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過了一半,正是最熱的時候,夜晚比白天的溫度底許多,連昆蟲叫的都不那麼用力了,享受着這難得的清涼。一陣風吹過,草木輕搖,風中帶着海水特有的鹹味。
今晚的月亮特別圓特別大,好像伸手就能摸到似的,月光明亮的看不到一個星星,海邊的灌木叢被月亮照出個大概的輪廓。只是冷冷的光裹着黝黑的草木,竟比漆黑一片還滲人。
佐多看了看天色,略有些煩躁的看了眼小松,後者在離着幾步的灌木叢裡對着她輕輕搖頭。兩個人的神情都不輕鬆,不約而同的看向身後的主子,島津繼豐。是的,薩摩藩的藩主不合時宜的在這個時間出現在西海岸線的隱蔽處,抱着太刀席地而坐,閉着眼像是睡着了。只有離得近的,纔會發現她呼吸緊湊,全身的肌肉都在備戰狀態。
佐多皺眉想,莫非是情報錯了?那些人今晚不來了?
和她有同樣擔憂的還有小松,小松雖然平日精於訓練,可是她畢竟是吉利家的家長又在島津繼豐身變跟隨多年,何時吃過這種苦。她們一行人天沒黑透就已經埋伏在這裡了,夜晚過去一半,蚊蟲叮咬和海邊的潮溼不必說,這種漫長的等待卻不知道何時獵物會出現的感覺太糟糕了。從一開始的躍躍欲試到現在的焦慮,小松看了看佐多和藩主,覺得自己還不能算個好獵人。
其實島津繼豐並沒有她看上去那麼平靜剋制,不過她善於掩飾自己的感情,從最初的震怒到現在的焦躁,都不會輕易讓人窺見。她並非吃飽了撐的,要搞演習,實在是這件事情直接壓過她的底線。薩摩藩地域遼闊,號稱七十七萬石,一般的嫡系都比不了,可是,這裡和外國比鄰又常有天災,土地不說貧瘠吧可也沒什麼出產。其他藩都說她們尚武,不搞農業發展,天知道這鹽鹼地能出產什麼!如此一來,走私倒成了她們稅收的重中之重。所以,纔會有天英院當初的關閉長崎貿易港口的決定,她們是最直接的獲益人。長崎港口一關,她們這個出海口就成了島國和外面世界唯一的連接點。
島津繼豐看了當年低得可憐的出產沒有動怒,可是等底下的人把走私這塊兒的小賬本戰戰兢兢遞上來的時候,她一下就怒了!
她難以置信的看了又看,確信數字不是她看錯了,寫的清楚極了。她們的收入沒有因爲長崎的關閉而大增,反而創了史上最低!島津繼豐不是個會處理細枝末節事情的管理者,可是走私這塊兒是她們的重中之重,大概過多少船,有多少收入她還是知道的。至少,投入產出比得過得去吧?她們在走私這塊兒投入的武力也是很可觀的。明顯,她的利益被人蠶食了!誰?北九州那些無膽匪類?長崎關閉她們鋌而走險過來分一杯羹?不,即便如此,利益不會被蠶食的這麼徹底,並非一日之功。可是,除了她們,還會有誰?跨過重重封鎖,從刀尖上舔舐!
她想過北九州的龍造寺家,可是,她們一貫是低調行事,這種麻煩,她們不一定想惹,再說了,她們也怕麻煩。很簡單,兩邊離得太近了!
薩摩藩自戰國以來一直獨大,時至今日幾乎吞下了大半的九州,強大是自然的,可是,也強大到了沒有朋友。北九州的幾個藩,雖沒有聯合,可在對待她的問題上很一致幾乎不用商量。那就是她支持的她們一定反對,她反對的她們一定積極支持。更別說像釘子一樣楔在九州和國內其他各島連接處的高鬆藩,那就是監事她們九州外樣大名的探照燈。而外海,琉球、天朝、危機四伏,更是島國閉關鎖國的直接原因。
這種內憂外患的強壓下,如果說還有什麼能讓這個少年老成的藩主感到片刻閒適的,那就是漂亮男人和走私收入了。
誰要是伸手動了走私這一塊兒,簡直要了她的命,好比有人持刀立在她的牀旁替她削頭髮!
不過這個少年出名的藩主,除了狂得沒邊之外,忍功也很聊得,沉得住氣成了和她年齡不相符的一個特徵。早些年還是高鬆藩嫡女的綱條就在她手裡吃過不少虧。可是,現在,又一陣海風吹過來,清涼的體感卻沒法讓她的心輕鬆一點兒。這幾年有這個實力和魄力的藩,讓她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可怎麼也找不出一個有可能的來!
“大人!”佐多驚喜的聲音響起,讓她竟然顧不得暴露,輕喊出聲。
島津繼豐睜開雙眼,目光如有實質的削了佐多一下,後者一縮脖低了頭,小松也不顧了太多,輕輕湊向她伸手指了指海上的那點漣漪。從她們的位置看,不過是比海浪泛起的漣漪稍微亮一點,可是有經驗的巡邏者都知道,這是走私船隻到了,而且,船隻噸位還不小。從現報看,這也是琉球最大的一隻走私船了。
島津繼豐眯了眼,攥緊了太刀的把手,自從吉宗繼任了將軍,又從長崎招搖得弄了兩頭大象,長崎解禁的文書沒有下,長崎自此正大光明的恢復了營業。全國上下誰也沒覺得不對,歡欣鼓舞的熱議着那兩頭大笨象,連九州其他已經歸屬她的小藩都偷偷嘲笑她,當面拿話試探奚落。這種屈辱,驕傲如島津繼豐,實在是咽不下去!
