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黎明,正月悄然而至,隨着立春,新的春天昭示着新的開始。島國人喜歡把立春這一天訂爲元旦,不過同天朝午夜鐘聲不同的是,這裡的正月,從寂靜的黎明開始,日出同慶。也因爲如此,江戶人,都有去看元日日出的習俗。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伸手不見五指。可是貼心的商戶爲街坊鄰里燃起了指路的燈箱,不知道後世的廣告燈箱是否源於此。路上人們兩兩結對三五成夥的走着,不顯得寂寥,倒透着濃濃的年味兒。不放炮竹不胡吃海塞,也能看出大家對新年的期盼。
此時的江戶還沒有高屋建瓴,除了御城,高樓不過二層,又是平地。要看日出,並不麻煩,隨便找個土坡也就是了。不過因爲有向天皇獻聖水的講究,貧民百姓也像追星似的效仿之。貴族的寺廟去不得,找些有野寺茶屋的近郊去處還是使得的。
高輪山上敲響了晨鐘,預示着汲水的主水司已經取了新春的第一捧水。衆人的腳步也加緊了些,離日出,不遠了。
忽然,一隊車馬從衆人身後駛過,因爲沒有鳴鞭示警,等大家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只能隱約看到一路揚起的塵土了。
“呦,這是哪家大人,居然捨得早起。”
“是啊,她們什麼事情都要人代勞,還親自看得什麼日出,不都等着家人去取水來,意思意思就行了麼?”
“嘖嘖,跑這麼快,也不怕去了高輪山衝撞了主水司的車隊。”
“我看,這是要往更遠的地方去吧,這麼早還趕這麼急,能走老遠呢!說不定人家根本不想和咱們擠着。”
“這一隊人,都是騎馬吧?得是三品上了吧?”
“且,騎馬算什麼,我看啊,那拉車的,都是兩匹好馬!”
“你就吹牛吧,那麼快,你還能看清楚是牛是馬啦?還兩匹,看你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我在江戶住這麼久了,還沒見過幾次兩匹馬拉的車呢!”
被人指着鼻子說吹牛的也不惱火,輕哼一聲,鄙視道“不是馬,不是馬是什麼?你見過牛跑這麼快的!笑話!”
對方一聽,duang的一下,不吱聲兒了。
遠去的隊伍沒有聽到他們的議論,車裡的吉宗還以爲自己輕騎簡從,沒招人眼呢。
吉宗是夜裡好容易處理完了手頭的事兒,要回住處歇息的時候,卻發現屋裡貼上了“新春”字樣的紅紙。這裡,新春,就是元旦的意思,可是,她直接想到了天朝的新年。既讓人親切,又格外思鄉。她不由得想起,她還是賴方的時候,在長屋過的那個元旦。雖然清苦,卻也開心。
吉宗輕輕嘆了口氣,阿圓肚子又大了,昨兒陪着自己處理了緊急事務早早的告假回家休息去了。元旦又是法定假日,將軍、天皇都不能讓人這天開工的。把愛賴牀的阿圓喊起來,於心不忍,當年在一起的有馬,遠在高鬆替她鎮守邊關。
想來想去,卻只有梅一人了。吉宗忍不住用拇指推了下肋差的刀鞘,有些理解爲什麼有些人記吃不記打,明明已經疏遠了某人,確又會在某時起復。就比如現在,她,就十分想念梅,哪怕早已物是人非,人卻總有脆弱的時候。
貼身保護她的三郎佐見她憂思,笑了笑,爽快道“這有何難,你就是凡事愛多想。這事兒,交給我去辦!”
