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路,不知道是否是上了“高速”的緣故,還是因爲賴方已經對沿途的風景麻木了,只覺得恍惚間,十幾天就過去了。也可能是因爲有事情做,一路上,她仔細研究了從大津宿買來的《一目玉鉾》,又比對着地圖和她手裡現有的幾本描寫地域的書籍,繪製了一份比較現代的地圖。
當她把成品給有馬看的時候,後者還是很震驚的,她建議賴方以後把整個國家的地圖都繪製出來。賴方感覺很滿足,當時就豪言壯語道,要把海域圖也一併畫出來。有馬張了張嘴,把打擊她的話嚥了回去,阿圓卻是毫不客氣的點破了“自從三代將軍鎖國以後,要這海域圖做什麼,再加上現在的將軍大人,連魚都不讓打,近海的區域圖都多餘了,給誰看,誰要看。”
賴方第一次被阿圓的毒舌荼毒到了,於須磨是習慣了這主僕二人的毒舌的,他看着掃興的賴方,微微笑了笑。“小姐畫的極好,如果不介意,不妨借我用用。”賴方無所謂的點點頭,只是接下來,她還是被這個時代的傳統手藝震撼了一把。於須磨將圖謄寫到牛皮上,又用小刀細細的刻了,車廂裡,只有阿圓驚訝的呼聲,直贊於須磨的手藝。於須磨細細將刻好的牛皮捲了,阿圓狗腿的找了根麻繩遞給他,後者輕輕纏繞綁好,塞到了阿圓遞過來的竹筒子裡。
“還望小姐不棄,留在身旁查閱。”於須磨本來沒有刻意討好賴方的意思,只是看着賴方驚訝的眼神,臉上不知道爲什麼就發熱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特別是看過賴方的木雕手藝,他就更覺得自己的做法孟浪了。
賴方只是驚訝於他的精細手藝,但看他紅了臉,自己的臉不知道爲什麼也有點兒紅,所幸她不是特別白皙的人,只當吹了風有點兒熱,從於須磨手裡接過了竹筒。兩個人半天都低着頭沒說話,阿圓的圓眼睛都笑成了狐狸眼,死命的咬着脣,不敢讓二人發現,只怕他們倆發現了,臉都能燒起來了。
“小姐,能看到富士山了,江戶不日即可到達。”車廂外有馬的話打破了車內的旖旎氣氛。
賴方不自然的將竹筒收了,推開了車窗。於須磨低垂着頭,但還是仔細看了賴方的動作,見她把竹筒收在了袖裡,嘴角偷偷挑了挑。賴方看着富士山,心裡的那點兒粉色泡泡一個個啪啪啪破了個乾淨,她真的在日本啦,看着標誌性的富士山的時候,她纔有了真實感。
“小姐,咱們要過大井川,卻是要提前和您商量一下。”有馬的有禮的徵詢道,這一路,賴方倒也真是個省心的,基本沒什麼要求,給吃什麼就吃什麼,讓住哪兒就住哪兒,說走就走,說停就停。有馬都有些不習慣這麼沒脾氣的武家小姐,慢慢的也放寬了心,怎麼安排都敢做主了。
“可是有什麼爲難的地方?”賴方收了心神,疑惑道,以一路和有馬的溝通,她是個極有主意的,很少真在路途上徵詢她的意思,無非住店休息的時候問問她罷了,她一路倒也真的是旅遊一般愜意。
“這大井川全長二百多裡,寬也有二里,繞是繞不過去的,只能渡河,渡河的話,咱們的牛車可能就要扔在旅籠屋啦,看看小姐要帶什麼,扔什麼。”
“這麼長的河,都沒有橋,或者擺渡船麼?”賴方奇怪的問,有馬也是對她一問就在點子上覺得納罕,這小姐真的是第一次出門麼?難道多讀書真的就和行萬里路一樣?
“小姐不知,早先是修過橋的,但是後來將軍爲着安全考慮,把橋拆了,也不讓用擺渡船。所以,渡河必須依賴‘渡河卒’,人和行李倒也罷了,這牛車,是肯定要舍下的。”
“這麼冷的天,還用人渡河?這水有多深?”
