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面色蒼白,“不,不可能,你撒謊。”
“夫人,我是不是在撒謊,你心知肚明!”陸心顏降低音量,清揚的聲音帶着兩分誘惑,“現在你已經沒有機會再陷害我了,你說那幕後之人,會不會殺了二妹妹、世子,來懲罰你呢?或者乾脆連你一起殺了,一了百了?”
江氏心口一滯,轉而怒吼:“陸心顏,你別胡說八道來嚇我!”
陸心顏靠近江氏,聲音輕柔如風,“夫人,你可以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那幕後之人,你會不會放過知道你很多秘密又行動失敗了的人?比如你會不會放過知道是你下藥,讓侯爺沒了生育能力的人,又比如知道你太多秘密的春桃…”
“你怎麼知道春桃…”江氏脫口而出,又急忙閉上嘴,“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夫人想怎麼否認都沒關係,但是我剛剛說的話,夫人必須仔細考慮一下。”陸心顏繼續誘惑,“如果你願意告訴我幕後之人是誰,我可以幫你保住世子與二妹妹。”
江氏臉色白了又白,低語,“我也不知道是誰…”
“那跟你對頭的人是誰,有什麼特徵?”陸心顏迅速追問。
“他\她…”江氏本想說什麼,又突然緊緊閉上嘴,似乎想到什麼讓她極爲忌憚的事情,面色變了又變。
沉默片刻後,江氏慌亂神情已恢復不少,道:“這事我先想想,你先回去。”
陸心顏見江氏模樣,心知她不會說什麼了,只得掩住心頭的失望,“夫人,我明早再來,希望能聽到你的好消息。”
離開前,她再次表態:“夫人,我這人言出必行,我說會保世子和二妹妹,就一定會保住!”
江氏面上有所意動,卻仍是堅定地關上了門。
陸心顏離開後沒多久,一道不知何時隱藏在黑暗中的苗條身影,也悄悄離開了。
——
第二天一早,陸心顏還沒起牀,青桐來敲門,“小姐,剛剛小猴子送來一個消息。”
“進來說。”陸心顏坐起身。
青桐推門進來,走至牀邊,面色看起來不是太好,看來不是什麼好消息。
陸心顏問:“什麼事?”
青桐道:“昨日在江府誣陷小姐殺害舅少爺,被江老爺關進大牢,準備再審的明巍,昨晚半夜畏罪自殺了。”
陸心顏先是一怔,立馬吩咐:“快打水來。”
她急急梳洗好後,趕往佛堂。
然而終是如她所想一般,江氏已經不願見她了。
“你走吧,我沒什麼好說的。”江氏隔着門道。
陸心顏道:“夫人真的不怕那人對付世子和二妹妹?”
“陸心顏,我知道你想套我的話,不過可惜,我已經識穿了你的詭計。”江氏冷聲道:“如你所說,換位思考,假如我是那幕後之人,最先要處置的是知道秘密且失敗了的人,其次纔是她身邊之人。既然我沒有被處置掉,說明阿淮的死,與那人無關,那予兒和羽兒同樣是安全的,所以你休想從我口中知道任何事情!”
江氏說得沒錯,昨晚陸心顏是打算趁江氏心神不寧之際,誘她說出到底誰是她幕後之人。
不過可惜,江氏最後忍住了,連一點信息也不肯透露。
如今不過幾個時辰,江氏就改變了主意,陸心顏不相信是她自己想明白的。
因爲宮田予和宮羽是江氏是最重要的人,江氏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這兩人,即使江氏明白,她也不可能一點顧忌都沒有。
如今江氏果斷絕決地拒絕她,只能說明,昨晚她離開後,江氏受到了指點,甚至可能是要脅。
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陸心顏可惜地搖搖頭,“既然夫人不在意世子與二妹妹的性命,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就請夫人在裡面好自爲之,多多祈求神明保佑吧,告辭!”
