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明傲並不喜歡太過寂靜的夜,太靜的時候她連算盤的聲音都不想聽。偏巧如此靜默的夏夜,她要赴約。
他今日穿了一襲月華淺黛衫,臨於荷花池畔,如同九華天子般出塵不染。
他寫一手好字,筆風勁骨絲毫不亞於司徒遠,可每每還是模仿他人墨跡落於紙端;
他談一手好琴,與上桓輔林微蕊之類不分上下,只那個女人死後,他自毀瑤琴;
他亦是聖手神醫,其家門世代從醫,繼曾祖父,大內首醫官的衣鉢便是代代相傳,只是他並沒有去接。
溫步卿的身上有許多傳說,偏偏亦有更多的轉折。終日走馬章臺,流連香迷脂粉中,一心卻是向着閒雲野鶴的
生活,他有太多的看不穿摸不透,就連司徒遠也不能每每把準他的性子。
他是靈動如玉,浮華似錦,骨子怕也是金銷玉碎的寂寞哀絕。
樓明傲淺步迎上,恰他轉了半個身子正對上她,二人相視一笑,似乎對視間都能看透各自的影子映在彼此眸眼
深處。他們二人從來有一股子難言的默契,無關風花雪月,亦不是男女情長,更似多年不見而又邂逅於闌珊燈
火之處的舊知己。
溫步卿手中拎着菊花秋盞壺,似是裝滿了酒,自這個女人有了身子後,每每都只有自己獨飲寡歡,實在是大不
痛快。
樓明傲偏頭看了眼月華下靜眠無音的荷花苞蕊,素手扶於白玉石欄一側,雙目含笑:“我也是剛知道…她那麼
美。”
他溫和的笑,凝視着荷花池間的眸子再也不動,似從池底看到了那個梨花般嬌美的女子。思念本就是一種綿延
的情緒,其中的寂寞卻是因爲曾經得到過復又失去。
“我今天…等着你說一個故事。”溫步卿揚眉而笑,“故事裡那個女子叫素錦。”
更聲遠遠的傳來,驚醒了每一個不眠人心中微小的夢魘,眼眸中明動的笑意一絲絲斂去,樓明傲深吸了口氣
:“如果要聽我故事,是要掏銀子的。”
“我們交換。”溫步卿隨即淺笑,“你說了這個故事,我會娶岑歸綰,許她一生。”
“三日後就成親?!”樓明傲立馬接道,不給身前人絲毫的猶豫,“新房婚堂都由我準備。”
溫步卿微微蹙額,忽覺得自己陷入了好大的一處漩渦,只是君子之言,信而有徵,索性釋然而笑:“既然如此
,就不言謝啦。”
樓明傲溢出笑窩,手下扶欄一緊,眼神掠上滿天繁星:“故事很簡單,我也承認…我玩弄了許多人,包括我自
己。素錦…素錦,是我想出的名字,還算好聽吧。”
溫步卿依然不動聲色,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這個女人了?!從他訓妻?或者更早…由她做那什麼月芙蓉蓮
子餅時,從她在司徒遠面前故作拈酸吃醋時本就已表露出些眉目了。司徒遠至今迷在鼓裡怕是因了當局者迷那
句話,尤因陳景落的事情自覺心虛,反倒由着這女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鑽了空子。
“從前呢…有一對同胞姊妹,一個叫滿娣,另一個叫滿月,都是聰慧靈敏的丫頭,正是因此,被陳景落的嬤嬤
選去做了奴才。而後…山莊東院住進了新主子,滿月被安插入東院主母的園子做陳夫人的耳目,只可惜她心思
太過細膩,正是因爲抓不到任何把柄,找不到一絲過錯,反被主母拒之千里。再後來…一個叫璃兒的婢女發覺
了她的身份,主母很惱火,因爲從來都是她利用別人,給別家院子裡插人脈,她陳景落根本就是太歲頭上動土
。”
溫步卿撫掌而笑,恍然大悟間星眸顫動,目色直落樓明傲眼中:“所以你利用滿月脅迫滿娣爲你暗中做事,也
算是回她陳景落一個棋子。”
“是不是有點卑鄙?!”樓明傲秀眉輕顰,螓首輕點,“不過…我有做過比這更卑鄙的事情。”
溫步卿情難自抑,忽而搖頭嘆了道:“你一早就知道了陳景落的身子,那個素錦根本就是…你派去的滿娣!”