“呵呵,這大井川卻是常年不凍的,只是水深確實不好預計,所幸冬天不是雨季,估計水超不過胯,這樣咱們還能省點兒銀錢。”被阿圓薰陶了一路,有馬也懂得替賴方省錢了。
“這水深不一樣,收費還不一樣?”阿圓一聽這個就來了精神,心裡開始算起了賬。
“不到胯,每個人四十八文;過了胯不到腋下,每個人九十文;少爺座四人擡的臺座,兩千文。水要是過了腋下,就不能走了,只能等水褪了再過。”有馬細細的講着,她一個人的話,倒也簡單,騎馬過去即可,交點兒借路費即可。
“天啊,過個河就要二兩多銀子?小姐,咱們自己過河,你揹着梅少爺就是了。”阿圓啪的拍了矮几一下,睜圓了眼睛,這一路住宿才花了幾個錢,過個河居然要這麼多!她對小姐的抗寒能力和體力一直很有自信,毫不猶豫的就把小姐推到了前面。
賴方點點頭“也無不可。”於須磨的臉一下就紅了,趕緊倒水抓了水杯啜飲了一口掩飾窘態。
“不過。”賴方一出生,於須磨就抓緊了杯子,幸虧是應阿圓的要求,帶的木碗木杯子,不然非被他捏碎不可。“阿圓,你這麼怕冷,還是僱個人揹你過河吧,有馬也找人背過去,也不差這幾個錢。”考慮到阿圓和有馬都是成年女子了,估計已經來了月事,着了涼可就不好了,對以後生育會有影響,她自己倒是還未來月事。再說了,四十八文和兩千文比,確實不算什麼。
“小姐~”阿圓感動的兩眼都紅了,她爲自己的算計和小心思臉紅,她算計小姐,小姐卻還惦記着她怕冷的事兒。車外的有馬也感動了一把,最初,她爲賴方的一些感激誠惶誠恐,生怕這個小姐事後找後賬,但現在看來,她倒真是個心善的。
“阿梅,你覺得呢?可有什麼不方便?”賴方倒沒領會到阿圓的感動,只是想着,應該問問於須磨的意思。她也不知道這個時代男女的界限怎麼劃分,都講究什麼。其實,她這麼想是真沒必要,首先他們已經是夫妻了,其次吧,日本在這個時代,性還是挺開放的,更不用講男女大防了,聽都沒聽過。
於須磨的頭低得都快碰到矮几了,低聲道“就是怕太麻煩小姐了。”
“那就是沒問題嘍,有馬,幾時到大井川?咱們也好先收拾收拾東西,行李就儘量帶吧,也是不小的花費,總不會比人貴。”賴方衝着外面道。
“小姐,前面已經能看到大井川啦,那裡等着許多渡河的人,咱們找人拴着小姐一起過河,給他們幾個錢就是了,省的河道不熟。”有馬對賴方背於須磨過河其實是有些異議的,她不知道賴方的臂力過人之事,雖然也見過她禦敵的手段,但體力這個問題真不好說。只當她在自己的側室面前撐個面子,再就是銀錢確實緊張,這一路她也大概對她們的經濟狀況有個瞭解。也不好掃她面子,只能找了個折中的建議,別到時候貪小便宜吃大虧纔是。
大井川旁,倒是聚了很多人,其中最顯眼的,是一隊武士裝扮的人。騎在馬上的女子二十出頭,上着墨綠綢面棉衣,上面印着黑色的菊花,內着紅色裡衣,紅色纏腰,下着棕色蜂巢紋的裙褲,頭髮利索盤起,倒也精神非常。樣貌是時下日本人喜歡的樣貌,寬寬的臉龐微微有些長,小小的嘴,單眼皮,白嫩的膚色一看就是富貴不需操勞的,再看她隨行的武士有十六人之多,拉行李的馬車就有四輛。
賴方饒有興趣的打量着,這一行人估計也是去江戶輪值的,看規格比自己可高多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只是,她有些壞心的想,這一行人,怎麼也得二十兩銀子才能過河吧?這話可惜她沒和有馬討論,有馬對大名的用度是門兒清,這一行人,沒有三四十兩,是沒法拿下的。
賴方下來,倚靠着車,放心的讓有馬去和“渡河卒”議價了,阿圓有了之前一路的經驗,也知道有馬是個會過日子的,也就安心和於須磨收拾行李了,賴方是她趕下車的,她覺得,在人前,還讓小姐自己收拾行李,太跌份兒了。賴方看看表面還算平靜的河面,再看看河裡揹人過河的女子,水大概在大腿一半的位置,也就放了心。
只是,她的注意力,被一邊的幾個人吸引過去了。