福壽院裡,儘管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但因爲江淮之死,沒了以往的歡聲笑語。
宮羽和宮柔穿着素雅,靜靜坐在一旁。
顧氏和連氏也不敢說些湊趣話,簡單說了一下今天的安排。
封氏似乎也沒什麼興致,淡淡問了幾句,道親家少爺剛剛去世,今晚家宴一切從簡之後,留下陸心顏和白芷,讓其他人離開了。
陸心顏扶封氏躺下,白芷開始替她施針。
見封氏雙眼緊閉,似乎滿懷心事,陸心顏狀似無意道:“祖母,前兩日江府發生了一些事情。”
“可是她又讓珠珠受委屈了?說來祖母聽聽。”封氏口中的她,指的是江氏,自從宮軒之事揭穿後,私下封氏便不再用大媳婦的稱呼喚江氏,而是用她代替。
“最後只是一場誤會,祖母聽聽就好,千萬別吃驚,也別動氣。”陸心顏道:“舅少爺之死,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爲之。”
“什麼?”封氏渾身一顫,猛地睜開眼,白芷連忙按住她,“老夫人別動。”
封氏深吸兩口氣,“親家少爺雖然不學無術,但這幾年懂事後,性情變得十分溫和有禮,斷不會與人結仇惹來殺身之禍,怎麼會…,兇手抓到了嗎?”
陸心顏搖搖頭,“昨日有人自動去江府報案,說看到了案發經過,最後暗示是珠珠派人去害的舅少爺。”
“你?怎麼可能?你與親家少爺見都沒見過幾次面,怎可能結仇?…”封氏吸口氣,“因爲你與她不合,所以她說是你?”
陸心顏無所謂道:“這事也怨不得夫人,主要是那人說的話容易讓人起疑心,說什麼侯府,陸姓小姐,不得不讓人懷疑到珠珠頭上。”
“那親家老爺怎麼說?最後是怎麼解決的?”封氏連忙追問。
陸心顏道:“舅少爺的屍身是鎮國公世子蕭世子送去的,他當場揭穿那人謊言,還了珠珠清白。”
“謝天謝地,阿彌陀佛,幸好有蕭世子在,不然珠珠可就受冤了,”封氏慶幸道:“過幾日祖母讓人送禮去答謝人家。”
“不用了,祖母,珠珠向蕭世子表達了謝意,蕭世子說只是職責所在,無須言謝。”
本來陸心顏是想謝謝他的,不過那傢伙因爲李鈺的信又把她嚇了一頓,就當扯平了。
封氏輕輕點頭,“蕭世子的性情是有些…,那咱們將恩情記在心上,以後有機會再報答。”
“知道了,祖母。”陸心顏見她眼皮開始沉重,“祖母,您閉眼歇會。”
封氏確實累了,聞言便緩緩閉上眼。
白芷看了陸心顏一眼,見陸心顏輕輕搖頭,面上神色卻並未好轉,眉頭緊皺,心知她心中必定遇到了憂慮之事。
——
回到石榴院時,黎先生正坐在院中太陽傘下,逗着笑得咯吱咯吱的小荷說話。
見到陸心顏回來,起身拱手行禮,“小姐。”
“黎先生請坐,不必多禮。”
“小姐,黎伯,你們慢聊。”小荷見兩人有話說,識趣地離開了。
黎先生讚道:“小姐這院子倒是佈置得別出心裁,有了這什麼太陽傘,平日裡辦什麼公務,在這外面也可以,累了躺一躺,看看花看看樹看看藍天,比悶在書房裡有趣多了。”
那天他來的時候恰好是晚上,沒看清楚,今日一見,覺得真是巧妙之極。
陸心顏看穿他的意圖,微微一笑,“黎先生要是喜歡,我讓田叔給您做一套送過去。”
黎先生面上一喜,也不客套,“謝謝小姐。”
客套完後,開始步入正題。
黎先生拿出賬本,“這賬本我昨天看完了,總數對得上,但,細節問題很多…”
“總數對?但細節問題多?”陸心顏問:“這什麼原因造成的?”
“人爲。”
“人爲?”陸心顏微微皺眉。
黎先生指着賬本上幾處道:“你看這裡幾處,進數三千,隔天出一千,五天後出五百,十天後出一千,十八天後出八百,總數比進數多了三百,最後餘數記錄爲零,細看之後,發現在十天後那批出數實爲七百…類似的問題,幾乎每本賬上都有,有些多,有些少。這種錯誤太低級,也太明顯,不像一個賬房先生會犯的錯誤。”
“目的何在?”