吉宗還沒來得及開口攔他,三郎佐已經飛身而去沒了蹤影。等三郎佐再返回,引她上了馬車的時候,出行隊伍成員已經敲定。吉宗幾欲張嘴說些什麼,卻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她想讓人牽她的馬來,卻被三郎佐攔下了,理由是她前半夜勞累,應該上馬車,趁機休息下。
吉宗無奈的想,三郎佐自己好像也沒休息過吧。可是,三郎佐的好意她又怎麼忍心佛去。默默接受三郎佐的好意,幾乎是她能爲他做的僅有的幾件事之一。
所以,吉宗這支詭異的隊伍,出行了。哦,成員如下,竹身爲當地人,一騎當先,三郎佐和於古牟騎馬隨侍馬車兩側,馬車裡,不意外的坐着久和梅。馬車沒等吉宗坐穩,已經搖晃起來。因爲竹提議去貴族不屑去,貧民腿腳趕不及,所以人跡罕至的飛鳥山,他們出發的時間已經不早了。
吉宗反應也不遲鈍,順勢快挪了幾步,到了車廂內側坐好。心裡默想,嗯,這陣仗,真是連護衛都不用了。
久溫和感激的看了吉宗一眼,雙眼比車廂裡的燈都亮。梅想對吉宗說些什麼,但忌憚久,什麼都沒有說。有時候,人和人的關係就是這麼奇怪,吉宗假裝閉眼小憩,躲過了和兩人交流的尷尬。
就好像,她不明白,原本對梅很崇拜的久,爲什麼和他起了隔閡,而以長者自居的梅也越來越忌憚久,只是因爲孩子養在久身邊麼?難道他不覺得這是最好的安排?
更想不明白的,還有三郎佐對竹的善意,吉宗心裡輕笑,也許兩人骨子裡對自由的嚮往一樣,卻又因爲求而不得,反生了惺惺惜惺惺之感。只是,三郎佐爲什麼會叫上忍呢,呵呵,吉宗輕笑出聲,如果從武力值角度考慮,這個問題就很好解釋了。簡單得很,三郎佐除了他自己的身手,也就相信龍造寺忍了,而且,一窩子出動,留他在大奧,還真不放心。帶上他,又安全,又省心。
久和梅看向笑出聲的吉宗,後者尷尬的清咳了兩下,掩飾自己的失態。
馬車狂奔,道路又平坦,趕到飛鳥山,也並沒用多久的時間。竹熟諳的敲開了一間寺廟的門,主持驚訝卻沒有多問,恭敬的將一行人讓了進去。
主持親自引着衆人入了寺裡最高處的亭臺,恭敬的放下燈盞,自去張羅衆人的飲食。
黎明的黑暗厚重,好像不知道何時纔是頭,明明知道光明將至就更爲焦躁。特別是,衆人一語不發,更是尷尬。吉宗看了看濃濃的黑雲,心道,原來黑也有區別,明明都是黑的,她竟然能看到雲。人就在身邊,卻覺得相隔甚遠,這種不能重拾往日信任的感覺,真讓人難受。這,就是自己期待的新年麼?
忽然,一陣山風吹過,幾處燈籠居然同時熄滅了。雖說立春,但也還是冬日,又在山中,難免不讓人背後生寒。梅沒有功夫護身,又沒過過久的苦日子,最不耐寒,他把懷裡的暖爐抱得更緊了些。他剛習慣性的想開口喚人,卻猛然發現,這小小亭臺裡的幾個人,卻都不是他能支使的。曾幾何時,他也淪落到如此境地了,梅苦笑了一下,抿了脣,暗暗等待着。
論尊貴,自然是吉宗,論和吉宗的親疏,梅猛然到了黑暗中,看不清楚,只依稀看了看幾個人的位置,自己,好像真是不該開口討人嫌。他挺了挺脊樑,坐得更直了些。
“山風真硬,居然一下就把幾盞燈都吹滅了,不過不妨事,我帶了火鐮,點着了就是。”三郎佐來的路上就很警戒,現在周圍也沒有什麼異動,只要安全,黑暗本身倒沒什麼讓人害怕的。
“不用了!”三郎佐一向站在吉宗背後,吉宗習慣性的側身,靈敏的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都頓了一下,臉都微紅,卻沒有鬆開。“不用點了,就這樣,一會兒太陽出來,正好。”看不到,反而自在些,她如是想。
三郎佐不自在的咳了咳,手被吉宗抓住,又哪裡捨得去拿火鐮。“那,那就等等。”說完這話,他臉都紅了。卻忍不住,反手捏了一下吉宗的手。
眼睛的功能失去後,人的其他感官就變得敏感。三郎佐的手,因爲常年習武,寬大厚重,掌心都生着厚厚的繭,握在手裡,讓人踏實心安。
忽然,她的左手,被人輕輕握住,帶着比人體溫高出很多的熱度,幾乎燙到了吉宗,她下意識的甩開了。
