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裡樓明傲心情大好,四處搜刮了不少名藥珍材,東院的庫存亦日漸豐盈。終日間無所事事,逛園子遛鳥,
大爲享受東院之主的生活。
東院雖言是山莊之東暖宅院,卻是位於山莊的中軸主位。其西處是夫人侍妻及衆女眷居所,東邊乃主上私宅的
正院,往往自東而西,入妾室房中,自以經由東院前的甬道最爲捷徑,如若東院前道不通,則要從前配殿穿花
拂柳多繞上幾程路。
樓明傲改建院造時,亦是着力修建了院前甬道上的石欄庭璧,以玉磚相砌,雲母以隔,兩道間夏種牡丹,冬植
梅樹,路人行至,過而餘香,大有幾番意境。此時秋景正旺,黃蕊周盈遍繞,院前的小陌尚未打通,皆以落英
覆蓋,嫩草嬌朵,最怕由人踐踏,樓明傲索性於院前立了個牌子,揮毫而就——“此路未通,暫請繞道”。
今日是輪到夜宿西院,戌時已過,耽擱個幾刻,司徒遠即隨楊回兄弟二人由正院而出。一路沉默如常,楊歸兩
兄弟自以噤言慎步,往日裡入西院,都會於東院間快步而過,今日卻看着落下的影子隨之一怔——主上竟然停
步了?!擡頭建忽也明白爲何怔步,往日寬闊肅靜的甬道,如今仿若陷落花鳥叢中,竟有幾隻蝴蝶落至肩頭,
被他楊歸一巴掌拍死。
司徒遠不語,依舊滿目冷色,只視線落於那展牌子上,久久不做聲。楊回覆嘆了口氣,走至牌前撤開讓出了路
,身子一讓,腳下踩蔫了幾多株晚豔,出言道:“主上請——”
司徒遠愣了愣,擡步間剛要落下,又想了想牌子上的字跡,冷道:“繞路。”
“可是…要晚了。”楊回忍不住提醒。
霜降冷寒,滿目厲色不容置疑:“繞路!”
轉身間,一抹身影由門前閃過,樓明傲拎着鳥籠子怔立在院外,眼中戾氣頓顯。她本是習慣於晚膳後遛鳥,這
一日遛到門間,見甬道立着鬼鬼祟祟的三人,不由得進步而出。
再落目於楊回腳下的殘花敗菊,淡眉糾結,出言喝道:“不長眼睛,還是不識字啊?!從小沒個人教養嗎?”
三人皆因這一聲頓住,只無一轉身回身,只怔怔站立。
樓明傲踩着腳幾步間小心翼翼迎上,手上的鳥籠子一搖一擺,籠中紅嘴翠羽的夜鶯驚惶亂飛,無奈仍是掙脫不
開。見這三人不予理會,氣火更盛:“三個人大男人,好歹有一個出來應一聲。”
司徒遠身子一冷,復回身,對上樓明傲的眸子,視線如寒霜突降,反冷得她渾身一顫,索性偏頭再不做打量。
楊歸兄弟亦隨着轉身,果然見到了這位名聲赫赫的當家主母。不過是膳後遛鳥,她竟也是穿着光鮮亮麗,寶藍
色的連裳陰金襦裙,寬襟長擺,浮雲高領,直引人看得眼目繚亂。
“你們是誰啊,亂闖別人家園子,沒看見牌子啊!繞道繞道!”說着一盯司徒遠的胸襟,大爲不悅,“你們這
樣子是不行的,花花草草也是有生命的。”
頭一歪,由楊歸的紫墨常服襟頭捕捉到半隻蝴蝶的屍體,從頭到腳一盆子冷水澆過,“小秋秋~~~”
楊歸手一撲,但見樓明傲抓上自己的腕子,聲聲喝斥:“本主母的秋灑七鳳彩蝶,你知道值多少銀子嗎?!我
今兒給她喂多了,剛放出來讓她飛兩圈就栽你手裡了。”說着小心翼翼捧着半拉屍體,做足了怨婦狀。
楊歸就知道他是出門沒看黃曆,遇到這個古怪女人簡直是自尋死路。樓明傲倒也大方,一抹袖子:“一共一千
七八兩銀子,你們三人明兒誰送來。”
三個大男人頓時無言,倒是楊歸眼疾手快,一指楊回:“他送。”
樓明傲一點頭,這才注目於楊歸,沿着繡着虎紋圖樣的衣襟自下而上打量了這個年輕人,面如冠玉,若非一臉