黎先生道:“如果我沒估計錯誤的話,是爲了混淆看賬本的人的思路,拖慢看賬本的速度。”
陸心顏若有所思,“賬冊一共二十本,倘若裡面問題多多,這個月的還沒看完,下月賬冊就來了,最後便會導致兩種結果:一是隨便看看,只要總數大致差不多,便不計較其中細節;二是賬冊越堆越多,最後不了了之。無論哪種結果,都會給有心人鑽空子。”
“小姐英明。”黎先生輕輕笑了笑,笑容裡帶着兩分滿意。
陸心顏微微一笑,“不過可惜他們沒想到會遇到黎先生你,二十本賬,不過兩天多時間就看完了。”
“小姐過獎。”黎先生嘴上雖如此客套,面上得意之色卻不遮掩。
既然有驕傲的本錢,何須遮遮掩掩?
這份自信,讓陸心顏對他越發滿意,“黎先生,那接下來您有什麼建議?”
黎先生傲然道:“對於這種故意弄虛作假之輩,須雷霆之法震之!請小姐下一道指令,下月如再有人犯如此明顯錯誤超過兩次,立馬執包袱滾蛋!我可保證三月之後的賬本,必能減少九成以上的錯誤。”
“黎先生建議可行之,不過在執行之前,我建議黎先生先看看以前的賬本。”
黎先生一怔,“小姐何意?”
陸心顏道:“如陸先生所言,這些錯誤明顯又低級,不應該是一個賬房先生會犯的錯誤!當然,不排除某些是新上任的對業務有些不熟悉而犯了錯,但總不致於所有賬房先生都是新上任的!
所以這裡面,到底是賬房先生在弄虛作假,還是有人利用職權指使縱容,我認爲應該先查清楚!畢竟,我雖是主子,但以前管事的人不是我!若是他們受到指使蓄意爲之,並不算背叛我,便算不上弄虛作假。”
“小姐是否知道內情?或者在暗示什麼?”黎先生的臉略微僵了僵。
陸心顏對他的神情示而不見。
她欣賞黎先生的才能,但,她也需要用自身的能力震懾住他,倘若不能讓他誠服或表現出過分依賴他,便會讓他輕易滋生出想爬到她頭上操控她的念頭。
所以陸心顏先前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先問了他的意見,在聽完他的意見後,指出其中不周全之處,最後說出自己的想法。
“是否有內情,需要黎先生看過賬本後才能知曉。”陸心顏含笑道:“一切有勞黎先生了。”
“是,小姐。”黎先生後背微凜,爲自己剛纔急功近利,思慮不周全而面上微赧,心中亦對這個小姐多了一份敬意。
他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看完全部賬本,就是爲了將自己的才能展現在陸心顏面前,一鳴驚人,震她一震,獲得更多的尊重與信賴。
她確實如他所願表現出她的欣賞與敬佩,然而卻並沒有因爲這份敬佩,被他牽着鼻子走,失了自己的本心一味聽從他的意見。
光這一份從容與睿智,黎先生就不免在心中感慨,不愧是林當家的女兒,年紀輕輕,卻有不輸其母當年之風姿!
這小小廣平侯府,何德何能!
——
福壽院。
此時已入秋,羅漢榻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絨毯,封氏躺在上面,閉眼聽着孫嬤嬤的彙報。
“老夫人,少夫人那邊剛剛派人來取了存放賬冊小院的鑰匙。”
封氏閉着眼,看不到孫嬤嬤臉上不可思議的神情,她眉心不可察覺地動了動,“那些賬本我以前最少要看半個月,這才六天而已!不過珠珠不是這般急於求成的人,你問過她取鑰匙的原因嗎?”
“三天前少夫人從莊子上接回一人,據說是她娘前陸夫人的故交黎先生,擅看賬。”孫嬤嬤道:“聽說黎先生只用兩天時間便看完了上月賬本,所以…”
“什麼?”封氏猛地睜開眼,不敢置信,“兩天看完全部賬本?不會是誇大吧?”