“嗯,我是想問你,要不要手爐。”梅出聲解釋,聲音澀澀的,帶着被吉宗拒絕後難以掩飾的尷尬。吉宗搖搖頭,這纔想起他看不到,可是想開口,又覺得可笑。她一年四季赤足,洗冷水澡,什麼時候,又需要這些。只是,這種瞭然中,也隱藏着她不知道的酸澀。梅的手,細滑綿軟,柔若無骨,和他的主人一樣,久居福貴,即使短暫的不順,也留不下什麼印記。
吉宗心中一動,梅在左,久在右,鬼使神差的,吉宗的手,摸向了久。許是習武之人五感好於常人,久的手,一下子被她摸了個正着。久被人抓住,僵了一下,隨即從方位判斷到了是誰,就卸了力氣,只是把頭垂了下來,黑暗中那雙明亮的眼睛,撲閃了一下。
久的手,常年勞作很粗糙,關節突出,可是乾乾爽爽的很像他。而且,久沒有躲閃,吉宗在這個瞬間,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噗”一聲輕笑響起,從忍的位置傳來。三郎佐和吉宗此時才意識到忍善用暗器,視力自然好於他們兩人,這些小兒女的舉動,八成沒有逃過他的利眼,倒是惹人笑話了。兩個人被人識破了,自然分開,久本來就心虛,被這一笑,激出了一手心的汗。吉宗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撫,而後收回了自己的手。
“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日出。”吉宗起身,往前走了幾步,立在亭中。許是剛剛的一場烏龍,吉宗看黑雲,都覺得透出幾分可愛。
“要不都說黎明前的黑暗,人有了盼頭,才最可怕。”忍嬉笑着,靠近吉宗,低聲說。吉宗一愣,還沒明白過他話裡的意思,卻感覺到自己的左手被包在了一個寬大的手掌裡。
這是忍的手,吉宗的腦子裡幾乎下意識的映射出這句話。忍的手勻稱修長,卻因爲修煉暗器,指尖有薄薄的繭,冰涼冰涼的皮膚,卻讓人覺得舒服。
忽然,吉宗感覺到掌心被人輕輕颳了一下,她這才反應過來,甩開了忍的手。忍輕不可聞的笑了一聲,順勢貼近吉宗耳畔低語“大人覺得我的手比之二人如何?”
不知道爲什麼,吉宗的臉哄的一下就紅了,好像有火在燒。這個人!怎麼好似一個登徒子!猛然間,第一次在山間遇到忍的畫面,影射在腦海,忍紅豔豔的衣服,紅豔豔的傘,笑起來羞煞百花的明媚,好像一切都是紅的。
吉宗猛然往旁邊扯了一步,撞入一人懷裡。
“小心。”竹出聲道,扶住了吉宗,他本來就站得離他們幾個遠,亭子又小,幾乎是邊緣。吉宗如果跌出去,那就要滾山坡了。
“謝謝。”吉宗站穩,道謝。竹不知道黑暗中發生了什麼,卻能感覺到一路或者說一直以來幾人間的暗潮洶涌。他微微後撤了半步,像是要把自己拉離這場紛亂,帶着點兒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心虛。只是,手落下的時候,無意擦過了吉宗的手背。
兩個人的手背,虛虛貼着,又好像沒有接觸。竹像是要確定一下似的,弓起食指,輕輕試探了一下。吉宗心裡卻道,原來,竹的手,是溫熱的。不像他的人,那麼冰冷又拒人於千里之外,或者說,他原本就是一團火吧,帶着燃燒盡一切的瘋狂,當然,包括他自己。
吉宗忽然若有所感,望向天際,一霎那,光芒閃耀,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好像涌現了萬丈佛光。難怪人們都在山上得到昇天,這種頓悟之感,猶如醍醐灌頂,醒人魂魄。
太陽初時羞澀,而後幾個跳躍,就躍出了地面,恣意舒展着自己的光芒。這時,飛鳥山映入眼簾。他們身處主峰,左右各有一峰,極爲對稱,雖然身臨其境看不清主峰全貌,卻能清楚的感覺到左右二翼,如大鵬展翅,躍躍欲飛。飛鳥山,極有靈性,山明水靜。山巒也似鳥的羽毛般,一層層交疊。如果,這裡種上漫山遍野的櫻花,必然粉白可愛。
吉宗觀眼前美景,心胸開闊,俗人俗世好像真的不值一提。她轉頭對同爲美景震懾的衆人道
“新年快樂!”
