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園。
燈燭昏黃,狹窄的空間內盡是幽暗。風吹起層層簾幕,帳下的女子雙目空洞,似裝滿了一切,又似什麼都沒有
。她安靜的坐着,不哭也不鬧,連呼吸都是輕輕的。這夢…如此之長,竟是無力醒轉。
簾子忽而一掀,司徒遠僵在帷幕外,他定定看着熒光下的女子,身子一傾即要擁上,反被溫步卿出手攔下:“
摩什真人剛剛爲她破了血咒,容她靜一靜。”
“我等,我等。”他麻木的一遍遍重複,隻眼神不離那帳中的人,露水沾襟,寒至滲骨,僵直的靠着身後的圈
椅坐了下去,是從未有過的焦急難耐。她要是仍想不起來要如何是好……那是個什麼血咒,輕易破下,難道不
會損及中氣。他蹙緊了眉頭,凝望着廊中越發沉寂的夜色,夜如此沉,竟要吞沒了自己。
日落復又升,已是另一日。
外間守候了一夜的人面落倦色,看着第一抹亮色於天邊綻出一角,雙目依然炯炯。裡間動靜傳來,情難自抑的
仰目觀望——帷幕撤下,那女人迎身立在堂口,目光藉着晨曦淡淡掃了眼外間之人,聲音忽而一輕:“有水嗎
?我渴了。”
“有。”他忙道,起身而倒,一時慌急,斟水的手止不住得顫抖。
滿滿一盞溫水遞到她手中,她手指的溫度比自己還要冷。她不動生色吞下一口,擡了眸子靜靜審視着司徒遠,
淡淡出言:“你過來。”
他依言靠近幾步,近到能聽清她平穩的呼吸。她將手中滿滿半盞茶猛擲向了他,溫水散成朵朵雲瓣潑了他一臉
,水滴於顎處凝成珠狀,沿着下頷的弧度絲絲滲下,漏進脖頸,輕眨了雙睫,水珠如淚般滑落。
“騙子。”她脣角閃過一絲清冷的笑意,四周那樣安靜,回聲重疊後復又襲來。
他凝神看着她,靜靜承受她的惱怒,他知她定會惱,是他私自做主決定了她的人生,他甚至未從告予她一分便
爲她做了抉擇。這種情況下,任誰不會怒……
“你…都記起來了?!”他沉了一口氣,終是問道。
“該記得記起了,不該記住的人…也認出了。”她如水的眸眼,層層迷霧映上,她的目光很冷,前所未有的陌
生,那裡有一種恨的味道,不是一時一世,而是幾世也磨滅不去的悲涼,“你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瞞我
騙我,可是不敢面對我?!”
他望着她的眼睛,陡然而出無數種情緒,只輕輕搖着頭,一聲聲喚她:“我沒有,樓明傲,我沒有……”
“你有!你有!你是他,是他!”她身子一顫,如萬箭穿心,摩什不僅破了她的血咒,竟也無意中打通了六世
所有的記憶,佛陀慈悲,但亦殘忍,她闔上眼簾,爲什麼宿命要緊緊箍着自己不鬆,人生有千百次重逢的機會
,偏偏要她一清醒便由痛楚的記憶狠狠貫穿。今日,她終是明白了,她什麼也逃不開……
司徒遠後撤了一步,那口酸澀堵在喉中,憂傷蔓延開來……他知道,他亦逃不開,那條橫貫二人之間的鴻溝無
以填補,只得牽得他們越來越遠……
“齊沅昊……”她終於喚出了他的名字,三百年無論如何抹下亦淡不去的名字,“放了我好不好……就此放了
我。六世了,爲什麼要還要苦苦抓着我不放?!”
“我放不開!”他吼她,眼中蘊着風雪,一手扯上她的腕袖,“我更不要放。”
“你不放——我放!”她瞠目相視,倔強得像個孩子,由他攥着一隻腕子,便千方百計要掙扎那手勁。
他一把撈上了她腰枝,垂下目光,只盯着那一雙清眸,咬牙怒道:“由不得你放。”
“放什麼?!放屁啊?!”門呼啦一聲被腳踹開,溫步卿黑着臉跳過門檻。他就知道,這夫妻二人一見面定要
掐上一架,紙扇別在腰間,襲手繞着姿勢彆扭的二人轉了一圈,“什麼意思?!日子不過,要幹架?!使勁掐
,掐死一個算一個。”
“溫步卿,你出去。”司徒遠眼眸一沉,冷冷道。
“溫步卿,你留下。”樓明傲亦執拗道。
“我只是來通知一聲……皇上宣他四伯過去議政。”紙扇一搖,大冷的天,扇起陰風,最是他溫步卿。
司徒遠一時無語,深深吸了一口氣,鬆開箍着她的手,轉身慢慢踱了出去,背影頓顯清寡。
府衙後院,冷扉緊緊扣死,院內盡是檀香之氣,卻不聞木魚之聲。
摩什靜靜推開柴房的扉門,煙塵撲面而來,立身窗前的身影並未迴轉,只雙目死死盯着遠方,不知名的方向。
“法慧。”他輕聲喚他,沉穩而空遠的聲音撞入窗前男子的胸口,鈍鈍一痛。
“我不叫法慧。”他牽動脣角,掠上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我叫君上言。”他喜歡這個名字,尤以喜歡聽她
喚他“上言”,那聲音婉轉清澈,他幾生幾世亦忘不掉。
“你的塵緣就此已是斷了的。”摩什淡淡道,手間佛珠空轉,“這一世情苦情深,你亦是得到了的,情字已滿
,萬生之情你皆有體會,於是……確能成佛得道了。”
法慧啞聲一笑,空搖着頭:“我不要修成正果,亦不要成佛。只我還俗……爲何就要這般難?!我不明白,我
真的不明白,爲什麼天地君臣萬民皆是不容我們,縱連庇愛芸芸衆生的佛陀,亦容不下我等……難道佛陀自己
就無愛慾嗎?但問無愛斷欲之人如何愛人,且是博愛天下人?!”