此一番,於二人前揭穿陳景落的身子是當衆要了司徒遠的難堪,順便讓他賣她一個內疚,由着此事再不能於她
面前擡起頭;而又因着一出假虛驚,她樓明傲興師動衆訓自己的丫頭辦事不得當更是將陳景落的身子抖落成公
衆的秘密;最後一招尤是絕,堂前訓妾把衆人明知在心的秘密抖大,她…是徹底要讓那女人崩潰啊。一舉多得
,樓明傲確實是設計了一出好戲,絕就絕在,她自己一同跳了進去,隨着大家一起演。似乎方時那個犯妒吃醋
的角色演得很不錯,倒讓向來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司徒遠——連着幾日寢食難安。
一時間溫步卿看她的眸子都泛起了玄色,他二人皆是愛看戲的人,偏眼前這個戲癡,竟是看不夠,連着自己都
要一併演起來,真真假假,概已分不清。司徒遠得此女,實乃幸哉,抑或是禍患,更是不得而知了。
樓明傲輕呼了口氣,自是見不得溫步卿此刻的眼神,故作悵然道:“我還是敗了,敗在你溫步卿的眸子裡。本
以爲這一次準備周密,足能把司徒遠矇在鼓裡,卻忽略了你。不好玩,真不好玩。”
“這一齣戲…你籌劃多久了?”
樓明傲掰着手指算了算,忽又覺得算不清了,反而直截了當:“從我知自己有了孩子就打算着演一齣戲護我們
母子周全,起先並未想着演這一出。誰讓她偏偏這麼不巧,和我倒是前後腳有了身子,索性就由她獨當一面了
。我亦不是害她,只是做全了戲碼再順手那麼一推,讓她擋在自己前面好護着我周全。眼下她自是由衆人嫉恨
着,莊中有孕膽戰心驚的亦只有她。”
“如此說來…你倒是情理皆說的過去了。”溫步卿笑了幾聲,猛灌了自己幾口冷酒,“只是…你爲什麼不肯信
他?有他護你,自然用不到勞心勞力了。”
樓明傲慘淡一笑,伸開雙臂比劃着道:“他的雙臂張開也不會比我長多少,總也些…他圈不住的。”她從來都
明白的,信他人不如靠自己來得安穩踏實。
溫步卿再不言,眼中閃了絲縷落寞的顏色,爲什麼這些女人都是寧願擁緊自己單薄的臂膀,亦不想依靠他人。
“其實…是杭子夜的秘密告訴我要如何做一個好母親,爲人母者,就要護子周全。”她淡淡的凝神,淡淡的笑
,淡淡的想起杭子夜…那個女人爲了自己的孩子,不肯與他溫步卿私奔,放棄自己追尋後半生幸福的機遇,亦
是生的機會。想來,她是偉大還是愚蠢都不知道了。
溫步卿忽做沉默,冷酒如喉卻是火辣辣燒着嗓子,咳嗆了幾口,憋得滿目通紅。樓明傲見他的狼狽,猛迎上幾
步,一手輕撫着他的後脊,小聲嘟囔着:“老大不小了,怎麼還跟孩子一樣,喝口酒都會嗆。”話未盡,手反
被溫步卿拉了上去,驀然間被攥在溫熱的手掌中。
樓明傲忽得怔住,見他後頸間泛着紅灼,知道他這是醉了,萬沒想到日裡千杯不倒的溫步卿竟也生了醉意,可
是因滿心鬱郁?她從未見過醉酒後的溫步卿,更未料及他會失態如此,再不是那個無論何時皆能不經意談笑的
溫公子了。
他攥着她的手,竟是吻在脣邊,脣是溫熱的,極其輕柔。
樓明傲睜大了眼睛,如夢似幻,方覺得一切都不認識了。手背間忽有一絲絲微涼的溼漉墜落,一滴一滴,碎在
