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馬尾衚衕。
一夜不太平,露水一顆顆凝結在檐下窗邊,盡顯普通的小院中植遍木樨,馨香散佚於門院屋宅間。內室中的男
子空對着棋桌發愣,棋盤上黑白二子之勢渾然交錯,時而明瞭時而混沌,尤以黑子步步緊逼,勢在必得。桌前
的香柱連連換下幾番,每燃盡一株,都忍不住蹙眉擡眼觀望一下時辰。更聲一次次響過,惶急之心又起,直身
而起,負手於窗前空愣了許久。
“爹爹——”門外孩提音聲聲稚脆,推扉奔入。
窗前的人忽而一震,疾步繞出,由着激動不已的阿九直撲入自己懷中,撫弄着她的小額頭,擡頭間亦瞥到楊回
領着小允迎上來的身影,視線漫向二人身後尋了尋,掠不到半分那女人的影子,雙瞳猛然縮緊,蹙眉間直直盯
上楊回:“她呢?!”
阿九由他懷中仰出頭,童音稚嫩清脆:“孃親沒有跟我們一起回來。”
霎時冷僵了身子放下阿九,身後楊歸步出一手拉上一位小主先入了裡間。司徒遠迎風立於院落中,抿脣不言,
木樨的香馨撲鼻而入,這院中,他爲她植遍了她最喜的木樨。皇帝大行之日,他便早那廝人做好了一手準備,
由豫園脫身只領着楊歸隱匿於此小院中,只未料到上官逸駕崩前召見了她們母子三人,再以後羣狼爭鋒而起,
禁宮封城都出乎了自己的掌控。唯由以險冒險盡力求她們周全而出,一等便是四日。
允她不會去坐那個位置,他只管躲起來便好。置備這套民宅小院時亦是想到了今時的兩難境地,爲日後尋一分
清靜安然。這以後,遠離逐世塵囂,過着一畝三分地兩袖清風瀟灑快意的日子興許也會適應。
“主母她…”楊回頓了頓,皺眉道,“決議同彥大帥去尋小皇子。”
司徒遠不由得握緊了雙拳,他已然由此脫身,偏偏是那個說不要的人又如何將自己險了下去?!心頭悶悶一記
吃痛,冷風貫袍竟也渾然感覺不到。酸澀一笑,僵直轉了身,一手扶上門帷間,全身的氣力已散,但也由不得
自己一味茫然下去,情勢已轉,且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他必是要鎮定心神,想以萬全對應之招。
院門外腳步聲沓沓而至,門扉忽而由人推開,回身望去,只見門外火把星星點點,亦有人影漫步而入。紫灰色
的白緞冷襟長袍隨風而展,此刻年老似乎忘記了在他的臉上留下痕跡,火把下他的雙目華光熠熠,全然不似往
日的蒼老疲憊。
司徒遠澀然笑了,只道院外的人還真是有通天貫地的本領,他從不敢小瞧了他,只今日覺得自己還是太低估了
他的手腕。眸中一冷,淡而又淡:“夏相,一路尋來…真是辛苦了。”
木樨的香氣淡淡的,並不凝重,浮蕩於此夜間卻略顯淡薄無力。
京西郊 天子行宮方圓十里之外
天邊最後一抹夜色久久不散,這一夜尤其的漫長,樓明傲卻希望此夜永無止境。
京郊外兩匹駿馬朝西而奔,出京都蓋華門西出十五里即是西城圍場和爲天子行獵赴宴建造的小行宮。夜幕下,
馬蹄聲在寂靜下顯得格外沉悶。那九廊回閣的小行宮是樓明傲唯一能想到的匿身之所。
京西郊的小行宮倒是佔據了最好的位置。每年大祭,帝后都會先行圍獵,而後入住西郊小行宮,而在平日都是
由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擅入。
小行宮已在夜色下隱隱顯現出光亮灼灼,樹石交錯相映而掩,彥慕的高頭駿馬亦一併追出,提醒道:“進入行
宮方圓十里之外,就會有親兵上來攔截。”
“開宮門,入行宮。”樓明傲堅定而道。
彥慕點頭,後又茫然擡頭正視着她,“你……到底是誰?”
樓明傲淺笑了道:“我是誰並不重要,但你可是統管京畿營江西江南江北四大軍營的我朝大帥。”
小行宮方圓十里處,即有皇家親兵重兵把守攔住了二人的去路。彥慕看清狀況,勒馬懸繮,不等相攔的侍衛奔
至,皺眉迎向樓明傲暗聲答:“此乃皇家宅院,就算我統領京畿營,這些皇家侍衛卻是聽天子欽命。”
未及答,一行侍衛已亮刀相攔,爲首侍衛長手舉火把前一步揚聲喝問:“來者何人?!不知私闖皇門私院是乃
死罪!”
