,看到吉宗回來了,他還是很開心的,和吉宗一樣,見到了故人。而且,吉宗全須全尾的站在這兒,甚至比走的時候,多了一股凌駕於人上的氣勢,雖然斂着,但還是掩不去。
她活着,而且活得很好,真好,阿袖從心裡想,這麼想着,他就自然的綻放出一個笑容,對着吉宗笑了。吉宗被他的一口白牙慌得眼暈,阿袖爲人一向冷傲,從內透着股冰冷。現在一笑,十分的顏色竟然變成了十二分,好像單調的冰山上,忽然綻放了一朵雪蓮,又迷人又充滿了生機,帶給人很大的震撼。
“阿袖,是誰來了?”見阿袖半天沒有聲音,就支在門口,裡面的人問道。阿袖的笑容馬上收了回去,快得好像他從來沒笑過。吉宗敏銳的判斷出,裡面的人不是阿袖的母親阿巧,也不是院子裡的任何一個人。莫非是新的租客?她隨即發現,阿袖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驚慌。吉宗聯想到剛剛那羣人,又看着阿袖的臉色,眼眸暗了下來。她的手輕輕一揮,跟她來的武士立馬退出了院子,找了個隱蔽又能觀察到院子的地方,藏了起來。
“是之前在這裡住過的人,回來看看。”阿袖小心翼翼的說,屋裡一陣西索聲,阿袖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妙,他看了看吉宗,像是要說些什麼,但是最終還是吞了回去。屋裡出來了一個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一身走在街上隨處可見的粗布衣服,但是穿在她身上特別彆扭。頭髮看似隨意的披在身後,用東西束了,但是卻又幹淨又服帖,這是個對儀容很注意的人。那人見着吉宗,也是一愣。
“阿袖,這位是?”她轉向阿袖,問道。吉宗快速的看了看女人習慣性摸向腰間的手,和她赤着的光潔腳丫,神經緊繃了起來。女人手裡腰間雖然什麼都沒有,但是吉宗對這個動作很熟悉,她習慣性的在摸刀。即使是武士佩刀,做這個動作也是十分不禮貌的,這說明防備和預備攻擊。這是長期佩刀的人的習慣,肢體上的小動作,是很難改變的。而且,這個人的腳,洗白柔嫩,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不像浪人甚至低階武士。
阿袖自然也看出了這人的戒備,他兩手抓住她的胳膊,道“大~大石~,這位在這裡住了挺長一段時間的,和這裡的人都熟悉,她現在回來看看,實是再正常不過了,你~”女人看着阿袖哀求的眼神,又看了看他緊緊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溫和的笑了。阿袖一看她笑了,趕緊扭頭對吉宗說“你走吧,現在大家都沒回來呢,哪天要來,就等大家都在的時候再來吧。”他對吉宗揮着手,已經有趕人的意思了。吉宗也不是傻子,她自然知道阿袖是在幫她,她輕輕嘆了口氣,問道“你沒事兒吧?”
wWW•ttκā n•C〇 阿袖愣了一下,趕緊低下了頭掩飾溼了的眼眶,輕輕搖搖頭。吉宗又看了眼阿袖抓着那人胳膊的手,那人也毫不客氣的打量着吉宗,吉宗點點頭,道“那我改日再來拜訪。”說罷,也不拖沓,把手裡的點心就近放在了門口,轉身就走。看着洞開的大門,空蕩蕩的,阿袖心裡鬆了口氣,鬆開了抓着那人的手。
忽然,一股力道圈住了阿袖,女人用手擡起阿袖的下巴,輕輕摩挲着他如玉的肌膚,溫和的笑了。“再叫一聲大石聽聽。”阿袖輕輕抖着身子,道“我再也不敢了,大人。”女人擡着他的臉,笑道“傻瓜。”邊說,邊低下頭,吻住了他的脣。阿袖趕緊閉上眼,只是快速扇動的睫毛透出了他的慌張。
吉宗快速出了巷子,走出很遠了,武士纔跟上來。“有沒有尾巴。”吉宗低聲問,武士搖搖頭。“回去後,給我好好查查這個院子,我走了以後都發生了什麼,着重給我查查剛剛那個人!”
“是!”
吉宗疾步走着,好像被什麼追趕,又像要甩掉什麼。她不該把阿袖放在那兒,雖然知道兩人關係匪淺,但阿袖那驚慌的眼神,像根針,紮在她的心裡。她頓住腳步,武士馬上上前,低聲道“主人,還是請回吧,那裡不安全。”吉宗握緊了拳頭,又快步走了起來。
等她發現人越來越多,人擁擠得走快走不動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看着人頭攢動,都讓到了路邊,遠遠的有樂聲傳來,她才知道可能是有遊行隊伍。新任將軍繼任,這也屬正常。她示意武士和她一起避讓,退到了路邊,等遊行的隊伍過去。只有停下來,她才發覺,從長屋出來,她的胸間憋了一口氣。現在,她緩緩吐出來,暗暗的想。這個世界顛倒了,男子依附於女子,何以爲生?容貌?手段?溫柔?家世?子嗣?這個世界太奇怪,太奇怪了,之前這些她都不曾碰觸,也沒想過。今天看到了阿袖,看到他在那個女子面前卑微謹慎的態度,都讓吉宗覺得震驚。不知道是不是人太多的緣故,吉宗覺得呼吸困難,好像空氣變得稀薄,微微有些缺氧,腦袋裡嗡嗡的。
忽然,一片花瓣從吉宗眼前飄落,打斷了她的思緒,吉宗下意識的擡頭,映入眼簾的畫面,永遠的印在了她的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