手間,亦是滴落心頭。
她知道…他此刻一定在想那個女人,他因着那個女人醉酒失態,又因着她…心底疼痛了起來。
她這纔想起他們二人談及杭子夜的次數並不多,每每亦都是三言兩語草草帶過。而他分明是怕疼,怕星星點點
的追憶揪痛自己的心。
他明明知道她懷了司徒遠的孩子,還是執意要帶她離開。她愛他,卻更愛自己的孩子,所以執意留下。
樓明傲忽然明白原來愛一個人…是可以毫不在意的付出所有,就像溫步卿,並不在意她是被司徒遠碰過的女人
且懷了他的孩子,愛一個人,似乎真是要包容她的一切。她從前並不懂情愛,她把那當作比銀子還奢侈的物件
,只道那是戲子們演出來賺人眼淚的。只是…自己從不知道,除卻在戲臺上,她本就看了太多太多,霍靜也好
,陳景落亦罷,溫步卿更是,他們皆是情愛中的癡子。可悲自己,走了這麼一遭,竟不知道何謂情,何言愛。
悲哀的人,不是霍靜之輩,而是自己……
樓明傲緩緩蹲下身子,不敢驚亂他半分,近乎顫抖的輕摟上他遠比自己寬闊的雙肩,她想起兒時母親亦是這般
安撫自己。她試圖以此寬解溫步卿的疼痛,眼下,他哪裡還是溫步卿,根本就是迷了路沿途哭泣不知所措的孩
子。此夜,如此多的情感複雜糾纏,靡靡不散,母親二字,竟引她又想起了那個名字…長生。
廊檐上,那個青衣布衫的身影望着荷花池間,已是好半晌,他須臾不動,亦是久久不出聲。他眼中無色,薄脣
下顎勾勒而出的曲線緊繃。
池間那一對男女,盡是落入目中。此刻,他竟有了絲許怒意。或者說,這種感覺很微妙,似乎於心生生劃開一
道,充入莫名其妙的情緒。並不是撕心裂肺的痛,只酥酥麻麻,酸酸澀澀。
東院間,秋暖閣,華燈高映,絹燈紅光映着司徒遠專注於古籍中的側臉。可笑!連他自己都滿心嘲諷,還是這
一頁,盯看着幾柱香的功夫,還是那五行幾十個字。腦海中盡是她的眸光笑影,竟似中了魔障般,揮之不散。
幾柱香,亦是有一個時辰了吧,仍不見那女人回屋的半個影子。
恰樓明傲繞着西側殿而來,正迎上由秋暖閣小心翼翼退出的璃兒,但見璃兒神色緊張,萬不是從前的落落大方
,不由得笑上去:“這閣子裡有羅剎不成,瞧你臉陰成這樣。”
璃兒嚇得忙去捂這主子的嘴,擠眉弄眼壓低了聲音道:“好祖宗,您小聲點。主上在裡面,正怒着呢。”
“他日裡十二時辰都是那副欠他祖宗十八代的模樣,自我見他第一眼起可就沒變過。”說罷肆無忌憚而笑。
“都瞅見了,剛在抱廈廊子裡,主子可是瞧見了你和溫公子…”這一聲壓得更低,說得她自己臉上都難爲情了
幾分。
樓明傲神色不動,只是立馬出聲:“這兒可就交待給你了,我今兒去墨墨屋裡睡。”話說一半即扭了半個身子
自原路返回。
璃兒見狀亦是慌了陣腳,忙緊上幾步扯上她袖子,好不焦急的懇求:“好主子,您別鬧了,我瞅着不對勁呢,
您好歹屋裡解釋一番,愛睡哪屋由着您。”她自也十分看不得司徒遠那臉色,要真是由自己守夜,怕明一早就
化由一縷煙魂吹散了去。
樓明傲火急地甩了袖子,暗罵這丫頭是白白養了一場,瞪了眼裡屋的方向:“你要真當我是你主子,就由着我
多活幾日子不成?!”