肅穆,倒也是個秀美清雅的俊小生,看着這張俊顏不由得浮想聯翩起來。古怪笑了笑:“成,明兒要是你來,
帶個一千五百兩就夠了。公子,其實我這小景還不錯呢,偶爾你也來坐坐,你放心,我家男人不常來,你別挑
着帶八的日子來就好。”
楊回霎時一個寒顫,再不看擡頭看那女人的奇特表情,煞白了扭頭看一角的花花草草。司徒遠依舊是一臉古板
,不笑亦不怒,只是其間偶爾擡眼端看了樓明傲幾次,大抵是淡淡的,不落一絲痕跡。而每一次,樓明傲又都
躲着他的視線,或者說…樓明傲根本沒有正眼落目於自己。
樓明傲不是不想看他,只是從來都是會看眼色的,第一眼見這人面若寒玉,自然不敢落目第二眼,實在怕凍傷
了一雙明目。
四人皆不再言,司徒遠徑自回身繞道離去,樓明傲拎着籠子空站了許久,只到璃兒於身後喚自己,方拍乾淨手
,扭頭回身。
“主子,您跟那發什麼愣啊?”璃兒立在門外,只看着她影子,揚了聲問。
“剛碰到三怪人,一啞巴,一傻子,還有一白麪俊書生。撈了筆銀子,騙了個小白臉。”腳下踹開一盞萬壽菊
盆栽,大步走了回去。
又三日,皆是風平浪靜,昔時說是要賠銀子的楊回亦未現身。樓明傲自也忘了這出,整日間圍着她的小園子添
金掛玉,滿園子的華彩氣氛由着她一人帶動了起來。
東院間,芬香滿溢,晚霞由着天際一絲絲散去,昏景更添幾分氣韻。東院的丫頭從來都是井井有條,撤了晚膳
後,各自忙碌着分內之事。由廚間到伙房,盡是人影晃來晃去。只東院正屋秋暖閣間,樓明傲這個當家主母最
是輕閒,飯後撥弄算盤子倒是她的慣例。
這邊算了幾筆帳目,一回頭對上氣血恢復大半的司徒墨,司徒墨體內毒血早已透乾淨。其實方日只需半棵靈芝
入藥即可,偏這女人討靈芝討上了癮。自那以後,根根入戶,用不了的就存着。一時間,東院庫存倒是比樓明
傲在之前更充裕。
司徒墨僅遵醫囑,多曬太陽調理內息,索性被這女人天天安置在小門外乘涼賞景,這一會太陽落盡,依舊規規
矩矩坐在椅子上不敢挪動,等着女人開口讓他回屋。
樓明傲算賬後多會心情愉悅,幾步走來,捏上司徒墨的小耳朵道,“看見沒,娘今天收穫不少吧。剛算了,大
概每年我們莊中進十顆靈芝,估計也就一年吃一棵,除去那七根是我的庫存,我們每年就能賺來兩棵,這外面
的市價呢就是四萬萬兩的雪花白銀,所以說,墨墨你要活着,不僅要活着,還要每年這時節跑陳景落那吐兩口
血做做樣子。有你,才能每年白賺四萬萬兩白銀。”
司徒墨聞言隨着歪了歪頭,心裡知道這位孃親的確是對他極好的,給他喝的藥盡是最名貴的,吃穿用度,更未
在自己身上吝嗇一分。只是每次她撥弄算盤算帳時,他卻極少能跟得上她的思維。
冷風穿堂而過,司徒墨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復聽廊間傳來那一聲,似乎更冷——
“你把墨兒當工具,你是個騙子。”
冷不丁這一嗓子,也讓樓明傲打了個冷顫,煞白了臉,回身即是一吼:“哪個沒良心的這麼說,給我出來。”
迴廊上站定了個小人,憤憤看着閣子裡的人,出聲間滿是震怒,驚得廊子上的名貴鳥雀於籠中嘰喳不已。
樓明傲瞅着那小子七八九歲的模樣,穿衣裝扮盡是破爛不堪,襤褸寒酸,雲眉淺皺,嫌棄道:“小叫化子懂什
麼。”言着一扭頭,回身對璃兒幾個抱怨道:“明佑山莊怎麼就出入自由啊,什麼人都能進來,璃兒,牙櫃子
裡取點碎銀子打發走。”
璃兒竟也不動,張口結舌間頗有幾分爲難之意:“主子,他是咱家…大少爺。”
(下) 乞丐是我兒子?!