孫嬤嬤道:“不只兩天看完了,還將所有問題都看出來了。這次再查看之前的賬本,是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問題,好理出個管理各處賬房的章程。”
封氏嘴角掛起一絲苦笑,“兩天內看完我半個月才能看完的賬本,哪會看不出那些賬本問題的原因?說什麼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問題,不過是顧着我的面子,沒有直接揭穿罷了。”
孫嬤嬤心一跳,“老夫人您的意思是說,少夫人可能猜到了那些賬本里面的問題…”
“不是可能,是已經知道了。”封氏嘆口氣,“我原本想着珠珠再聰慧,畢竟只有十六歲,而看賬本需要的不只是聰慧,更需要經驗,便想着用賬本一事壓她一壓,讓她向我求助服軟!哪知,她卻根本不親自動手,直接尋找更專業的人來做此事,反讓我落了下乘。”
孫嬤嬤安慰道:“老夫人您也別自責,這事不能怪您想不周全,是老天爺站在少夫人那邊,誰能知曉恰好前陸夫人有一故交恰好擅賬呢?倘若沒有,少夫人必會向您求助。”
封氏搖搖頭,“阿瑩,你還不明白嗎?珠珠雖然心裡仍然孝順着我,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你以爲她心裡沒有一點想法嗎?沒有黎先生,也會有李先生、林先生…,她既有心找一人來替她看賬,必定能找到合適的人選!”
孫嬤嬤默默垂下頭,不是她不明白,只是有些話封氏能說,而她,不能說罷了。
這時,紅綃站在門簾外道:“老夫人,馮姨娘送藥來了。”
兩人便結束了話題。
封氏在孫嬤嬤的幫助下坐起。
面容平和一身素雅石青色的馮姨娘,從容而恭敬地走進來,後面端着藥盤的是她的貼身丫鬟如南。
“老夫人,該喝藥了。”馮姨娘細聲道,示意如南將藥遞上,“妾身剛剛試過了,溫度剛剛好。”
封氏見到她,面色緩和許多,“辛苦你了。”
她端起藥碗,掌中溫度適宜,果然把握得非常好。
封氏將藥飲盡,將空碗放回如南端着的盤子上,感慨道:“馮姨娘,這麼多年來多虧你照顧得好,我才能捱到現在。”
“老夫人千萬別這麼說,這一切都是您的善心感動了佛祖。”馮姨娘面上露出誠惶誠恐的神情,“而且能伺候您是妾身的福氣。”
封氏笑了笑,“上次我生辰,你也沒跟卿兒說幾句話,趁明兒卿兒回孃家,你們兩母女好好說說話。”
“謝老夫人。”馮姨娘感激得紅了眼眶,“白芷姑娘交待過,喝了藥讓您躺會,妾身不打擾你了,妾身告辭。”
封氏道:“你也回去休息一下,有些事讓下人去做,別事事親自動手。”
“妾身知道了。”
馮姨娘走後,封氏看着那不斷晃動的珠簾,輕嘆道:“阿瑩,你說是我做錯了嗎?以前因爲她,我與老侯爺鬧到不可開交,以致侯府人丁單薄!可到頭來,最誠心服侍我的人卻是她,你說這世上的事,是不是太過諷刺?”
“老夫人,當年您與老侯爺那般恩愛,若不是馮姨娘從中使手段迷惑老侯爺,您又怎會與老侯爺生疏?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願與她人分享自己的夫君!您不過是做了一個尋常女子會做的事情而已!更何況,當年您並沒有迫害馮姨娘半分,甚至最後還因爲可憐她,允許她生下了五小姐!這一切的一切,要怪,只能怪命!”
珠簾終於停止晃動,封氏的眼光卻沒有離開,而是幽幽出着神。
命?她能怪命,那命又該怪誰?
——
黎先生走後,小荷悄悄蹭到陸心顏旁邊坐下,“小姐。”
陸心顏心不在蔫道:“嗯,什麼事?”
“今兒個中秋。”小荷小聲道。
“嗯,然後呢?”陸心顏尾音輕揚。
“白芷姐姐生辰吃燒烤,上次答謝蕭世子吃火鍋,今天中秋,小姐沒有什麼安排嗎?”小荷期待地問。
陸心顏扭過頭,小荷明亮如水的黑眸裡,不染塵埃,純淨透亮單純,沒有半點傷春悲秋,只有着對未來的憧憬與嚮往。
對江淮之死引出的陰謀的擔憂,小荷並不知情,但陸心顏並沒有認爲,小荷是不知情而天真如此。
畢竟半個月前,小荷纔剛剛驚歷過生死。
或許對小荷來說,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有什麼比現在和未來更重要。
珍惜眼前人,活在當下!
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樁樁件件事情,這幕後之人到底是誰,封氏,侯爺,還是另有別人,隨着時間的推移,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必要糾結於此,鬱郁不展顏?
