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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竹是蘇挽月出嫁前託付給楚懷安的。
蘇挽月大婚以後,楚懷安渾渾噩噩的過了數日,醒來發現蘇梨也不知所蹤,尋了許久也尋不到蘇梨去了何處,便漸漸冷靜下來,將思竹從尚書府要了過來。
到了侯府,楚懷安自認帶思竹不薄,所有待遇都跟府上大丫鬟一樣,她有自己單獨的院子,換季要裁新衣,她可以先挑布匹花色,旁的丫鬟晨昏要去給楚劉氏請安,她不用。
蘇挽月要楚懷安照顧她,楚懷安不說十分盡心,也算盡到了七分。
如今這算什麼?一番好心餵了狗?
楚懷安不停回想這五年來的種種,胸腔被怒氣填充變得鼓脹,用針輕輕一戳就能炸裂開來。
思竹說完那句話以後便發現他的情緒不對,忙放下繃子快步走到楚懷安面前跪下:“奴婢拜見侯爺!侯爺貴安!”
貴安?拿什麼安?
楚懷安在心底冷嘲,提步走進屋裡,拿起她剛剛繡的繃子一看,上面是一隻繡了一半的豬,小豬胖滾滾的頗有幾分憨態可掬,楚懷安瞧了一眼,莫名的感覺有些眼熟。
“這是什麼?”
“奴……奴婢無聊,繡着打發時間的。”
思竹回答,語氣很是心虛,楚懷安擰眉,拿着繡繃子在屋裡掃了一圈,目光最終在那盞燈籠上停下。
那盞燈籠與紙皮燈籠不同,透出來的光亮又多卻又很柔和,一點也不會傷眼睛。
楚懷安走到那燈籠旁,擡手將罩子轉了一圈,罩子已十分舊了,角落原本該畫着一隻豬的地方被一片紙糊取代,破壞了整個罩子的和諧。
“這個怎麼會在你這裡?”
楚懷安輕聲問,終於記起那肥滾滾小豬的來歷。
他親自熬煮了好幾日的豬皮,費了好大的心思才做出來的一盞燈籠,畫上小豬送給蘇梨,被她逮着罵了許久,心裡卻十分得意。
瞧小爺的手,可真是靈巧極了!
然而後來他想再做一隻送給蘇挽月,卻怎麼都做不滿意,更不好意思問蘇梨把那燈籠罩要回來,便只能作罷。
他那時事事都以蘇挽月爲先,唯有這盞燈籠,獨一無二,給了蘇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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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小姐把燈籠用壞了便丟了,奴婢見……見做得十分精巧,便撿了回來。”
思竹眼神閃躲的撒謊,那時她在尚書府是蘇挽月的貼身丫鬟,平日吃穿用度幾乎算得上是半個小姐,哪裡需得着撿別人不要的破燈籠用?
分明是蘇梨離京以後,她從蘇梨屋裡翻找出來的!
楚懷安擡手將那燈罩取下來,瞧了一會兒,將罩子放到燈上點燃,又將那繡繃子一起點了。
布帛燃燒發出焦糊的味道,思竹不由開口:“侯爺!”
畢竟是用了這麼些年的東西,她還是捨不得。
楚懷安沒理會,眼瞧着那燈罩與繡繃子燒成灰燼,悠然開口:“誰告訴你她不要的東西,你就可以撿回來用?”
聲音低沉帶着斥責,分明在說就算是蘇梨丟掉不要的破爛,她也沒資格覬覦。
思竹張了張嘴,愣愣的看着楚懷安,眼眶蓄滿淚水,卻不知該以什麼樣的姿態掉落。
原來在侯爺心裡,她竟然如此卑微不堪麼?
蘇梨分明已經是殘花敗柳,她就算再不堪,也還是完璧之身啊!
思竹心中不服,強忍下淚意:“侯爺,奴婢之前不知羞恥勾引你,是奴婢的錯,侯爺就算不喜歡奴婢,也不用如此折辱奴婢,那日之後,奴婢已絕了對侯爺的心思!”
她這話說得頗有幾分風骨,好似她喜歡得坦蕩蕩,就算被拒絕也沒有要自輕自賤的意思。
若是放在以前,楚懷安指不定還要對她另眼相看一番,如今看來卻只覺得做作惡心。
“折辱你?”楚懷安複述,脣角泛起冷笑:“你配麼?”