明佑山莊的大公子,單名一,亦是個父祥母不祥的孩子。半月前,因頂撞了尹夫人,被關了柴房緊閉,於那日
行禮本是未能出席的。今日剛由柴房間放出來,便被幾個丫頭推推攘攘至東院間行禮叩拜,一時連衣裳都未來
及更換,被樓明傲視作行乞小娃,也算合情合理。
好在樓明傲及時反應過來,眼珠子迅速一轉,怒色轉瞬化爲笑臉:“璃兒,快把我大兒子拉過來。”
不由得冷汗淋漓,這也轉換的太快了吧。璃兒幾步上前請了這位日裡脾氣火爆的小主子入間,那司徒一倒也不
情願,冷眼癟嘴邁進了閣子。
司徒墨忙起了身,童音稚嫩,婉轉清脆:“大哥。”其實他往日與這個哥哥不大親近,二人不是同一個嬤嬤帶
大的,司徒一也多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他自己常聽着嬤嬤囑咐要離這易怒的哥哥遠着些,所以除了書堂
上不得已的碰面之外,二人甚少交流。
司徒一亦從骨子裡看不起這個何時都乖乖順順,看盡大人顏色行事的懦弱樣子,此時見這小子又故作親暱的問
安,惡寒一陣,隨意敷衍了一聲“唔”。
司徒墨倒也無謂,總是習慣了他這般的“清高”,自己個周全了禮數便是安心了,同孃親回了個安,自己由着
煥兒拉了下去。
此刻,樓明傲與司徒一各坐一方,二人視線都是幾欲要貫穿對方,好不犀利。
樓明傲先聲奪人,以明媚笑意壓制對方咄咄逼人的厲色:“你怎麼說我是騙子呢?”
“你借用司徒墨的名義去騙靈芝,我都看見也聽到了。”司徒一本就是個認死理的人,爲人固執不懂圓滑,出
言往往不遜,日裡不僅沒少受各房夫人的斥責打罵,連那柴房禁閉都是他隔三岔五的歸所。這一回,剛一出柴
房,就敢惹她樓明傲,儼然是不懂何謂審時度勢。
樓明傲吸了口涼氣,笑意更滲人:“我不是借,是用。那些靈芝啊雖然是在我這存着,日後再有人害墨墨,也
能及時用上不是?”
“你騙人,你要拿它們去換銀子。”雙拳已握緊,瘦弱單薄的身板卻是傲骨錚錚,驚得樓明傲都啞然幾分。
“錯,是拿部分。”強辭奪理,便要咬住一字一句。
“那也是騙!”
樓明傲一瞪眼,忽而怒了,其實她應付小孩子的耐心也就那麼三兩刻的功夫,伸手間拍了他的小腦袋瓜子
:“你知道我養這個燒錢兒子一天要廢多少銀子嗎?我不靠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弄銀子怎麼救他的命,防人再寒
他?!怎麼供他吃穿用度?!就你剛直不阿,就你清高出塵,由不得我們市井小民啦?你以爲你老子每月能給
我們多少錢,你以爲柴米油鹽啊張手即來嗎?你只知道你老子掙錢,不知道這麼大莊子處處花錢嗎?”言到激
動之時,不忘再賞他幾記“腦仁嘣”,大大宣泄了去。
司徒一由着她胡攪蠻纏,心裡卻琢磨她的話似有幾分道理,一時間無言以對,垂首緊着破爛的袖子,嘟嘟囔囔
不出聲,理屈辭窮之意盡顯。
樓明傲見狀呼了口氣,隨即一嘆,“身爲男子漢,最重要的是什麼?”