陸心顏突然笑了,心中陰霾一掃而空,如微風吹散漫天烏雲,露出朗朗睛空,乾淨湛藍得令人驚豔。
她本不是如此杞人憂天之人,於是那些擔憂焦慮猜忌,亦被這微風一吹,瞬間了無痕。
“小姐,你爲什麼笑啊?”還笑得這麼好看,讓人心怦怦跳。
放鬆下來的陸心顏神情慵懶地問道:“小荷,今兒個中秋,你說說想如何過?”
小荷雙眼亮晶晶,“真的嗎?我說怎麼過都可以嗎?”
“不過舅少爺剛過世,想出去玩怕是不可能的。”
小荷頭如啄米,“我知道的!就在咱們這院子裡就好!”
她佯裝想了想,“不如吃燒烤如何?上次我都沒吃夠,雞翅茄子還有五花肉都被他們吃了。”
那次燒烤沒想到蕭逸宸幾人會過來,所以準備的份量只夠石榴院的人食用,後來幾人一來,一人吃了近兩人的份量,其餘人吃的就不多了。
瞧小丫頭這咽口水的樣子,怕是已經想了很久了。
“行,依小荷所言。”陸心顏捏捏她的臉,笑道:“趁還有時間,讓田叔去買些食材回來,晚上讓黎先生和田叔一起來。”
“是,小姐!”小荷揉揉臉,高興得蹦起,歡快地朝外跑去了。
只吃燒烤似乎無趣了些,陸心顏想了想,喚來梳雲掠月。
青桐幾人原本以爲這幾天發生了這麼多事,陸心顏會沒有心情過中秋,都不敢提,打算加兩個菜就這樣過了算了。
現在得知晚上不但邀請黎先生田叔一起來燒烤,還要讓梳雲掠月表演節目,一個個都興奮起來,忙得不亦樂乎。
因爲江淮過世,江氏被關佛堂,封氏無心過中秋,與府中大小主子一起簡簡單單吃了一頓飯後,便以身子疲憊先回回福壽院休息了。
她一走,所有人便散了。
宮羽咬脣看着陸心顏,欲言又止。
陸心顏猜想宮羽大概是想讓她替江氏求情,但一來這事她是不會答應的,二來宮羽不開口,她並不想主動搭理她。
於是宮羽只好眼睜睜看着陸心顏無視她祈求的眼神,從她面前從容而過。
“二小姐,您不是有話想跟少夫人說嗎?”白翠忍不住提醒。
“她明明看到我了,偏不理我,分明就是想我求她,我偏不如她的意!”宮羽哼了一聲,扭頭就走。
白翠無語,二小姐,都這個時候了,還擺什麼清高的架子,明明是您求人啊!
石榴院裡,此刻佈置一新。
一個個精緻小巧的紅燈籠串成長條,像糖葫蘆似的,圍着整個石榴院掛了一圈,白天用來遮陽的黑油布收起,四根大柱上分別掛着四盞橢圓形的南瓜燈,底下垂着金色的流蘇,在風中輕輕盪漾。
三個燒烤架已經到位,裡面冒着與紅燈籠一樣的火花,映在小荷幾人開心的笑臉上,溫暖靜謐。
院子裡石榴樹的葉子亦染上光華,在月光映照下,深深淺淺,色澤如油畫般動人。
“小姐,可以開動了嗎?”小荷左手手中的叉子上叉着雞翅,右手手中的叉子上叉着五花肉,一副誓要將上次未吃夠的補回來的樣子。
“開始!”
陸心顏一聲令下,小荷歡呼一聲,將手中叉子放在燒烤架上,不一會便傳來滋滋的聲音,和肉香味。
程嬤嬤貼心地備了一個張小桌,桌上擺着兩壺清酒,是給黎先生和田叔準備的。
兩人在莊子上時已相識,朝陸心顏一拱手後,也不客氣,開始坐下來小酌。
肉香和各種燒烤的香味,不斷鑽進鼻子裡,黎先生肚子裡的饞蟲被勾起,“小姐這腦袋裡,也不知道裝的是什麼?我可是第一次見有人這樣吃東西,而且聞起來,似乎很好吃的樣子。”
都是女眷,他們有心想試一試也不好意思擠進去。
田叔咽咽口水,他本就話少,沒有說話。
當然黎先生也就是一感慨,沒想要聽他說什麼,兩人心不在蔫地喝着酒,雙眼不停瞟向燒烤架那邊。
然後不經意的,就被某處風景吸引了全部眼光。
今晚陸心顏沒有動手,而是坐在鞦韆上,含笑看着這一切。
月光如水,溫柔灑落她發上面上衣衫上,她如月中仙子,淡淡發着光,美不勝收,似與這喧囂塵世格格不入,溫柔而虔誠地看着眼前這一切。
鞦韆輕輕晃動,衣裙隨風翩翩起舞,似欲飛天而去。
黎先生突然生出一種錯覺。
倘若這鞦韆飛得高些,眼前絕美到極致的女子,或許隨時會踏月飛去。
他一時有些呆住了。
這樣出塵驚豔的人兒,真是這濁濁塵世能擁有的嗎?