你配麼?
折辱你爺都嫌髒了自己的手!
再簡單不過的三個字,叫思竹臉上的血色頓時褪了個乾淨,她跪在地上,身子晃了晃,竟有些撐不住要癱倒在地。
她還想再爲自己辯駁兩句,楚懷安終於步入正題:“你買紫織做什麼?”
轟!
如同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思竹癱坐在地上,她想努力保持鎮定,想假裝若無其事的反駁,可腦子亂糟糟的根本無力思考。
娘娘不是說萬無一失的嗎?怎麼會這麼快就被查到了?是藥鋪那父子倆告的狀嗎?可那個宮女的性命還捏在娘娘手上,他們怎麼敢……
思竹不停地回憶着其中的細節,想找出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
“你知道謀害皇嗣是什麼樣的罪嗎?”
楚懷安步步緊逼,思竹的腦子亂糟糟的,被問得越發慌亂,過了一會兒,她忽的擡頭惡狠狠的看着楚懷安,一口咬定:“侯爺在說什麼奴婢不明白,那母子平安圖是三小姐所畫,奴婢根本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玄機,若因爲這畫害皇家子嗣出了什麼問題,也是三小姐一人所爲,與奴婢何干?”
思竹說得斬釘截鐵,好像那些事真的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楚懷安深深的看着她,發現自己從來都沒有看清過身邊這個人的真實模樣,就像那個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根本沒有近距離接觸瞭解過,便貿然將自己的喜歡寄託。
喜歡是什麼,活了二十多年,他又何曾真的弄明白過?
楚懷安自嘲,失了耐性,不再與思竹多費口舌。
“來人!”
一聲令下,外面的家丁應聲而入,楚懷安冷冷拂袖:“把這個謀害皇嗣的案犯壓到宮門口跪着,明日一早入宮候審!”
家丁尚且不知發生了何事,只聽見‘謀害皇嗣’四個字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思竹沒想到楚懷安會如此決絕,淚珠終究是慌亂無措的滾落。
“侯爺,奴婢當真不知發生了何事啊!請侯爺明鑑!”
思竹說着跪着爬向楚懷安,隔着一步的距離,她伸手想抓楚懷安的衣襬,被一句話釘住:“別碰本侯,不然本侯剁了你的手!”
他的語氣沉得能滴出水來,沒有一絲玩笑或恐嚇的意思,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只要她敢伸手,他就會剁了她的手。
他已對她厭惡至此,連碰都不允許她碰一下。
思竹的手僵在半空,終是沒有膽子去挑戰楚懷安的底線。
她趴在地上,仰頭看着楚懷安,早已是淚流滿面。
“侯爺,三小姐失身於人,這五年更是行蹤不清,她比奴婢可髒多了,侯爺眼裡既然容不得沙子,爲何還容得下她?”
許是撕破了平日那層僞裝,她的語氣裡是不加掩飾的嫉妒和憤恨,恨他的差別對待,嫉妒蘇梨的好命。
“髒?”
這個字眼刺激了楚懷安腦子裡某根神經,他勃然大怒,擡腳將思竹踹倒在地:“你有什麼資格說她髒?嗯?”
楚懷安瞪着蘇梨,像一頭護食的雄獅。
那一腳他用了全力,思竹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咳着咳着,眼淚愈發洶涌。
楚懷安看得心煩,訓斥着讓家丁把她押去宮門口,思竹知道事情要敗露了,心底一橫,起身就要往牆上撞。
剛被踹了一腳,行動到底比平時慢了一步,楚懷安勾住腳邊的凳子踢過去,思竹跌了一跤,沒能撞到牆,楚懷安上前兩步,抓住她的下顎一擰,卸掉她的下巴。
劇大的疼痛襲來,思竹瞪大眼睛,一時沒能痛呼出聲,楚懷安看向那兩個家丁交代:“看着她,別讓她尋死!”
“是,侯爺!”