“小王~,小少爺,您是怎樣的身份,怎麼能讓人背過去,那些低賤的人,別說碰觸您,看了您的真容都是褻瀆了您,您!”一箇中年男子激昂陳詞,吊着嗓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賴方饒有興趣的看着。
這一行人,倒真是奇怪。爲什麼這麼說呢,一箇中年男子,一個還沒發育的孩子,外帶四個武士,男孩子直接騎在牛背上,這種做法沿途也見過,只是多爲富裕點兒的農民。這個男孩兒側身坐在牛背上,打着把紅傘,也不知道在遮什麼。四個武士和兵痞子似的,是賴方當兵的時候特別看不上的那種。中年男子形容修飾的很仔細,正好對着賴方,她也就看了個正着,描着細細的眉,塗着紅豔豔的小嘴,一張臉和掉進粉缸裡似的,牙齒黃黃的,看得賴方心裡一陣不舒服。
他穿着吳服,算得上有身份,但是細看的話,卻漿洗得有些褪色了。賴方給他們這一行的人的評價,要麼是過於低調,要麼是外強中乾。比對這個中年男子的行事,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些。應賴方那個時代的話,開寶馬的不一定都是大款,還有可能是司機。
“莫要聲張了,咱們傢什麼情況,您還不知道麼?”牛背上的男孩子開了口,賴方想,這倒是個有骨氣的。像是感應到了她的視線,男孩子扭過了身子看向賴方這裡。賴方看着他的樣貌,先是一愣,小小年紀已經眉目清晰,人家打傘那是有原因的,吹彈可破的肌膚居然能用來形容一個男孩子,嘴小小的特別紅潤,眉間有一個鮮紅的硃砂痣不知道是點上去的還是天生的,襯得人嫵媚極了。特別是,這麼小的孩子,眉眼浮動間,居然已經有了一股風情。
他看了賴方一眼,垂下了眼,紅紅的傘映着陽光打在他臉上,襯得他如玉的肌膚泛着紅潤,動人極了。賴方被他看得一愣,有些不明白男孩兒眼裡的期盼是爲什麼。男孩兒見她半天沒有反應,只顧着打量自己,抿了下脣,轉過了身子,扭向另一邊。賴方只看到了他的紅傘,但是根據馬背上的女子一愣來判斷,男孩兒應該是扭向了她。
這時候,遲鈍如賴方,也品出了點兒意思。果然,馬背上的女子也是一陣驚豔,隨後,俯下身低聲和身邊的武士交代了幾句。武士捧着一個匣子,到了中年男人面前“吾主上能在此得遇小公子這麼有品格的人,甚是喜悅,特命小人送來見面禮,如有失禮之處,還望公子見諒。”說着,恭敬的將一個木匣子雙手遞上。
中年男人看了看馬背上微微行禮的女子,高傲的揚了頭“沒想到這麼多粗人出沒的地方,倒也有風雅之人,敢問你家小姐姓甚名誰。”禮物他倒是沒接,看來還有講究,得問清楚了。
“吾主上爲水戶藩主之女,德川綱條。”
賴方聞言,直直看向了馬背上的女子。這就是御三家的又一家,從她的名字,就知道,那和自己的長姐德川綱教是一樣位重的。她又打量了女子一番,難免和沒見過幾次的長姐有了一番比較。不知道這個年代選繼承人的標準是什麼,德川綱條可能因爲年輕,比自己中規中矩的長姐德川綱教還要氣弱幾分,倒有些文人的儒雅。不知道在這個時代是否吃得開。但是,她的身份和禮物,卻絕對是吃得開的。
中年男子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強壓着喜悅,聲音的諂媚卻出賣了他“竟然是德川綱條小姐,那咱們收了這份禮,倒也不丟身份。”他彎腰走近男孩子,男孩子輕輕點了點頭,中年男人打開木匣子,裡面是把摺扇,另有兩個銀餅,他顛了顛銀餅的分量,壓抑不住的笑了。將一張粉色的紙放回了木匣子裡,遞了回去。武士雙手接過,恭敬的送回了德川綱條處。
綱條雙手接過,打開木匣子,拿出粉色紙張來看了看,眼睛居然一亮。她遞給身邊武士,自己翻身下馬,正了正衣服,遠遠鞠了一躬,牛上的男孩子還了她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