“小姐!”小荷一聲脆生生的驚呼,打破了這如畫卷般定格的瞬間。
她端着盤子跑到陸心顏身邊,黑白分明的雙眼,在月夜下份外明亮,“小姐,我烤的!我試過了,味道不錯,小姐,你也試試。”
陸心顏緩緩勾脣,一抹美極的笑容自脣間綻開,絕美溫柔的神情因這一笑,越發生動鮮活,又隱隱散出一種張狂邪肆的美,那種無法言語的美,像烙印一樣,直直烙入所見這人的靈魂最深處。
黎先生心口一顫,慌忙移開眼,暗暗吐出幾口氣,纔將那不應有的念想壓了下去。
阿彌陀佛,真是罪過!老子年紀一大把,居然差點被個小丫頭給迷了眼!
以後還是少看爲妙,免得晚節不保!
阿彌陀佛!
陸心顏夾起一塊五花肉,放在嘴裡仔細嚼了嚼,隨即讚道:“不錯,進步很大。”
“謝小姐!”小荷得到讚美,眼睛都彎了一條縫,“小姐想吃什麼,我幫你烤。”
“剛剛吃了些肉食,你幫我烤些青菜,素淡點。”
“是,小姐。”
掠月端着烤好的食物,送到黎先生和田叔桌上。
田叔連忙起身,帶着不知所措般的慌亂,“謝謝…掠月…姑娘。”
掠月小兔子似地被嚇到,急忙行禮,“田公子,不用客氣,黎先生,兩位請慢用。”
兩人手足無措的樣子落入黎先生眼中,忍不住露出別有深思的笑意,“掠月,謝謝你,你也去吃吧。”
“是,黎先生。”
掠月一起,黎先生嘿嘿道:“這丫頭生得不錯,身姿樣貌氣度皆上佳,特別那雙眼,嬌嬌怯怯的好似會說話,最能勾起男人保護欲。”
田叔咳嗽一聲,悶聲吃起燒烤。
“要不我幫你去跟小姐說說?”黎先生壞笑道。
田叔不禁臊紅了臉,只是皮膚黑看不出來,“黎兄不要亂說,掠月姑娘怎會看上我這等粗人?”
“意思是你看上了,只是擔心掠月看不上?不用擔心,只要我開口,相信小姐會賣我這個薄面的。”黎先生一拍胸膛。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田叔噎得臉紅脖子粗,“總之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都怪小姐,次次同時見到他和掠月,就拿他打趣,搞到他一見到人家小姑娘就不自在。
黎先生討了個沒趣,卻不惱,反而笑眯眯地看着雙眼無處安放的田叔,“我要是再年輕個十歲…”
那丫頭不過十六七歲,以他的年紀當人家爹都綽綽有餘了,實在不好意思生出別的心思。
若是年輕個十歲,勉強還說得過去。
可若真是年輕個十歲…
黎先生的眼光,不由移到鞦韆上那女子身上,月光灼灼,不及她周身光華分毫。
心中嘆惜一聲,舉起酒杯,“來,老弟,喝一杯!”