家丁連忙上前,架着思竹往外走,直到出了院子,思竹才終於發出嗚嗚的痛哭,只是下巴被卸了,她根本說不出話來。
屋裡變得安靜,空氣卻好似變得污濁不堪,多吸一口氣都會叫人胸悶難受。
楚懷安待不下去,起身走出院子,正準備去蘇梨住的院子坐坐,楚劉氏在老嬤嬤的摻扶下匆匆而來,她約莫是真的急壞了,向來梳得一絲不苟的兩鬢散落了幾縷亂髮。
“謹之,怎麼回事?昨夜你怎麼又進大理寺了?剛剛那兩個人要把思竹帶到哪裡去?蘇梨呢?我聽說她好些日子都沒回府上住了,她又去哪裡了?”
還沒走近,楚劉氏的問題便一個接一個的不停往外蹦,她到底是家宅婦人,消息並不如何靈通,尚且不知貴妃與腹中胎兒險些遇害之事。
楚懷安伸手扶住她,目光溫柔的幫她理了理鬢角的散發:“我這不是沒事麼,娘這麼着急做什麼?”
習慣了他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的模樣,乍然看見他溫和孝順的樣子,楚劉氏心中頓時警鐘大鳴,抓着楚懷安的手憂心的追問:“謹之啊,你跟娘說實話,你是不是又闖什麼禍了?若真做了什麼錯事,爲娘天一亮就陪你去宮裡求太后和陛下!”
楚劉氏是真的被他嚇到了,說完就要讓老嬤嬤去翻她壓箱底的誥命聖旨和御賜衣物。
“無事,娘不用如此擔心。”
楚懷安安撫,扶着楚劉氏往她的院子走,然而他越是如此,楚劉氏便越惶惶不安。
好不容易等兩人一起回到寢臥,楚劉氏立刻把閒雜人等趕出去,尚未來得及開口說話,楚懷安按着楚劉氏坐下,自己親手倒了一杯茶,半跪着奉上。
“謹之啊!娘錯了,娘當初不該被豬油蒙了心叫人把蘇梨賣進勾欄院,娘真的錯了,你別這樣嚇娘成不成?”
楚劉氏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何曾見過楚懷安這樣慎重其事的給她斟茶倒水?心裡猜測她這個兒子這次恐怕是把天都捅了個窟窿!
“娘,這筆債,我會還的,與娘無關,娘不必愧疚,您先喝口茶壓壓驚。”
這哪裡是讓她壓驚?這一口茶下去,怕是要她的命啊!
楚劉氏焦灼不安,卻也捨不得叫楚懷安一直舉着杯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咬咬牙接過茶一口飲下。
待她喝完,楚懷安將杯子放回桌上,又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磕了三個頭。
他向來是個沒心沒肺的,哪怕每年去皇陵祭拜都偷奸耍滑不好好磕頭,今日這三個頭卻磕得實打實,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下都重重捶在楚劉氏心上。
楚劉氏捂着胸口,呼吸有些不暢。
磕完三個頭,楚懷安擡起頭來,額間有些發青,表情難得肅穆:“娘,遠昭國很快要不安寧了,您好生在院子裡待着,別管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子要去做一些事,也許會有是性命之憂,若萬一兒子哪天不在了,您莫要傷心難過,陛下定會讓您頤養天年!”
他這話像是在交代後事,楚劉氏哪裡受得了這個,當即流下兩行熱淚:“謹之啊,你別嚇娘,娘還等着看你成親讓娘抱上白白胖胖的大孫子呢!”
楚劉氏這一生享了不少富貴榮華,可早年喪夫,獨自一人把楚懷安拉扯大終是不易,如今老年若再喪子,還不如讓她去死。
“娘,兒子只是說萬一,兒子向來命大,一般人傷不到兒子的。”
楚懷安故作輕鬆的說,他剛剛是給楚劉氏做了最壞的假設,楚劉氏這時怎麼還聽得進去,淚流不止,抱着楚懷安不停地說:“謹之,娘知道娘對不起蘇梨,你讓她衝着娘來,只要她能解氣,娘什麼都可以聽她的!你是孃的命根子,你不能出事啊!”
“娘,兒子的決定與阿梨無關,國之將亂,在這場風波中,所有人都不能倖免,兒子身爲男子,又有爵位在身,自然要擔負起應有的責任!”
