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府廷園。
尤如繡愣在廊前空看了許久,花圃中百豔羣立,鶯鶯燕燕。她憶起百花仙子那本子唱腔,含了口氣哼念出聲,
卻不成調。良久,身後男子迎上,攬上她後肩,音聲微痛:“繡繡,咱不說好了嗎?再不許心裡壓什麼不放。
但凡出了什麼事,我同你一起擔待。”
她怔怔還了神,巧笑着迴應:“明桓,我們什麼時候能回滁州啊?正是木棉豔漣時。”
“繡繡。”上桓輔只一捏下她軟肩,環了她坐下,“若想去豫園,我陪你。”
尤如繡笑中有淚,眸光散得更遠,雙脣輕啓,出聲隱隱約約:“明桓,你說…她會不會死。”
他是習慣了她明豔歡笑的模樣,從前並未自她眼中讀出一絲恍惚,今日卻是讀到了許多,不僅僅是恍惚,還有
一種淡淡的哀傷。上桓輔不答,只由掌中攥緊了妻子的手。
“會死吧。”口中已含糊不清,微微閉眼,覆上那層水霧漣漣。心中空蕩無物,貼上他的肩即靠上去。等待很
漫長,亦辛苦…她一直堅信會有這麼一天,而後再不知是否仍期待着……
“繡繡。”上桓輔微一嘆,圈上她的肩,聲音低低的,輕溢而出,卻也格外沉穩,“我,同你在一起。”
豫園沈園的扉門闔了又開,霧靄沉沉,高燭明掛,空氣中瀰漫以血腥的氣息。外殿中相對而坐的二人幾近麻木
。樓明傲幹着嗓子看了眼面容僵硬的司徒遠,微扯上他袖子:“要不…你進去看看?!”
將沈恩慈送回園子後,便直接請了溫步卿坐鎮關照,幾個時辰過去了,裡裡外外無一絲動靜,是死是活更沒了
說法。等的人更是不敢喘大氣,唯有皺眉咬手指幹候着。
司徒遠轉了身子,暗自思索番,悶聲回道:“我進去…不合適。”
門外楊歸正急急躥來,不分狀況即隨口嚷嚷起來:“主上,主母,喜事,大喜事!”但不知爲何,皇上親旨命
了大少爺歸府,看樣子是這罪不判了刑也不用了。如今人已到了院子口,他先是得了消息這才急急來傳。想來
這也是園子裡一出喜事了,全然未顧沈氏的狀況。
“滾。”樓明傲倒想把這廝一腳喘出去,“外面跪着去,嘴張這麼大就是不會言話。”
楊歸倒也不敢再吱聲,隻身後一個人影漫上,對着殿內雙親撩袍跪了下:“父親,母親,不孝兒子回來了。”
淡灰鬍褂長衫仍是一塵不染,神情淡定,言罷久久擡目迎向二人。
樓明傲輕呼了口氣,生把那句阿彌託佛吞了下去。正欲開口,卻被身旁人挽住袖腕。司徒遠倒也恰時擺出了一
臉嚴父的模樣,以示意了身側人,沉着回眸定上司徒一,甫一開口,頗有幾分威嚴:“嗯。跪着吧。”他心裡
明白,蒙此聖恩,切不可大喜,雖言是釋還歸家,但不知會否有些個風吹草動。
司徒一微垂了頭,凝了好片刻不作聲,終是仰頭偏了內間一眼:“沈姨娘…情況可好?!”
樓明傲手中繞轉了杯盞,一擡眸遞了個眼色:“等吧。”
內間正有聲響,溫步卿幾步掀簾而出,身下月白長褂盡是斑斑血跡,手間更是,正接了璃兒遞上來的帕子拭着
,掃了衆人一眼,斂聲道:“行醫至今,倒也是第一次碰上這等兇險。”眉中透不出往昔的瀟灑輕快,蘊着陰
霾,而後將視線只落於司徒遠一身。沈君慈如今的處境實在不妙,胎兒正於腹中窒氣憋息,她自己的體髒又因
服用鴆毒受損嚴重。強行產子,母必亡;若延遲母親毒發,或以各式解毒之法,便只能落死胎。
司徒遠卻也真正平靜下來,四目相對,微一點頭:“只你盡力救則好。”
溫步卿忽而一笑,頭偏向一處:“司徒遠,這麼多年你還沒看清楚我是個什麼人?!行醫救人,我的眼中就只
放得下病人。無論喜惡,更不管她是誰。”他算不上仁醫聖手,卻也有自己的原則。
“我言盡力,是要你在往日十分氣力上再盡三兩分。”司徒遠凝神看他,復又垂頭嘲笑自己勉強他人行不能之
舉,嘆言出聲,“我知道了,你只去做吧,無論怎樣,我們都受着。”
“她想見你,就是眼下。”溫步卿掙扎再三,終是隨了那女人的願,將託付之言帶到。
“你去吧。”不等司徒遠出聲質疑,樓明傲已噙了笑看過來,絕無往日譏諷刁鑽之意。一手甚以攥上他的,而
後堅定了道,“或許是有心交待後事。不論如何,也是夫妻一場。”
司徒遠反拍着她的手以示安撫,略一沉吟,淡然起身。
那身影繞過屏風,淡在簾帷之下,竟是不見。樓明傲收回了隨上去的目光,垂眸間看了司徒一,終以推開玩弄