兩人各懷心事,酒盞交錯間,不知何時,耳邊傳來一陣琴聲。
那琴聲曲調怪異中透着優美,悠揚中帶着淡淡憂傷,竟是聞所未聞之音。
擡眼望去,離燒烤架四五米遠的地方,不知何時擺上了一張琴案,上面放着一把古琴。
一名梳着飛天髻帶着金步搖的白衣女子,正端坐琴前,專心致志地撫琴。
琴聲如水,自指間緩緩流淌,寬大袖袍隨着指尖跳躍而上下翩飛,行雲流水般優雅動人。
過份嫵媚的臉蛋,因爲這份專心與虔誠,而顯出幾分不同以往的高貴與端莊。
叮咚泉水般的歌聲,在一段音樂後響起,“當你走進這歡樂場,背上所有的夢與想,…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喚醒我的嚮往溫柔了寒窗…,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遠方,守着我的善良催着我成長…,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支撐我的身體厚重了肩膀…,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寬恕我的平凡驅散了迷惘…”
彈琴的是梳雲,歌唱的是掠月。
原本含笑好奇的衆人,從若有所思的欣賞,到無法言語的驚訝。
黎先生和田叔手中的酒杯灑了又灑,竟是顫抖得無法舉起。
兩人對看一眼,雙方眼底均是無法形容的震驚,齊齊看了一眼鞦韆上的女子,又黯然收回了眼。
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
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遠方;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陸心顏脣角含着灑脫明快的笑。
當決定晚上進行燒烤,順便來個小型歌舞助興時,她第一時間想到了這首現代剛剛火起來的曲子。
因爲這幾句歌詞,是她現在的真實寫照,她想用這首歌,祭奠她永遠回不去的故鄉與過往。
場上琴音一轉,清清揚揚的音樂變得飄渺起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若說黎先生先前是被第一首歌奇怪的歌詞,和莫名的悲傷灑脫給擊中了心房,到了這首,則是驚得直接跳起,見鬼似地看着陸心顏。
豪放寬廣的意境,樂觀豁達的情懷,天上人間來回馳騁的瀟灑浪漫,已超越自身的喜怒哀樂。
行雲流水,清雄曠達,一經傳出,必成千古絕唱!
這是一個閨閣女子,能寫出來的詞嗎?
黎先生心中驚豔的悸動久久無法平息,可鞦韆上的女子,只是靜靜倚在鑲滿鮮花綠葉的麻繩上,含笑欣賞。
他默默坐下,任心中思緒涌動。
院中一衆人不管懂不懂詩詞,均被這首曲子中曠達意境感染,一雙雙眼睛亮過天上明月。
而石榴院外的宮羽,卻是如石化般,渾身無法動彈,只在嘴裡不斷地念着剛剛那首詞,“…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二小姐…”白翠見她似陷入魔怔,忍不住出聲輕喚。
“回去。”宮羽轉身就走。
“不是進去找少夫人嗎?”白翠不解問。
宮羽突然厲聲道:“給我牢牢記住了,白翠,今晚我們沒有來過石榴院!聽到了嗎?”
那眼裡近乎瘋狂的光芒,讓白翠渾身輕顫,她不知道宮羽爲什麼要這樣做,卻點點頭,“知道了,二小姐,今晚奴婢陪二小姐在沚蘭院裡賞月,一步也沒離開過。”
宮羽這才神情略緩,滿意點點頭,“回去。”
一到沚蘭院,宮羽迫不急待地將剛剛聽到的詞寫下來,邊寫邊清唱,嘴角慢慢露出詭異地笑。
因爲時間緊迫,陸心顏只教了梳雲掠月兩首曲子,兩首之後,兩人便演奏之前學過的歌舞。
舞很美,歌很動聽,可是有了先前的靡靡之音在前,總覺得少了什麼。
最後再衆人的要求下,梳雲掠月又將開始唱的兩首曲子,重新唱了一遍後,才終於被衆人心滿意足地放過。
此時明月高掛半空,時辰已不早,一番告別後,留下滿院殘留香味,各自回了房。
隔壁院子裡,原本應該在鎮國公府過中秋的蕭逸宸和小猴子,不知何時靜靜站在院中,直到石榴院完全靜下來,才轉身往秦園走去。
“少爺,早知道咱們就早些回來了。”小候子很懊惱,“燒烤沒吃着,好聽好看的歌舞也沒看夠,真是可惜。”
前面一身月牙色錦袍的男子淡淡嗯了一聲,當作迴應。
“少爺,最後那兩首歌可真好聽,曲調也怪異,少爺知不知道是哪裡的曲子?”
“忘了。”
“忘了?”小候子不可思議地張大嘴,“這麼好聽的曲子聽過一次都不會忘記,少爺怎麼會忘?”
他狐疑地看一眼前面緩步慢行的人,“該不會少爺也不知道吧?”
歌曲:毛之易/消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