楚懷安平靜的說,以前楚劉氏驕縱着他,他除了吃喝玩樂,便再沒有別的追求,可蘇梨此次回京,叫他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那個世界隨時都可能會有流血犧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守和意念。
他荒唐度日二十多年,如今也該清醒了。
“什麼責任?”楚劉氏紅着眼問,一巴掌呼在楚懷安肩上:“娘是盼着你有點出息,不要成日在女人窩裡打轉,你是當今陛下的親表弟,就算遠昭國的男人都死絕了,也輪不到你去賣命!”
楚劉氏怒吼,她心中沒有家國大義,只有這個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希望與寄託,她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出事!
楚劉氏的這種思想早已根深蒂固,楚懷安也沒想用隻言片語就扭轉她的觀念,像幼時一般抱了抱她:“兒子知道娘是心疼兒子,娘放心,兒子會保護好自己的,只是有些事,兒子既已做了決定,便是萬人阻擋,兒子也絕不妥協!”
就像他當初決定喜歡蘇挽月,明知於世俗不容,明知有千難萬險,也還是一步踏了進去。
“謹之!”
楚劉氏急得跺腳,楚懷安鬆開她站起來:“兒子還有事需要處理,娘早些休息吧,若是過幾日得了閒,兒子再來給娘請安。”
楚懷安說完轉身離開,楚劉氏急急的追出去,卻不及他走得快,追到門口的時候,被門衛攔住:“夫人,侯爺說這些日子京中恐不安寧,請夫人回屋,屬下會拼命保護夫人的安危!”
楚劉氏悵然的看着漫無邊際的黑夜,一顆心惶然無措,沒了着落。
這廂楚懷安出了逍遙侯府並沒有直接去宮門口等着,而是去了大理寺,趙寒灼比楚懷安慢了些,沒趕在宮門落鎖之前出來,被留在了宮裡,楚懷安幾乎成了大理寺的常客,獄卒也知道他現在是昭冤使與自家大人是協同辦案,猶豫了一會兒便放他進去了。
已是後半夜,牢房裡的犯人都睡了,楚懷安放輕步子走到蘇梨所在的牢房,嶽煙還沒睡,還在用熱帕子幫蘇梨擦身體。
熬了一個日夜,她的高熱還是在反覆,嶽煙不敢大意。
楚懷安讓獄卒打開牢房,嶽煙本想開口,被楚懷安擡手製止。
嶽煙也不想吵醒蘇梨,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自顧自的幫蘇梨擦臉。
楚懷安沒打擾她,就蹲在旁邊安安靜靜的看着。
蘇梨睡得不大安穩,眉頭擰成‘川’字,臉頰燒得泛紅,脣瓣卻一片蒼白還乾裂出幾道小口子,往外滲着血,與之前那個與他攤牌要了斷乾淨的人截然不同。
她有多要強?
哪怕身體下一刻就撐不下去了,這一刻也要把該說的話全都說明白。
她有多脆弱?
像這樣躺在地上,只要旁人捏着纖細的脖子輕輕一擰,便能將她的腦袋擰斷。
明明已經吃了那麼多苦頭,怎麼就學不會服軟呢?
楚懷安在心裡嘆息,忍不住擡手用指尖輕輕按壓她眉心的褶皺。
嶽煙:“……”
侯爺,男女授受不親,你這麼直接上手不大好吧?
嶽煙直勾勾的盯着楚懷安的手,臉上寫滿了不贊同,楚懷安掀眸與她對視:爺樂意你管得着爺?
“……”
嶽煙一臉無語,這人究竟是真的王孫貴胄還是街邊的地痞無賴?
不知道是嶽煙幫蘇梨擦身體讓高熱退了還是楚懷安硬把蘇梨的眉頭揉得,總之沒一會兒,蘇梨一直蹙着的眉結散了,安安穩穩的睡下。
見她睡得安穩,楚懷安也沒再動手動腳打擾她,自己坐到一邊,在草堆裡尋了個不那麼難受的位置躺下閉目養神。
嶽煙:“……”
獄卒:“……”
侯爺你是腦袋被驢踢了嗎?侯府鬆軟的大牀不睡,你跑這兒來睡又臭又潮溼的牢房!
