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暮春初夏,草長鶯飛間三載如流水般無華而逝。三年前一雙子女出生時,司徒遠親自於後花園植起的
木樨樹足有半人來高,嫩枝青葉,頓顯處處生機。
曲迭裙曳徐徐拖過冰冷玄色的地磚,環佩琳琅,樓明傲發現三年的時光,不短不長,恰恰總會有些不需言語的
變化。這豫園的碧荷開了又謝,謝了再開,眼前亭樓瑤池,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人生給了她最平靜安然的
三年,她深深沉溺於其中。
人是懂得習慣的動物。爲人母,爲人妻,爲園子的女主人,爲山莊的主母,她從來都是依着自己的習慣做事。
如果說承歡膝下是一種福氣,樓明傲自當覺得那是自己唯一殘存的福氣。
“嬸嬸喝茶。”環池瘦亭中,阿九正端着茶杯晃晃悠悠遞給岑歸綰,而後又回身從嬤嬤那端了另一碗遞給溫步
卿,看似恭恭敬敬道:“溫叔叔喝茶。”
璃兒笑着看阿九,“小祖宗,還有你爹爹呢。”
阿九抿脣一笑,旋身扭頭直捏上最後一碗。司徒遠正坐在亭子一處的藤椅間細細翻着戶部的折批,見阿九端茶
迎向自己,眉間肅意微轉,忙伸手接過。就在司徒遠接過的剎那,樓明傲卻見阿九抿嘴邪邪一笑,粉嫩的小臉
於日光下更顯清透瑩潤。樓明傲自也瞧出了這小丫頭的心思,揣着笑意靜靜搖着團扇,不忘和岑歸綰寒暄上三
兩句。
司徒遠面色不動喝上幾口,阿九便再也忍耐不住粘了過去,拉上司徒遠的袖子,“爹爹,好喝嗎?”
略皺額頭垂頭掠上她滿臉笑意,故作了沉穩道,“好喝。”
失望如迎頭澆下的冷水,阿九臉色一沉,回身看着溫步卿,可憐兮兮道:“小溫,不靈了,我說要多放一些鹽
的嘛。”
岑歸綰撲哧一聲笑了,忙對身後的嬤嬤說,“快給主上換杯茶。”
司徒遠這時才顯出一臉難看,輕描淡寫了道:“白水即可。”
阿九捂着小嘴樂呵呵退到溫步卿身邊,二人甚是投緣,玩鬧起來從不分個大小。樓明傲只道這女兒是越發難教
養了,索性佯裝生氣,一手攬過小阿九,“胡鬧,竟敢捉弄起你爹爹來了,可是他平日把你寵得緊了,你倒真
分不清輕重了呢。”
阿九小嘴一撇,滿是無畏,“孃親當年不是也這麼做的嗎?小溫說的。”
“你——”她瞪着這個大人通的小孩,只覺得自己平日裡的威嚴於小阿九面前怕是做了糞土。
還不待樓明傲發火,司徒遠已上前將阿九攬到自己懷裡,拉着她坐在自己膝上,揚起幾絲笑意:“孩子說的對
,你何來的火氣?”說罷笑對阿九,“阿九,還是你心疼爹爹,只放了鹽巴進去,你母親當年可是摻了辣椒和
生芥。”
阿九這才小心翼翼回頭看了看樓明傲,看她不再一臉嚴肅,方舒了口氣,拉上司徒遠的袖子,“爹爹生氣了?
爹爹不喜歡阿九了?”
司徒遠搖了搖頭,阿九還是不放開他,忙問,“那爹爹還是會最喜歡阿九?!”
但笑不語,只以眼神示意。
阿九倒是個會看眼色的,笑得雙眼眯成一條縫,油乎乎的嘴脣即落在司徒遠半邊臉上:“送個親親給阿九最愛
的冷美男爹爹。”
樓明傲只得無奈的笑笑,他們父女從來都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從未見過司徒遠如此樂於接受別
人的調侃,但凡阿九說了什麼,他永遠都是一臉甘之如飴的滿意深情。
瘦亭外接環石橋上,司徒墨正牽着小允的手走來。五米之外,司徒墨即笑彎了一雙明眸,幾步迎上來湊到樓明
傲身前討巧道:“孃親,桓輔叔叔給我們紮了紙鳶。”
身後小允穩步而至,面目清朗秀雅,素色羅衫,寬擺長襟,皆是規整有則﹑一塵不染。站得筆直,復彎腰躬身
行禮,聲音清淡:“小允請父親母親大安,請溫叔嬸孃福安。”
此聲落,笑鬧頓時一寂。
樓明傲只覺得這兒子時常規矩得讓自己頭皮發麻,仍滿是笑意的迴應,拉至身前親近道:“兒子,一家人就不
用這些虛禮了。”
小允微眨了眼,復轉身面向司徒遠,等着他的吩咐。
司徒遠由摺子裡擡了眼,景瓷蘭的杯盞入手,轉了目色,淡道:“你孃親說的是。還有…風兮來的賦江月描完
了嗎?”