樓明傲握緊馬繮,彎下半個身子,藉着火光看清了那些侍衛的容面,一手指向彥慕對親兵道,“這位是手持兵
將虎符,統管京畿營江西江南江北四大軍營的正二品大帥彥慕彥大將軍,奉命夜訪行宮巡查。”
“皇家重地,你一句奉命就能糊弄而過?!沒有手諭是不能進的。”那親兵亦隨言亮刀,眉峰眼角皆顯剛烈,
此時義正言辭朗朗一番。
“皇后娘娘的親令,你還不信?” 樓明傲淺眉微皺,揚聲間,出手解下腰間的玉鳳印信扔了上去。如此看來上
官逸將夏明初的鳳印還於自己並非毫無用處。或者說…他予她這一記印信,亦是託她保全長生的帝位。只是…
他怎麼能相信自己一定會出手管顧。相對多年,她終是看不清那男人,卻由他看清了自己的一分,心中複雜萬
千,有氣惱,更有無數般猜疑不解。
那親兵接過印信皺了眉,仔仔細細端看着,可是聖寶在手又不敢多看幾眼,只悶頭而問:“你們真的獲了皇后
娘娘的御令?”
“真的假的?!你看看這印信不就知道了。”樓明傲故作了威嚴,皺眉冷言。
親兵這才一揮手,雙手捧回印信,首肯放行。
一路間,彥慕沉默良久,幾分涼意驅之不散,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你從哪裡偷來的?司徒遠還會有這種東
西?!”
樓明傲笑笑,以手握拳於脣邊,低聲戲道:“那是假的,我一做買賣的,什麼不買,又什麼不敢賣?!”
這一聲落,彥慕只覺渾身沒一處汗毛頓時立了起來,雙眉直皺到鬆不開,“私制後印?這種買賣你都做得?死
罪之死罪啊!”
彥慕正冒着冷汗嘀咕着,行宮外最後一層關防映入眼簾,這一次是禁軍攔下了二人,本是照着應付親兵的話重
復回了一遍,卻不料那監察使經驗頗爲老到,連印信都不看一眼,冷冷一笑後,直把劍抵上樓明傲肩上:“你
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假傳懿旨。皇后娘娘於白雲庵中禮佛多年,又何來你們的奉命?”
樓明傲咬牙間只道:“那你是不信這印信了?”
“即便是皇后親自駕臨,我等也不會讓行,更何況你們這些膽大包天家傳手諭的賊人。朝廷有旨任何人不得進
出皇家重地,違者格殺勿論。”
樓明傲見夜色漸淡,心下急切又起,微微皺了眉頭,冷聲喝令:“去把你們督察大人叫出來。”
監察使卻完全不理會此般話,反而命衆人把守絕不可讓身半分。
身後彥慕忍不住拉了樓明傲的袖子想引其退身再議,只她甩袖間卻不顧死活一腳踹向那監察使,反抽出他腰間
的劍直逼向那廝喉間,“本宮叫你把韋亭靖那狗奴才叫出來——”
聲落間,那監察使亦明顯一驚,雖仍是半信半疑,但已慌張的向身後招了招手,讓人去請督察,並連着那錦囊
中的印信一併遞交過去查證。
片刻之間,宮門打開,督察策馬而來,舉着火把,在不到十步外的地方猛地從馬上翻下,幾乎連滾帶爬到二人
腳邊,手中捧着印信瑟瑟發抖:“臣接駕來遲,還望娘娘恕罪。”
想必那雲皇后必是個養於深宮庵房久不出門的,除卻宮娥羣妃,能識她的人少之又少。樓明傲索性更長舒了口
氣,隨着督察引領直上九觀華月玉石雲橋。
行宮硃紅色宮門大開,一眼望到宮道上各色身影迎風而立。宮中衆宮人魚貫而出,侯在宮門兩側,傾然間拜倒
,聲音洪亮,“恭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樓明傲淺步邁入,只胸中複雜情緒飄浮,一時悶悶不下。彥慕隨在其身後,只覺得渾身冷汗已漓溼後襟,私造
印信,假扮皇后,如今這場景似是要越演越烈……
京都宮城 雲陽殿
節節敗退的京畿軍被叛軍團團圍困在主殿下,以死抗守的京畿侍衛大軍直迎敵人洶涌而來的攻勢,哀鴻聲隨即
而起,兩軍人馬廝殺場面甚爲混亂。
殿中香殘墨盡,百官跪於金鑾殿下,直直望着殿前龍位一側的男子。
司徒遠自龍位前淡然轉身,定定望着跪了一地百官重臣,這都是文武之才,更是朝廷養了數十年的四品之上的
大員,今日…他們在他眼裡卻都是一臉叛臣賊子的模樣。
“國不可一日無君。”夏相於殿下跪而又起,再跪而磕頭道,“求端慧王爺三思——”
好一個國不可一日無君,冷冷笑了,他說過了這個位置…若非他想,無人能勉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