楚懷安也沒睡多久,寅時剛過他便醒了,再過一個時辰,百官就該聚集在宮門口等着上朝了。
睡得不怎麼好,腦袋有點痛,楚懷安揉着太陽穴坐起來,偏頭不期然對上蘇梨一片清亮的目光。
這幾日她燒得糊塗,睡了醒醒了睡,這會兒看見楚懷安,記憶還停留在那夜與他攤牌的時候,兩人對視片刻,蘇梨忽的翻了個身背對着楚懷安,甕聲甕氣的開口:“我傷了侯爺的心上人,侯爺日後不必對我愧疚,還是趕緊出去看看貴妃娘娘與腹中胎兒是否安好吧!”
楚懷安:“……”
這種戳心窩子的話說一遍就夠了,怎麼還要再來一遍?
楚懷安內傷,理理衣襟蹲在蘇梨身後把她的頭髮揉了一通:“腦袋還不清醒就老實歇着,這次爺不跟你計較,下次再說這樣的話,爺就要記仇了!”
“……”
蘇梨背對着他沒吭聲,揉完腦袋,楚懷安心情愉悅了些,擡腿出了牢房。
到底是要上朝,獄卒在趙寒灼平時休息的小房間給楚懷安打了熱水沐浴,又送了乾淨朝服來。
這是楚懷安第一次穿昭冤使的朝服,衣服是青色的,上面用橙色絲線繡着活靈活現的錦鯉,領口和袖口都用銀絲繡着統一的官服暗紋,一指寬的腰帶上面攢着足足七顆寶珠,襯得人腰肢挺拔,極爲丰神俊朗。
換好衣服,獄卒又牽了一匹馬來,楚懷安翻身上馬,直奔宮門,衣襬翻飛之間折射着耀眼的暗芒,獄卒站在原地看得失了神。
這放蕩不羈的逍遙侯正經起來真真是絕了啊!
獄卒牽來的是好馬,腳程極快,楚懷安到宮門口時,候在外面的只有熙熙攘攘幾位大人,陸嘯腰板挺直,神采非常人可及,楚懷安遠遠的一眼便瞧見了他。
及至跟前,楚懷安拉了馬繮繩,利落的翻身下馬,幾步跨到陸嘯面前拱手行禮:“國公大人早!”
他下馬的動作做得極漂亮,襯得這身官服也越發合身俊朗,陸嘯眼底流露出幾分讚賞:“侯爺今日真是丰神俊朗,不同一般呢。”
旁人說這話還有可能是恭維,陸嘯說這話卻是實打實的誇讚,楚懷安不免得意,挺了挺胸膛:“國公大人過獎了!”
這小模樣,倒是與蘇湛有幾分相似,陸嘯不由得彎眸笑起來,正要再說點什麼,在宮門口守了大半夜的家丁匆匆跑來:“侯爺,人暈了。”
楚懷安臉上的得意頓時消散,表情微冷:“暈了便暈了,一會兒弄醒便是!”
他的語氣不好,陸嘯越過他瞧見癱倒在不遠處的思竹:“侯爺一會兒要帶人進宮?”
“嗯,家中刁奴管束不當,犯下大錯,自是要親自送進宮中謝罪才行!”
楚懷安沒說思竹是犯了什麼罪,陸嘯卻已然明悟,此事恐怕與貴妃被害一案有關,他點點頭,想到蘇梨多問了一句:“阿梨重傷未愈,在牢裡沒吃什麼苦頭吧?”
問完,楚懷安還沒來得及說話,顧遠風已卷着一身晨露匆匆而來,及至跟前,氣還沒喘勻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侯爺,阿梨呢?”
“……”
她剛還要跟爺劃清界限呢,能有什麼事!有事的是爺,爺被她這一步棋捅得抓心撓肝,都要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了!
“沒事,就是有點發燒,有人照顧她。”
楚懷安平靜的說,心裡一股子委屈鬱悶無處可說,陸嘯放心的點點頭,顧遠風仍是一臉擔憂表情凝重。
天漸漸亮了,其他大臣陸陸續續趕來,安珏也是騎馬來的,遠遠地和楚懷安對視一眼,一個眼底佈滿狠辣,一個眼底絲毫不懼。
爺整你就是整你,你要是不服就再來,看爺收拾你的時候會不會手下留情!
