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琬自然沒有去找二伯母。
她找了個無人的角落,脫下外衫反過來穿上,又在眉頭眼角和嘴脣稍微改動了一下,爲了確認不被人發現真實身份,她還特地在脣角點了一顆黑痣。
當一個人長相普通時,她臉上特別突出的地方,就會成爲別人的記憶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聚集在那顆黑痣上,從而遮掩住她本來面目。
薛琬見四下無人,便悄悄地混了出去,一路小碎步跑,重新回到了竹園前。
她沒有魏玳瑁的靈鼻,一直走到了林子的深處才聞到了那股複雜又獨特的香味。
這是千機司特製的礱坻丸的氣味。
礱坻丸是一顆神藥,它可以將人的潛能在瞬間調動,在油盡燈枯時也能再讓已經燃盡的蠟燭繼續燒下去。
千機司的人都管它叫回光返照丸。
舌下含了一顆礱坻,哪怕快要斷氣了,也能將氣給接回來,至少可以撐住個把時辰。
有時候禦敵退敵,有了這個把時辰,是可以直接扭轉戰局的。
這就是礱坻存在的意義。
但,礱坻畢竟不是仙藥,服用過後,若是沒有得到及時救治,仍然會死去。
這也是薛琬冒着風險返回竹園來查探的原因——千機司的人只有在生命的盡頭萬不得已時纔會使用礱坻,這意味着方纔在這裡曾發生過一場惡戰。
可這是二伯父的新宅,今日是二伯母的生辰,怎麼會有人在這裡惡鬥?
她不得不聯想到了千機司的密探芳官兒。
薛琬一路往林子深處走去,但四周都靜悄悄的,也並無什麼打鬥過的痕跡。
她細碎的腳步踩着竹葉發出“沙沙”響動,但也無人驚起,更沒有什麼迴應。
是死了,還是用了屏息術?
薛琬眼尖地發現腳下的竹葉背後隱約有血跡,她皺了皺眉,想了想,忽然撿起了一片乾淨的葉子,放在嘴邊吹了起來。
那是一首變了調的清心普善咒。
而每一句的變調組合起來就成了一句暗語,“我是千機司的人,這裡有我的同門嗎?”
竹葉颯颯地搖,從高高地竹枝上忽然墜下來一個人。
那是一個長相過於俊秀的男子,滿臉的血污卻絲毫不損傷他的美貌,反而令他更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悽美了。
他穿一身月白色的裡衣,很顯然是在換衣裳的時候與人纏鬥廝打的。
此刻,月白色的衣裳已經幾乎全部染紅,胸前深重的紅色表明,他所受最嚴重的傷都在心臟處。
薛琬眉頭一動,“芳官兒。”
男子渾身一震,“你!你是淑大人!”
不錯,那男子正是桃園的名角芳官兒。
今日他要唱壓軸,所以換妝比平時晚了一些,在他打開妝盒打算調油墨的時候,忽然發現頭面不見了。
這不是普通的頭面,而是他特製的武器,是他自保的工具。
他大驚失色,自然免不得要去懷疑追查。
確實讓他發現了可疑的人,但也沒有來人身手居然那麼高強,輕而易舉將他刺傷。
好不容易將人引到了竹園,爲了保命吃了礱坻,蓄全身之力將偷頭面的人打死了,但自己卻也再無餘力可以逃脫。
正當芳官兒感嘆他一代名伶就要死在這裡時,有人來了。
他不得已才提着快要斷開的氣爬到了竹子的頂端,指望着能夠暫時躲過一劫,等他緩了過來,他再自行離去。若是實在不行了,他自會用化屍粉將自己變成一灘水。
不被主人家發現,不被世人猜透他的身份,哪怕死得無比卑微連屍骨都不留下,也無怨無悔。
這是身爲一個密探的覺悟。
沒有想到,來的卻是自己人。
芳官兒用最後的力氣問道,“你是淑大人?”
薛琬垂了垂眸,微笑着回答,“我不是淑大人。淑大人已死,從今往後我就是你新的聯絡人。”
芳官兒目光裡滿是不相信,“不可能。淑大人怎麼會死?”
他搖頭,“若是要給我換新的聯絡人,淑大人也會提前告知我,不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來一個新人對我說,她以後纔是我的聯絡人。不可能的。”
薛琬笑笑,“淑大人是人,是人就可能會死。她若是病死的,也許還有機會提前安排後事。可我們千機司的人,哪裡能有那麼好命病死?”
她嘴角一抿,“橫生橫死,是我們千機司密探的宿命,就好像你,也差一點就要死在這裡一樣,你有機會通知別人嗎?”
言下之意,淑大人是執行任務中突然死去的。
芳官兒愣了愣,雖然覺得有些突然,但似乎也無可反駁。
薛琬說道,“你記住了,以後我就是你的新聯絡人,除了我,誰都不要信。哪怕有人扮成淑大人的模樣來接近你,你也不能相信。淑大人已經死了,若還出現一個淑大人,那必定是假的。”
她頓了頓,“千機司的規矩,我不會以真面目見你,所以,現在我是個中年婦人,以後也許我會是個孩童,不論你下次見到我時,我是男人還是女人,是長者還是幼童,只要你聽到我的口琴聲,就知道那是我。”
芳官兒皺了皺眉,“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你是我的新聯絡人?”
他擡了擡頭,“也許你纔是那個假的呢?”
薛琬目光一動,笑容更深了,“雖然你吃了礱坻,爲你爭取了一些時間,但你的傷若是再不救治,恐怕也活不下去。”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瓷瓶,“這是赤炎,世間最厲害的金創藥。一顆內服,一顆外敷,或許可以救你一命。”
芳官兒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除了千機司的人,沒有人知道礱坻。
而赤炎更是隻聽說過沒有見過的千機司聖藥。
這樣的話,眼前的人就是他的新聯絡人無疑了。
他接過藥,吞服下一顆,但因爲渾身沒有力氣,外敷那顆實在夠不到傷口。
薛琬見狀撕開了他的衣衫,用手指碾碎藥丸,均勻地灑在了他的傷口上。
“這裡一時半會沒有什麼人來,你可以躺着休息一會兒,等到傷勢略有所緩解,你再離開。”
芳官兒俊秀的臉幾乎湊到了薛琬的臉上,他好奇地瞪着眼眸望着她潔白修長的脖頸,“你的本尊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是不是?”
薛琬挑了挑眉,“哦?”
芳官兒低聲說,“你的皮膚很白,又很細膩,看起來頂多只有十五六歲。你改變了容貌,但卻忘記了改變脖頸和手。”
薛琬笑了起來,“你又怎麼知道你看到的就是事實?”
她站了起來,“馬上要輪到你的戲了,但你這樣是沒有辦法上臺了。來,告訴我,你等會兒要唱的是哪出?”
芳官兒愣了愣,“你要幹嘛?”
薛琬掩嘴笑,“等會兒我不得上臺替你唱嗎?若是砸了你的招牌,可莫要怪我,誰讓你自己不能上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