窗扇忽得由內推了開,橘色的燈火由着內間射了出來,映着窗櫺前男子落寞的身影,此時他亦面色如墨,安如
泰山。夜風驟起,撩起了衣襬袍角,由窗櫺前打下的影子淡淡的,如同他人一般的淡漠。
又一聲長更由遠及近,樓明傲亦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時辰了。自入了內屋,她就一直盯着燈芯子出神,等着司
徒遠吼她怒她,偏他似乎是忘了那碼子事,於書案前一坐便是好半晌。從前,她一日八個時辰對着這張冰山臉
自不在話下。只是眼下卻滿身不自在起來,或許…由人抓住把柄真不是個好滋味。
索性起身,說來也是可笑,每一次,無論心裡是怎般思量,主動走過去的,都是自己。
一手扶上髹漆核桃木的香幾兒,打眼望着絹燈下的側臉,雖然她從未仔細看過他幾眼,但從來都知道他專心致
志﹑心無旁騖的模樣最懾人。
“做司徒遠的夫人就這麼累嗎?做上官裴的妻,就這般難嗎?”手一抖,毫筆輕落,他終於問出聲。
樓明傲萬沒想到他會突然開口,一時間竟有些恍惚,她感覺到他眼中的無奈,他一定是失望落寞極了,那句話
在他心裡憋了多久?!
第五十六 會錯情
夜寂無垠,逐漸冰涼起來。
東院秋風閣間,浸着一絲落寞和說不穿的情緒。
小風吹在身上涼涼的,樓明傲似也有幾番享受,再涼下三分即是清醒,猛想着司徒遠問出的話,怔立在一旁,
五指緊緊扣上香几案,直要核桃木鑽出個洞。
司徒遠問罷那一句,竟再也不擡頭,愣愣的看着手邊的箋紙,復又隨手揉了去,燭光盈盈,他卻覺着十分礙眼
。這茶燙了,墨淺了,紙也不韌了,總之他司徒遠現在是看什麼都不順眼了。
幾步間繞過案子走出來,頓下幾步,怔看了樓明傲片刻,脣一僵,百言千語終歸是化了無言以對,握緊了衣袖
,由着她身前繞過,推門而出。
樓明傲方呼了口氣,一蹲身揚了聲音:“相公好走,妾不送。”這話也不知道說給誰聽的,只一言罷,她又是
神色奕奕,大有虎口逃生的僥倖。半晌連口水都未進,正覺口渴,扭身走到書案前,端着司徒遠沒碰過的那盞
茶猛灌上幾口,但想着司徒遠的話,笑得不屑,搖搖頭復又自言自語:“說什麼累難,還不都是你的女人!”
言未落盡,忽覺身後涼下幾分,腰上由人一帶,直落入身後人的懷抱,那股子熟悉的辛夷馨香四溢,手中盞杯
隨着抖過,連茶帶碗直落了下去,“啪”一聲,茶盞砸案而碎,脆響出聲。茶水浸滅了絹燈火燭,這書閣內忽
就暗了下來,昏暗靜謐中,尋着案上那抹玄彩異光,樓明傲一個沒忍住滿目熱淚嘩嘩砸了下來,她心真疼,那
一套夜光灑金釉幻彩的白定窯茶盞可是千辛萬苦湊齊全的。
司徒遠緊緊擁着她,手間濡到那絲暖熱的溼漉,怒火全消,忍不住長吁一聲。只覺得她也是內疚了好一會兒的
,心生委屈忍不住落了淚,日裡再驕縱其實也是個纖弱的小女子。這般一想,他自己不僅酸澀怒惱全無,反倒
對懷裡的人更憐惜幾分,萬不知那女人自始至終盯着那盞破爛碎盞心痛欲裂。
“倒是哪個自作聰明說我的雙臂不夠長,護不全你?!”這一聲啞啞的,其實她真是瘦得緊,此刻他攬着她方
覺着能騰出好大一片空處。
心痛不止的樓明傲吸着鼻子一抽泣,早把自己對溫步卿說的話忘得一乾二淨,只隨着附和:“誰說的?!”面
帶清淚,雙眸迷霧不散,月色下籠出一片楚楚可人。
司徒遠只道她是在賭氣,攬着的手更是一緊,低頭瞅上她的小腦袋,無奈苦笑了道:“還未兇你,就這個委屈
?!”