“光明磊落。”這一聲依舊悶悶。
“是自食其力。”樓明傲一瞪眼,忽又覺得天半陰了下來,樓明傲琢磨着,剛還不是大好的晴天嗎?心下未多
在意,複道,“什麼鬼東西光明磊落,你要在皇宮裡還玩這套,你不出一天就得死。是自食其力,想方設法,
能要不騙,能騙不偷,能偷不搶,實在不行了,那就只剩搶了。”
“主母…..”煥兒站在門口喚了一句,身旁立着的是站了好久的司徒遠。她想提醒主子,喚了聲主母再不敢
多說一個字。
“等着,我這教他爲人之道呢。”樓明傲說到了興頭上,哪裡肯停下來,全然不顧剛剛滿屋的冷氣從哪傳出
,“你說說,你們那書院的老夫子,一個個古板的跟你老子似的,當然不會給你講這些實用的道理。你啊,也
別把生你的那老子想的多偉大,他倒是能生,卻不養,要不你還能穿成個叫化子嗎。他是能掙錢,倒是不會打
理,你看看這宅院都跟土得掉渣了,要不我能大費周章的上下打理?!我還想圖個清閒呢,我不是看不下去了
,也不會出手改善嘛,你以爲花那大筆大筆的銀子我不心疼啊。所以說,賢妻良母,良母賢妻,說得就是我這
樣的,將來你老子死了,你是長子,可得出面爲你們娘我立貞節賢良的牌子,牌子上不用多寫,鑲金的四個大
字,賢妻良母。”
司徒一被說得五迷三倒,眨着眼睛,竟也不顧外間的司徒遠,直盯着樓明傲。
樓明傲一嘆氣,“孩子你還需要歷練,這樣你倒戈吧,別姓司徒了,跟着我姓樓,我保證把你教育好,吃的穿
的用的不會比皇宮的人差。”
樓明傲只覺得門口似乎有個人影,好像也站了老半天了,忙回頭衝煥兒一喊,“叫門口那人躲開,擋我屋陽光
了,劉醫師說了我這屋的芍藥花和墨兒都需要陽光的。”
話音剛落就覺得不對勁,仔細一看,那立那不是個人,是冰山。電光石閃間,忽覺得這偉岸形象煞有幾分熟悉
,隨即想到了那日院前甬道的冷麪人,一拍手道:“哦,怎麼換你來還銀子了?!”
司徒一忙嚥了口水,撤到一旁,挨着站在樓明傲身後,對上司徒遠的冷目:“兒子請父親大安。”
樓明傲亦隨着笑笑,胳膊肘一兌司徒一:“這男人是誰,怎麼看誰都好像欠他祖宗十八代一樣。”不等司徒一
回答,方又念及剛司徒一似乎是行禮問安,嚇得猛從椅子上跳起來,面色已不自然,“他是誰?!他是你老子
,你是誰兒子?!”
司徒一此時倒有些可憐這個母親了,病了一場連腦子亦受了傷。眼巴巴看着她,語氣倒也恭敬起來:“母親,
這位是父親啊。”
似乎連反應的時間都不用,樓明傲於片刻間展出笑顏,迎上那身影:“今不是初八也不是十八啊,相公怎麼來
了?”
見那冰山不說話,忙垂了頭,像個小媳婦似的,嗲聲嗲氣道:“相公教訓的是,我再也不敢去叨擾陳姐姐了。
不過我也不是爲了墨墨嗎?當然,我也有話說得不對,相公不是刻板,是嚴謹,相公不僅能掙錢,也會持家,
要不金庫能越來越大呢。相公能生也能養,好歹兒子們也有衣服穿,我這就把景落院的靈芝還了去,那個賢妻
良母那牌子我也不要了,都是說笑。”一通話下來竟不用喘氣,可見是嘴皮子實爲利落。邊說着偷偷仰頭,眯
着眼打量門口擋光的人影,四下再尋覓,卻不知那個冰山何時竟然走了。真是來也一陣風,去也一陣風啊。只
剩幾個丫頭正掩嘴樂着。
樓明傲一跺腳,卻看見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五棵靈芝和一包銀子。果真是這一出鬧得夠熱鬧,連司徒遠都驚動了
,還親自送了靈芝過來,可見這個東院主母的威力。
“主母,景落院的靈芝。”
“留着。”
“那賢妻良母的牌子。”
“……”
甬道上依舊是一片落英繽紛,花廳間笛聲悠揚,婉轉悅耳,的確那個女人來了後,這東院眼見得多了出幾分生
機。司徒遠走在回玄惜院的路上,今是初七,照例是在玄惜那。經過景落院前,卻頓了步子,回身出手將袖子
裡的三棵靈芝遞給楊回,“把這三棵交給景落院,就說是主母還回來的。”
楊回一時間並未反應過來,只伸手愣愣接了上來,難得主上竟然說話了。
“主母不是說會還的嗎?”這一聲,鈍鈍的。
司徒遠再不出言,只繼續走着,傍晚清爽的小風徐徐而至,寬大的袍子灌滿了風。那個愛財如命的女人會還
?天塌下來吧。一手漫上額頭,傍晚的時候,在玄惜院用飯,只聽景落在院外又哭又罵,真是想來腦仁就疼。
“明日是初八吧。”司徒遠無心的一句,卻讓身後的楊歸一驚,主上一路上竟開口說了兩句,真是奇觀……
竟也學會自言自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