一行人全神貫注的等待着時機,早了,獵物還沒入套,遲了,就吞了餌料跑了。
是的,他們不知道是誰,只能蹲守最有可能的機會,而琉球來的這隻船,量大最有可能。忽然,咻嘣一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一顆耀眼的煙火在她們頭頂炸開。
“不好!船要開走了!”小松也驚呼出聲,甚至連身子都站了起來,指着已經走近的船。她們選的位置隱蔽,自然稍稍偏離慣常的接貨地點,可是視角也不錯,那艘船停滯了一會兒,高高的桅杆上也亮起了燈,快速的閃了幾下,又慢慢的閃了幾下。
島津繼豐額頭上的青筋都崩出來了,咬緊了牙關,看向煙火可能的發射地。那裡在她們觀察範圍,她們來後不可能有人進入,唯一的可能是那些人比她們埋伏的深比她們來的也早!看着很近的地方,卻隔着一條斷崖,她們往海邊去的速度相當,可是要去對方哪兒都需要一個來回!也就是說,最捷徑就是去海邊,再過去。
“給我射船!”島津繼豐咬牙切齒道。
“主子!”“大人!”幾聲驚呼響起,這樣做,無疑暴露了她們的位置。島津繼豐親自參與這次行動已經不妥,若是再有個三長兩短,那就得不償失了。在她們眼裡,這不過是遲早的事兒,還有損失大小的問題。可在島津繼豐看,這是戰略性的失誤!她必須知道是誰在她枕邊偷走了她的蛋糕!今天她們能拿這塊兒利益,明天很可能就會取她的腦袋。這種未知的風險,她一刻都不想多擔!
“給我攻船!”島津繼豐想以此逼迫對方出面,對方可以逃,但是今天如果琉球的船傷了她們卻面都不露,明天就再也不會有人和她們做生意了。顯然,對方也知道這點。
所以,等燃着火的箭射向大船,把甲板都照亮的時候,對方也有了反應。島津繼豐看着小松領着人殺了過去,佐多機警的在她身旁守着陣地。兩撥人接了火,島津繼豐抿緊脣藉着月光看着海邊的形式,眉頭不由自主的抽動着。對方明顯是有備而來,還訓練有素!一點兒都不比任何一支正規軍隊差,進退有據,絲毫不見亂。
雙方纏鬥的時候,大船順利溜了,吃水這麼重的船一入了深水區就不是普通小船追的上的。再加上,島津繼豐的目標本來也不是外來船隻,總不能爲了打老鼠傷了玉瓶兒吧!她還等着吃這塊兒呢!見大船順利脫逃,對方也不戀戰,就要回撤。島津繼豐見形勢,就知道海邊領隊的一定是他們的帶頭人,這種現場指揮最見功底。料定對方沒有後援,即使有,也不會再有出色人才。誰會像她,以一藩之主的身份,帶着正規軍,守在這兒,除自己外,還帶了好的現場指揮。
對方也知道在別人地盤暴露行藏不好,撤退的很迅速,小松代領的隊伍緊緊咬住,島津繼豐給了佐多一個眼色,後者立馬去和埋伏的其它人傳令,準備截殺這批人。燃着的火箭剛剛搭上弦,持弓的人卻砰然倒地。佐多幾乎是本能的護在了島津繼豐身前,屍體離她們太近了!連聲音都沒有,對方用的必不是弓箭這種重器,若是這樣,此人必在附近!可是,她們埋伏了一宿居然都沒感覺到!太可怕了!一想她們的命在別人手裡捏了一晚上,在這兒的人全都溼了後背。
島津繼豐咬緊了牙關,推開佐多,拔了刀,厲聲道“繼續放箭!”她就不信了!對方敢傷她!在這九州地界上,別說傷了她,就是殺了她,也別想活着出去!她的死忠太多,對方即使得手,也得做好被島津家族追殺的準備。這種無限追殺令,除了死士,沒有人願意承受。她料定了不過是一次接頭,對方還不至於下如此血本。
只是,她忽略了一個前提,那就是,在對方不知道她會出現的前提下,不會下血本。可是,如果對方知道她會參與此次行動呢?當然是不惜下血本啦!
這一點,當劇痛傳來的時候,島津繼豐才反應過來!劇痛襲來,她全身的肌肉自我保護的收緊,島津繼豐手捂胸口的同時不是本能的收縮身體,反而挺直了胸膛擡起了頭。這力道加在她身上,她也知道了對方大概的藏身地,這就是高手過招的精妙,不過幾息勝負已定。
高聳的樹上,一個人立在枝頭,纖細的樹梢連晃動都沒有,那人揹着月亮站着,像踩着雲彩下凡似的。雖然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可是,這麼俊的輕功,這麼準的暗器,不用多想。
島津繼豐低沉吼道“龍造寺忍!”
迴應她的,是一聲輕笑,和微微晃動的枝頭,那裡哪還有人,好像剛剛的一切都是錯覺罷了。
“主子!不可動怒!”佐多和其他親隨圍成了一個圈,把島津繼豐護在了中間。佐多知道島津繼豐中了暗器,看她手遮擋的地方就知道大事不妙,這種時候,肌肉用力,暗器就可能吃進一分危險就多一分。佐多也顧不得許多,趕緊亮起信號,喊來埋伏在遠處的隊伍,而小松見了自然也要回護,沒有什麼,比島津繼豐的安全更重要。
而對方,就趁着這個空隙,混入夜色,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