楚懷安想着舔了舔後槽牙,餘光瞥見一輛馬車疾馳而來。
馬車頗有些奢華,車檐上掛的車鈴叮噹作響,刻着‘蘇’字的車牌晃得惹人眼。
馬車很快行至宮門前,車伕停穩,撩開馬車簾子將蘇良行請出來,然後是趙氏。
趙氏的眼眶一片紅腫,蘇良行的眼睛也浮腫得厲害,可見這兩日因爲蘇挽月險些流產的事難以入眠。
趙氏心中焦急,一下馬車差點腿軟跌倒,幸虧蘇良行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旁人都知道尚書府出了什麼事,這會兒都涌上去寬慰幾句,楚懷安沒動,冷眼瞧着,蘇良行打起精神一一謝過諸位同僚的關心,被衆人簇擁着走到楚懷安和陸嘯這邊。
“侯爺、國公大人、顧大人!”蘇良行見禮,臉上滿是疲憊。
出事這麼久還沒見到女兒,趙氏心中不安極了,敷衍的衝其他人行了禮,便急躁的等着開宮門,餘光不經意掃過思竹,猛地頓住。
“侯爺,那……那可是我們府上的丫鬟思竹?”
趙氏詫異的問,嗓子發緊,聲音泄出幾分緊張,楚懷安漫不經心的挑眉:“正是,夫人好眼力。”
趙氏這會兒哪裡聽得進去他的誇讚,努力保持鎮定問:“這丫頭不在侯府好好待着,怎麼到這兒來了?”
“自然是她做了什麼,不然這皇宮也是她隨便能進的麼?”楚懷安繞着圈子回答,對趙氏的反應頗有些感興趣。
畢竟思竹離開尚書府都快五年了,趙氏與她那點薄弱的主僕情誼,能讓趙氏在這個緊要關頭關心這種閒事?
蘇良行也察覺到趙氏的反常,沉下臉來把她拉到身後呵斥:“她早就是侯府的人了,就算做了什麼也自有侯爺處置,輪得到你一個婦道人家在這裡多嘴!”
“請侯爺恕罪!請侯爺恕罪!”
趙氏連聲告罪,低垂着頭,表情有幾分慌亂,她隱隱覺得不好,直覺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好在沒過多久宮門便開了,文武百官去議政殿議事,趙氏則被宮人帶往瀲辰殿。
因纔剛出了大亂,趙氏這次進宮比之前又多了幾道檢查的關卡,不僅要搜身,頭上戴的那些個頭飾也全都要取下來看裡面有沒有什麼機關。
趙氏心中的不安一點點放大,本就因爲沒睡好而十分憔悴的臉顯得越發蒼白。
終於被人領到瀲辰殿,趙氏一時也顧不上那許多不安,三兩步跨進殿中。
蘇挽月進宮後一直挺受寵的,趙氏進宮看她的次數也不少,見慣了這宮裡的奢華精緻,乍然聞見沖天的藥味,差點掉下淚來。
“挽挽!”
趙氏喊了一聲衝進屋裡,遠遠地瞧見蘇挽月一動不動的躺在牀上,一顆心又酸又疼,忙撲到牀邊抓住蘇挽月的手,觸手卻又極涼。
“這才幾日未見,挽挽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趙氏哽咽着說,淚珠一顆接一顆的不停往下墜,蘇挽月還很虛弱,臉白如紙,見到趙氏,眼眶也止不住變得溼潤。
“娘,我沒事。”
她低聲說,聲音輕飄飄的,一點底氣都沒有,趙氏哭得不能自抑,只能點頭,說不出話來。
入了這皇宮就是這樣,哪怕是母女湊到一處,說話都不能隨便大意。
“翠屏,去幫本宮看看藥熬好了沒。”
蘇挽月拔高聲音吩咐,一直候在一旁的宮婢應聲離開,屋裡沒了旁人,蘇挽月反手抓緊趙氏的手。
她瘦得厲害,手骨硌得趙氏發疼。
趙氏疑惑的擡頭,對上蘇挽月凝肅的臉:“娘,有人要害我和我肚子裡的孩子!”