於指尖的茶盞:“見到你回來,我很高興。”本是努力要言笑幾分,卻始終挑不起脣角,索性深抿了脣,“倒
也受了不少苦。你父親要你跪,確是讓你知道這種錯絕不能再犯。不管是有心無心,並不是所有的責任你都扛
得起。”
司徒一隱有顫抖,只頭埋得低低的,雙肩不時聳起。死死咬脣間不吱一聲。樓明傲起身去扶他,無奈他怎般也
不動,雙膝似着了鉛凝在地磚間。
“母親,兒子錯了,您讓兒子就這麼跪着吧。”他卻也起了後悔之心,只有心卻求不得後悔藥。甚以連彌補的
機會都瞧不見影蹤,除了長跪不起,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樓明傲見奈何不了他,只一嘆氣又回到椅中擺弄杯碗茶盞,而後腳步聲重重浮上,斂眉望去,卻見尤如繡立在
門端,一手支門,擋下堂外暮色。上桓輔由她身後緊上,只看着樓明傲一點頭:“繡繡說,她想見沈君慈。亦
有話同你們解釋。”
“繡繡?”樓明傲微顫了睫毛,只一輕喚,心中思量百轉千回,忽而又笑了番,“任誰都有這麼多故事。”她
原本以爲總有那麼些簡單的人簡單的活着,卻沒想到,活法都如出一轍,只是戴上了不同的面具。
尤如繡徐徐進步,立身於衆人前,抱以無奈的笑意淡淡開口:“我在很久以前便是認識沈君慈的。那個時候,
江陵侯癡迷詩文琴畫,常常邀以騷客名人於府中會聚,時而包下戲班子連場幾天幾夜的曲目。那個時候,我還
是繡錦戲班的紅女旦,與我對戲的是當家小生似錦。”
“如繡似錦。”樓明傲甫一笑,再無聲。
“同門師兄似錦唱得最廣爲人道的一幕便是攬着沈家千金私奔。”尤如繡沉沉闔目,腦中亦回放出當年同門兄
妹唱那段杜麗娘的場面,他頭戴文生巾,身着褶衣,玉扇盈手,儒俊英灑。飽合圓順的唱腔,卻也是那一句“
從今後把牡丹亭夢影雙描畫”生生奪了沈門大小姐的芳心,再以後花前月下,笙歌夜醉,幾度銷魂,私允終生
。
樓明傲卻也有幾分明白了,瞠目間最是詫:“是…是沈君慈?!”
“那二人愛得醉生夢死,起了私逃之心,奔至沅江河畔,卻被家丁雙雙擒住。而後……”尤如繡一頓,轉了眸
子凝着喝茶聽故事的人。
“別告訴我又一出棒打鴛鴦,孔雀東南飛,這戲碼我聽得爛了。”一口涼茶但也能塞牙,鼓着腮幫子迴應。
“後來,師兄似錦因強淫之罪判以宮刑,不治而亡。”
猛一個轉折,樓明傲似迴應不及,怔然道:“他…強了誰?!那姓沈的?”
“是她的一個丫頭,當年更是那小丫頭在堂前親手指認!”聲音一凝,似蘊着怒氣。舊景重現,那丫頭的嘴臉
,於自己腦中永不會模糊。
簡瀾兒正端着盥盆而出,立於簾後止不出發抖,尤如繡的話盡數入耳,眼眶猛得紅上。手中銀盆跌落,“砰”
響中引得諸人回望。
那簾帷漸漸由人撤下,樓明傲坐直了身子定看着木然發呆的簡瀾兒,貝齒間擠言:“倒是哪個丫頭?!”口中
問着尤如繡,目光卻須臾不離那人。
簡瀾兒緩身跪下,雙膝重落,周身再無顫抖,握緊沾溼的雙拳,那手中盡是自己主子的血:“是瀾兒。”
“瀾兒。”樓明傲笑着咀嚼了二字,身子向後一仰,直看向高粱屋頂,滿殿明燈映得她眼痠,“我問你,又是
哪一個瀾兒?!”
“主母?!”簡瀾兒赫然仰頭,目中驚亂惶然,夾雜了些許的不可置信。
“是你簡瀾兒指認那小生爲淫兇。”冷然一頓,眸光更冽,“卻是江瀾指使你這般做。”如果是這個答案,她
卻也明白了沈君慈的意途,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倒不知是該恨她,還是可憐她,一忍再忍,一等
再等,磨滅了自己的性子,求得…只是今日的一出悲劇!
“江夫人說那是爲主子好,一切皆是爲了主子…..否則主子也不會有今日——”簡瀾兒匍匐在地,苦苦支撐着
,當年那件事,她卻也不知道自己做對與否。只用這番話安慰自己,唸叨的多了,便好像是真的一般。
“有今日?!”樓明傲推案而起,忍不住想笑,聲音堵在喉嚨口,“是指今日哪般?!是她身居榮華名位,還
是落得如此慘絕之狀?!簡瀾兒,你真是她的丫頭嗎?你…便是這樣伺候你家主子的?!可笑沈君慈放不下對
江瀾的怨懟,卻放得過你。如若是我,你早不知該死過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