“你既然問就應該是悟得了……老衲並非要你斷欲絕愛,相反,以私愛化成及萬生之愛,此乃佛陀苦心,亦是
你法慧佛門之路。放下執拗,老身百年衣鉢必是要你相傳,蓮花菩提,纔是你該去向的道路。你與六世之前的
妻女,早已不身爲同道了。人,妖,佛,你等三人是爲不同三道,於此世間苟得片刻安然,只是偷天換日苟延
殘喘。”
“吾寧死…亦不歸禪門。”他目光柔和,但看着遠方,笑意微微綻放。她曾言,人貴以持,三百年,再三百年
,這一世,再六世,他不信這個邪,總有一世,他會因堅持而得到……
是夜,樓明傲歪在一處淡淡出神,想上言,想柔兒……亦偶而會想起那個人。這間屋子便是他的,他竟然一直
用着她最喜的百合香,那淡淡的味道充斥在鼻端,冷冷吸入,滿心酸澀。
他推門入室間,屋內沒有燈火,一絲也沒有。但藉着月色能見牀榻中坐着那個冷冷的影子,他此刻倦極了,怔
着雙腳在思量是退或進。聖前議事的一幕幕還縈繞在腦中,他倒是要如何面對她?!
樓明傲淡然側了目,輕輕瞟着陰影中的男子,卻不語。
他終是擡步入屋,輕輕地闔門,輕輕繞過屏風,輕輕坐在她身側,一手不知該落在何處,黑暗中在榻上尋着她
的腕子,卻怎麼也摸不到。微微一嘆,輕不可聞:“別鬧了……都是做孃親的人了。”
“柔兒會怎樣?!法慧又會怎樣?!”她張口即問,絲毫不在乎他的情感。
只覺心口堵得澀澀,他一手扶着自己額頭,重重揉着:“不怎麼樣。”
“他們要帶柔兒去哪?!那些人不會放過她的,他們從未放過她,這一次亦不會。”她眼眸乾乾的,有股子脹
痛,酸澀得緊,“司徒遠,那個孩子……如果……她……”
“她會死。”他終是揚聲截道,“或許不叫死,她本來就不是人。摩什會聚集衆僧爲她作法,送她歸去。已然
很寬仁了。至於法慧……若他還是執迷不悟,但會以佛門之法處置,佛門之法便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
“是我…害了他們。”她揚了眉,努力忍下噙不住的淚。
“不是你,而是人神佛妖皆會有的慾念害了所有,皆是執念。”他在夜色下尋着她的眉眼,然,卻不看清了,
何時,她在自己面前又模糊了,可是他太久沒有這麼近的觀望,眼下二人之間只有陌生的冷意再無其他。他覺
得如若談起一些共同的過往,或許會增進一絲距離,索性淡淡道,“阿九如今一天吃五頓,同你從前一個樣,
還是那麼喜歡欺負哥哥們。小允的名字是兩年前訂下的,司徒暄允,挑來選去,就是它了,寫了一手好字,也
怪我要求嚴厲了些,積年累月都見不到他有個表情。”
“別說了。”她輕輕闔眼,似有些疲憊,“你知我眼前聽不下這些。”
司徒遠僵在一處,眼中閃過寸抹失落,終是訕訕垂了頭:“能做的,我都已經盡力了。”
樓明傲默默望着這個男人。他對她,其實真的已經做了可以做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皆是爲她着想,就連親手
將她送給別的男人。只是這一切其實原本盡不是她想要的。她收回了目光,向另一處看去,淡淡說了一句:“
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好到時而縱容,聽之任之,無論想要什麼,都盡全力滿足。可他不知道,他永遠不
知道,滿足並不是愛。
“你對他…可曾有情。”他終是問了,“如若沒有被下血咒,是不是同樣會選擇與他走?!”
“你想聽嗎?!”她微微一笑,眉間倦倦的。
“好了。”他微微蹙眉,伸出一隻手捂上她的嘴,他忽而又不想聽了,真的不想要這個答案了。她掰開他的手
,任憑淚水傾瀉而下。又過了許久,他一隻手將她攬了下去,按着她的頭貼上自己的胸口,他的聲音輕輕的
,“既不是什麼好聽的,不聽也罷。”
樓明傲靜靜垂了眸,聽着他的平穩的心跳,終是咬了脣,氣若游絲:“我對上言之情,怕是從未斷過。我會走
,一次又一次同他走,這是宿命”
司徒遠靜靜的俯下頭,垂看着她不語,就那麼默默的神情幾欲讓她完全沉溺。許久之後,他終於起身,獨自背
對着她,望着窗外一動不動佇立如石雕。那一夜,他終是再未回過身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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