“娘知道,那個小賤人已經被抓進大理寺了,過幾日就會定罪問斬,等她死了,娘去請高僧做法,要她永世不得超生!”趙氏咬牙切齒的說,心裡認定蘇梨就是害蘇挽月的兇手。
“娘,不止蘇梨,還有別人,那烏什湯是有人故意端給我喝的,她想害死我!”蘇挽月壓低聲音說,眸底飛快的閃過一絲惶恐。
她知道的,紫織毒性輕且慢,要好幾個月纔會起效發作,她只要聲稱身體不適,讓太醫驗出那畫上有紫織蘇梨就必死無疑了。
可她沒想到烏什與紫織混合會對身體造成這樣大的傷害,竟害她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還險些保不住孩子!
送湯之人用心之險惡狠毒,根本不是她能及的。
趙氏根本沒聽說過烏什是什麼東西,但聽見蘇挽月說還有人要害她,心中不免緊張起來。
“那是何人要害你?你爲什麼不告訴陛下讓陛下懲治她呀?”趙氏疑惑,她不懂宮中的明爭暗鬥,卻知道楚凌昭纔是這後宮所有女人的依仗。
蘇挽月眼底閃過慌亂,緊緊的抓住趙氏的手:“娘,你不要問那麼多了,那日你從宮外帶進來的白玉簪我不要了,你快帶出去還給阿梨!”
蘇挽月的語氣有些急切,欲蓋迷瘴一般,趙氏心裡‘咯噔’一下,後背猛然發涼,有種被鬼纏上的錯覺。
她看着面色慘白的女兒,心臟不停地加快,幾乎要從嗓子眼兒蹦出來。
“你……”她想問那簪子有什麼問題,話到了嘴邊猛然停下,驚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這是在宮裡,她什麼都不能問。
強壓下緊張,趙氏輕聲回答:“不行了,帶不出的,現在進出要經過好多道檢查,就是一根頭髮絲都帶不出去!”
蘇挽月眼底的光陡然熄滅,她失力的倒回牀上,心底一片荒涼。
從那日喝下那碗湯腹痛難忍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中了蘇梨的計,又中了幕後黑手的計,她太操之過急,太想置蘇梨於死地了,纔會這樣糊塗犯下大錯!
明明那日陛下提醒過她的,腹中的孩子是她日後的依仗,她應該好好保護這個孩子,可她沒有做到,她甚至想利用這個孩子殺死蘇梨。
“挽挽……”見她這樣,趙氏心中越發悲慟:“你……你是不是做了什麼糊塗事?”
趙氏哭着問,到底是母女連心,看見蘇挽月這樣,加上剛剛在宮門口看見思竹,她便猜出了大半。
蘇挽月沒有否認,趙氏又驚又怒,想罵她沒腦子,見她人已經這樣了,什麼重話都說不出口。
過了一會兒,趙氏忽的站起來衝向梳妝奩:“那簪子呢,帶不出去毀了便是!左右是玉石做的,砸碎了碾成粉,誰也瞧不見!”
“在第二格中間那個小抽屜裡。”蘇挽月低聲提醒,趙氏在那櫃子裡一陣翻箱倒櫃,片刻後面色灰白的拿了一個空盒子過來。
簪子不見了。
蘇挽月親手放進去的簪子,現在不翼而飛了,它會出現在哪裡,蘇挽月比誰都更清楚不過。
她的臉上一片灰敗的死氣,過了一會兒,眼珠轉了轉,蘇挽月看向平日掛着那副母子平安圖的空牆。
那幅畫是陛下親手交給她的,是蘇梨用指尖血入墨一點點畫出來的,畫上的她溫婉明豔動人至極,像嘲諷又像詛咒,攪得她日夜不寧。
如果不是那幅畫,她不會逼自己走這一步險棋。
如果不是那幅畫,她不會一步步落入別人的圈套。
如果不是那幅畫,她會母憑子貴,做皇后甚至是做太后!
如果沒有那幅畫……
蘇挽月的眼底迸發出強烈的恨意,她一下子坐起來,發了瘋的大喊:“蘇梨!你這個賤人!你爲什麼要這樣害我?五年前那些山匪爲什麼不睡了你?你爲什麼不被乖乖沉塘還要苟活於世?核兒不就是個下賤的丫鬟,她是替你死的,你爲什麼要報復我?”