“是。”小允面色不動,既而輕言,“還差一段,兒子這就去補上。”言罷轉身而去,再不多留一會。
反倒是阿九看不下去了,由着司徒遠肩頭翻下來,擠到樓明傲裙間,仰着小腦袋手一指幾步遠去的小允:“娘
親,他也真的是你生得嗎?”
頗爲無奈嘆了口氣,不只阿九問了不下數十遍,就連她自己也常常懷疑,轉眸間嘆息一聲:“應該是。”
阿九嘟起嘴,扯着樓明傲的袖子:“他一點都不像我。”
樓明傲亦隨着歪頭:“是阿,那麼不可愛,真不知隨了誰了。”言罷,不由得飄向司徒遠。
“隨我。”端茶的人翻開另一份案折,說得不輕不淡。
倪悠醉繞了廊頭走來,其身後跟了宮中的小太監:“爺,宮裡又派人來接阿九了。”
空氣中一片沉悶,衆人皆不出音。只阿九幾步走了上去,拉着小太監的袖子:“是長生哥哥想阿九了嗎?告訴
長生哥哥,我爹爹不喜歡我總住在宮裡呢。我是司徒家的阿九,不是他皇家的女兒。”
小太監忙擠出滿目笑意:“今兒西洋的舞班子來了朝京見聖,我們小皇子說了,阿九定是喜歡那些新奇東西的
,特來請阿九小姐過去。”言罷小心翼翼打量司徒遠的眼色。
但見司徒遠沉吟半晌,忽而看着阿九問道:“阿九想去嗎?”
阿九一臉爲難,伸開五指,聲聲稚嫩:“阿九都五天沒見長生哥哥了呢。”
司徒遠微一點頭:“那就去吧,明一早爹爹接你回來。”
阿九被人帶下不久,司徒遠亦面色平淡離了席。樓明傲知道他心有不快,忙跟了上去,走至半月湖畔,追上他
的步子,攬住胳膊拉下了步調。二人於沉默間走上好一段路。
這三年雖然平淡,但更是因爲上官逸和司徒遠二人皆以忍耐相對。
阿九滿月後,上官逸便有心過繼那孩子,嬤嬤宮侍本是候在了園子外面了,只司徒遠抱着阿九於內室中一動不
動,寸步不讓。而後司徒遠自請連降三級,又由兵部調至戶部行任,由此遠離軍職,上官逸才作罷過繼之心,
只是從來對阿九格外關照。封賞恩賜接連不斷,更是時常差桂嬤嬤領着阿九入宮,隨着長生與阿九親近。而這
一切,司徒遠都是能忍即忍了。
想今日於他面前親自領走了阿九,心裡還是多少存了不快。
“相公,你又不舒服了?每一次接了阿九走,你都要悶上好久。”樓明傲嘆了口氣,復又瞧上他眉眼,“我知
道你心裡的疙瘩,其實阿九和長生親近,我是存了幾分欣慰。只…這樣對你並不公平。”
司徒遠怔怔的由着她牽着走,不出聲,亦不看向任何事物。
“爲什麼都不告訴我?!”樓明傲緊上一步,攔在他身前,雙手攬在他腰間,脣角微微牽動,望着他,滿心復
雜糾葛,“爲什麼你從不說…我父親他逼你謀篡,上官逸亦步步打壓你的勢力,這三年你給了我們足夠的平靜
,卻從不說你的艱難。你退而又退,已至無路可走,是因爲答應了我不去爭嗎?!是我讓你這麼難做嗎?”
“你不想我爭…是因爲長生嗎?”於此言中,他的心忽上忽下。
樓明傲怔了怔,她爲自己尋了千萬個理由,偏偏那些都是藉口,只這幾個字一語道中。初夏的風,柔中含冽,
她輕輕點了頭,含笑而望:“是,我會擔心他。”
司徒遠定神看着她,伸手撫着她額鬢,有些話,他從未說過。那個位置,不是不想爭,而是他怕一爭,就會失
去眼前的人。她是多麼忌憚那個位置,那宮城內殿的一磚一瓦都如她的夢魘,那裡是她逃之又逃的地獄,他明
白她不願再次陷落的苦衷。
柳絮飛轉,細細碎碎飄揚而落,散在二人肩上身前。
“他的日子不多了。”司徒遠淡淡了道,神色中竟有一閃而逝的悲慼,無論怎般恩怨糾纏,他們終是手足兄弟
。上官逸的日子不多了,眼下卻又是他的大好時機,一切不在於爭與不爭,只需要他點個頭,很多事情皆是不
一樣了。可是…他不能瞞她一輩子,最後的日子,他還是要告訴她,她從前的丈夫要離開了,她們的兒子轉瞬
即會是父母雙亡的孤兒,朝局動盪詭譎覆轉於一時。他還要告訴她,決定亦是此時。
樓明傲腦子“嗡”一響,空眨了雙目,一口氣懸在喉間,有些微的苦意。這些年他們的平靜,難道只是因爲那
個人的日子不多了嗎?!茶蘼怒放,芸芸茵茵,人生於每一個轉口都有無數種選擇。她輕輕貼在他胸前,闔目
淡笑:“阿九是你的,小允是你的,我…亦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