就在衆人怔忪時,主持領着小沙彌拖着托盤而來。“不知貴人駕臨‘長命寺’,招呼不周。不過,寺中有‘長命水’可供貴人們取用,可除百病。”
原來,這件寺廟雖然偏遠,卻有些淵源。第三代將軍家光途徑此處曾經突生急病,只能落腳於此,誰知飲了寺中水,竟不藥而癒。遂賜名“長命寺”,井水賜名“長命水”。吉宗聽了由來,禁不住笑了笑。是人,就怕死。可是,沒有死,又哪來的生。世間萬物交替,自有秩序在其中。
不過,她還是應景的讚了幾句,以示對三代將軍家光的尊敬。主持更是奉上了當地,也就是墨堤產的酒。主持倒是落落大方,只道讓衆人飲些酒水也好去去寒氣。吉宗倒覺得,主持食人間煙火,顯得尤爲可愛。倒比那些自以爲持重,就不許衆人在山中飲酒的和尚好許多。
吉宗好飲酒,品了品味道,倒是有幾分驚豔。
“此酒叫什麼名字?”
“不曾命名,就是山下黑堤農人所釀,每年都勻些給寺裡,供有緣人品嚐。不過將軍既然問起,何不替此酒賜名?也算釀酒人和這飛鳥山、墨堤的福緣。”
嘿,這和尚,如此知機善變,倒是個做事之人。她若賜了名,黑堤和飛鳥山豈不是又漲了聲明,隨即聯想到三代家光將軍途經此處不藥而癒的事兒。和尚可是都懂點兒藥理的,這真的是巧合麼?不過,他有心爲地方造福,自己也想在此地遍植櫻花,又何妨做了這個人情。
“不如,叫‘墨水’如何?”吉宗忽然有些惡質,難得童心大發。
主持聽了一愣,但凡好酒,都由好水而得,可是,這墨水,因臨海,潮漲潮跌的,水是鹹的發苦,如何釀酒?莫不是將軍大人想茬了?可是,好山好水好地方,此名傳了出去,倒真是給飛鳥山附近的人造福了。和實惠比起來,這點兒小小的誤會,就很美妙了。
“妙,實在是妙,‘墨水’之名,必將響徹南北!”
吉宗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墨水”不僅響徹南北,還名貫中西呢。咳咳,她止住了咳嗽,微微點頭。總不能自己拆自己的臺吧?
若干年後,飛鳥山遍植櫻花,在飛鳥賞櫻,吃櫻花餅,喝“墨水”,風靡一時。要是沒來過飛鳥,沒看過飛鳥的櫻花,沒吃過櫻花餅,沒飲過“墨水”,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說自己是江戶人!不過,後世因墨堤之水苦鹹並不利於造酒,這“墨水”之名起於何處,爭執不休。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此時,吉宗看着美景,品着美酒,身邊美人環繞,怎麼看,心情都是舒暢的,多麼好的河山,多麼好的新年啊!
新年,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新年好,恭祝大家新的一年,萬事如意,心想事成!
呵呵,本來構架的更香豔些,可是寫着寫着就有些惜命,還是收了收,不然辛苦一頓,再suo了就不值得了。
等着刷井節着,哈哈!
我都成月更了,該打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