蘇挽月被巨大的恐懼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她怕極了,怕事情敗露以後,其他人會用看怪物一樣的目光看着自己。
虎毒不食子,她怎麼會被逼到用腹中的孩子做賭注??
“挽挽!你瘋了!現在突然提五年前的事做什麼!”趙氏被蘇挽月這一通吼嚇得大驚失色,撲上去想捂住蘇挽月的嘴,被蘇挽月一把推開,她剛剛還虛弱得下不了牀,這會兒卻不知從哪兒生出蠻力來。
她坐在牀上看着趙氏,眼底一片怨毒:“娘?你是我娘嗎??你不是答應會幫我除掉蘇梨那個賤人,讓她永遠消失在這世上嗎?你爲什麼沒有做到?爲什麼讓她過了五年回京找我報仇?”
蘇挽月理直氣壯的質問,聲音大得恨不得叫所有人都能聽見,趙氏嚇得手腳虛軟,顧不上生氣,不停地勸慰:“挽挽,你冷靜點,沒事的,只是一支簪子而已,陛下還是寵你的,只要孩子保住了,無論發生什麼,你都還是貴妃娘娘,沒有人能拿你怎麼樣的!”
“是嗎?我還會是貴妃娘娘嗎?”
蘇挽月輕聲問,眼底滿是期盼,趙氏重重的點頭,見她安靜下來,立刻上前扶着她躺下:“你纔剛在鬼門關走了一圈,胎氣尚且不穩,情緒萬萬莫要太過激動,會傷着孩子的。”
提到孩子,蘇挽月緊張的扶住肚子,聲音壓小:“娘,蘇梨回來報復我了,就算這次我沒死成,下次她也會再找機會害我的,我該怎麼辦呀?”
蘇挽月說着話裡帶了哭腔,無助極了,趙氏揉揉她的腦袋,一臉慈愛:“娘幫你想辦法,五年前讓她逃了,這一次娘一定讓她永遠消失!”
得了保證,蘇挽月安心下來,沒一會兒,翠屏端着一碗藥回來:“娘娘,藥已經煎好了,先喝藥吧。”
有了外人在,蘇挽月又恢復平日的端莊高貴:“端來給本宮。”
“是!”
趙氏接過藥碗細心地幫蘇挽月餵了藥,等藥效發作,蘇挽月睡着以後纔不舍的起身離開。
往外走的時候她還在想要用什麼法子才能叫蘇梨死個透徹,殿門一打開,整個人卻如墜冰窖。
殿門外站了一院子的人,宮人擡了太師椅來,楚凌昭就坐在最中間,後面依次站在楚懷安、趙寒灼、蘇良行,再後面,思竹被打成血人一樣倒在地上,配着大刀的侍衛將整個宮殿團團圍住。
這些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又在門外聽了多久。
趙氏兩腿發軟,眼神茫然的掃了一圈落在蘇良行身上,可蘇良行並不看她,一臉痛心疾首,似乎沒想到自己的髮妻和嫡女竟然會做出這樣叫人匪夷所思的事。
“陛下……”
趙氏喊了一聲,身子一軟,咕嚕嚕從臺階上摔下,髮髻散亂開來,珠釵也落了一地。
她喘着粗氣,想爬起來手腳卻怎麼都使不上力。
楚凌昭冷眼瞧着她,從袖袋裡拿出一支通體瑩潤的白玉簪放到她面前:“夫人方纔所說的白玉簪,可是這支?”
趙氏怕得渾身痙攣,張嘴想說話卻乾嘔起來。
楚凌昭便當她默認了,當着她的面將簪子從中間擰開,簪子中間被挖空了,正好可以裝東西。
楚凌昭瞧着那簪子,臉上露出遺憾:“這是朕繼位前夕送給愛妃的簪子,愛妃不知,這簪子是朕一點點親手雕刻打磨出來的,朕送她簪子時,想與她此生同心結好,百年後亦同穴長眠。”
同穴長眠,死後能與帝王葬在一起的,只有皇后!
趙氏驚恐地瞪大眼睛,卻又聽見楚凌昭繼續道:“朕沒想到,愛妃竟聰慧至此,竟能想到用此簪藏毒入宮,親手謀害腹中孩子的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