“我不是委屈。”再一吸鼻子,呼吸不勻,“我心疼。”足足兩個月啊!爲了湊集全套六盞杯,她愣是同茶玩
居老闆軟磨硬泡了兩個月才接手的。
四下一片昏黑陰暗,司徒遠死死盯着她的孩子氣,一雙淺眸即便水霧迷離,卻也時刻清亮透澈,紅脣掛淚,嬌
羞可愛中更是誘人。如漆黑夜中,他總是一眼便能攥到她的目光。
“我心也疼。”他喑啞着嗓音,聲音悶悶的似卡在喉嚨中半晌才溢出。
一陣恍惚迷亂,垂下頭吻住她脣邊的淚,咀嚼其中每一分的澀意,乾燥冰冷的脣由她齒間的暖意溼潤絲絲沁入
。他由着她進了自己的心,因着她學會了心痛,竟也隨着她一併溫暖了起來,他任着自己同她玩這一出遊戲,
卻未料到是把自己輸了進去。樓明傲此時頭還發懵着,眼前轉的盡是青瓷玉盞,脣邊男人的氣息強烈而焦灼,
聲聲抽泣竟也在如此安謐的靜夜中漸漸弱了下去…只是,不管怎樣,此疼非彼疼…
草長鶯飛,忽而一夏,只在須臾的眨眼間。
盛夏一過,司徒遠便藉着當差任職的藉口再次囑意樓明傲搬到園子裡住,這一次竟也允了倆孩子一併隨着遷去
。樓明傲終也能放下心裡的疙瘩,想着安穩爲要便也答應了下來。只司徒一在學堂中忙得緊,偶爾閒暇會跑幾
趟園子給樓明傲請個好念句安,平日裡就見的少了。
時已至秋霜,司徒遠於京中常常忙得三五七日見不到面。再加上一日三餐,園中大小事宜皆是交付於桂嬤嬤,
樓明傲倒也真是添了清淨,閒暇裡領着兒子遛遛鳥,逛園子。豫園是大,可人也清減,少了那麼些暗地裡躲躲
閃閃的目光,自也知道了何爲心安。
這一日,難得申時剛過,司徒遠的轎子即落在園外。璃兒見是主上回來了忙去小花廳尋主母。剛出配殿就撞上
司徒遠,悶聲揹着袖子由抱夏廳裡繞出來,步子邁得極大,長袍於風中獵獵作響。那個叫醉兒的小丫頭一路追
隨着竟是要跟不上他的步子。
璃兒本就對這倪悠醉看不上眼,從早到晚同個魅影般寸步不離主上,連着主上在兵部任職她都一併搬過去伺候
。主上於兵部暫歇的院落不大,裡外裡就三間小屋子,除卻一間半做了會客的廳堂,其中有半間就是那醉兒的
。二人天天在那個小院小房裡朝夕相處鬧不出點幺蛾子纔怪,心下是這麼想,但也不敢於主母面前顯露出來,
只於暗地裡多啐那小賤人幾口。
那倪悠醉本就是舊丫頭了,於璃兒她們幾個面前偶爾也多少擺出些經驗足的架子。憑着自己是嬤嬤看中的丫頭
,且又算得上桂嬤嬤半個遠房親戚,日裡倒把這些奴婢同自己劃開界限,對衆人大抵都不怎麼理睬。腳下追着
主上的步子時,冷不丁瞅見愣在廊處的璃兒,眼色一甩,道:“站着做什麼?!打盆子熱水來,爺額前痛得緊
。”
璃兒倒也來不得脾氣,扭身間撇了嘴,終歸還是朝着燒水間走上去。倪悠醉緊了步子入配殿,見司徒遠一回院
子就直奔樓明傲的屋子,索性也忙跟了上去。
暖閣子裡只司徒墨一人趴在桌上描紅,門端簾子一響,歪頭打量間見司徒遠悶聲進屋。他自也是六七天沒見父
親了,忙興奮道:“西門慶回來了。”他至今還未明白過來西門慶何許人也,自喊那聲以後,樓明傲連賞他三
天的涼碗吃,於是乎更喜把這個詞掛在嘴邊。今日再喚上一聲,只等着涼碗賞來。
司徒遠本就因公事煩擾心情大不快,腳下沒站定忽聽這麼一聲,想起方日的窩囊,怒氣更是不打一處來,面色
黑沉直瞪了眼:“什麼規矩!”
司徒墨由這一聲嚇得渾身哆嗦,忙由圓木凳上滾下來,一弓身行大禮,膽顫心寒:“兒子請父親福安。”
司徒遠亦沒那個閒心和他掰扯烏七八糟的西門慶,只袖子一指,蹙眉板臉:“外屋牆根上站着省去。”
年幼時牆根罰站,再長點是關柴房禁閉,這就是他司徒家的教子門規。司徒墨倒也習慣了,雖是既委屈又不情
願,但還是蹭到門間,扶了門框,回頭可憐巴巴望着:“父親,墨墨是不是要頂茶碗?!”頂茶碗罰站亦是從
來的規矩。
見司徒遠斜身靠在九華木彩漆炕桌上不出聲,悄無聲息嚥了口水,瞅了眼茶案桌上的碗皆是名貴的,一扭頭拉
上倪悠醉的袖子,奶聲奶氣:“姑姑,幫墨墨去小廚間取個裂碗吧,這屋間的盡是孃親寶貝的,摔不得。”
司徒遠正一手捏着眉心骨,那位置痛了他半日間,若非疼得受不了,也不會早早下了差。但聽司徒墨頗爲體諒
人的話,心裡多少一顫,面上還是冷哼了道:“你還知道自己定會脆個響啊?門口杵着吧。”言下之意倒也免
了他頂碗,這也算一大赦了,司徒墨再不多言,拉着袍角邁出去,靠在外廊根下挺得筆直眼巴巴望着院子。
正巧璃兒端着熱水盆子打小二門進,見這動靜忙把頭壓得更低,進屋行禮問安皆是本分小心,三兩下擰了帕子
遞上去,反由那倪悠醉攔下:“璃兒你辛苦一天了,由我來吧。”
璃兒但見倪悠醉於主上人前笑得溫婉可人,不由得惡寒盈上,探看了幾眼軟靠塌上的司徒遠,見他仍是微闔雙
目無動於衷,大不悅地把帕子扔給倪悠醉,撤到一旁。
倪悠醉幾步走上去,捏着帕子細細擦着司徒額前疼出的冷汗,聲音一嘆:“爺,硬撐着不行,好歹去裡間歇半
晌,這還不到膳時,倒是有片刻工夫可以歇的。”
司徒遠不答,只眉頭緊得皺皺的,手上奪過來倪悠醉輕攥着的帕子,捏成團抵在額間,悶聲道:“主母呢?”
璃兒一聽這話,立馬接上:“說是和桂嬤嬤去西園子遛遛,奴婢——”
“剛就囑咐了煥兒去找她們,不多半會也該回來了。”倪悠醉倒是嘴皮子凌厲的,每每都能把璃兒的話截下來
,此番又是,直懟得璃兒上下通不過一口氣。璃兒但覺自己更是站不下去,索性尋了個理由請了辭即隨身。
花廳裡,樓明傲自和桂嬤嬤一處說說笑笑走來,廊子口看見退下來的璃兒,伸手喚了聲招呼着過來。璃兒緊上
兩步,請了安,面上依舊不舒暢。樓明傲也由着她滿臉喪氣撤了下去,扭頭一指她背影,迎着桂嬤嬤笑道:“
瞧見沒?我屋裡,這小姑奶奶最大。”
說話間走到閣子外,但見司徒墨灰頭土腦無精打采於窗沿下站得筆直,伸手點上他小腦袋半開玩笑着:“怎麼
了?吃頂了擱這消食呢。”
司徒墨聽這聲音熟悉,且是自己等了好久的那人,委屈辛酸一瞬間涌上來,仰起小腦瓜,存了好一陣的淚珠子
噼裡啪啦砸下來,怯怯道:“孃親,西門慶來了,還罰墨墨站牆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