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臉上依然帶着笑,但目光卻漸漸地冷下來。蕭霖跪在地上低着頭,自然看不見皇上的神色,但卻感覺大脊背泛起一絲絲的冷意。
良久,皇上方淡淡一笑,嘆道:“你是說燦兒?”
蕭霖平靜的應道:“回皇上,是。”
“這事兒你恐怕是一廂情願了。”皇上說着轉身走到龍案之後,徐徐坐下來,又道:“你且起來吧。”
蕭霖又叩頭謝恩後,方緩緩地站了起來,然後悄悄地擡眼看皇上的神色。
皇上的臉上依然是微笑的表情,笑意卻不達眼底。
敏銳如蕭霖,已經察覺到了皇上的不悅,只是話已出口,再沒有收回的道理。而且蕭霖在皇上跟前表露自己對韓明燦傾心並沒有奢望皇上會玉成此事。
退一步想,他是不想讓皇上要給自己賜下一樁不喜歡的姻緣。
皇上又看了蕭霖一眼,閉口不再說賜婚的事情,只說道:“朕還有事,你先退下吧。”
“是。臣告退。”蕭霖再次跪拜叩首,然後恭敬地退了出去。
御書房裡空蕩蕩的,懷恩也不在,當值的太監宮女早就被皇上遣出去了,蕭霖出去之後,便只剩了皇帝一個人。
皇上手裡捏着蕭霖的殿試試卷,看了半晌,方冷冷一笑,擡手將試卷拍在龍案上,低聲道:“真是少年輕狂!”
次日,宣佈殿試結果。
狀元,榜眼,探花三人,卻沒有蕭霖的名字。
大殿之中,蕭霖和其他九名進士並列而立,平靜的臉上不見一絲波瀾。他心知肚明,自己昨天跟皇上的那一場對話,擺脫了一場婚姻的枷鎖,同時也賠上了一個榜眼的虛名。
然而對於當事人來說,一場風風火火的恩科隨着欽點三甲的名單公佈而結束。
蕭霖原本由進士及第,變成了進士出身,跟姚延意落在了一個等級上。
話又說回來了。這些莘莘學子之間,平日裡也多得是攀比和較量,何況今時今日。
之前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消息,說蕭侯爺有望成爲這一屆恩科的狀元郎。所以他的試卷被豐宗鄴專門拿去看過,豐家跟蕭家頗有交情,豐宰相甚至還專門找了幾個心腹幕僚討論過。
討論的結果大家一致認爲蕭侯爺的文章磅礴大氣,時政論策敦厚也十分精闢,是難得的好文章。雖然不說是板上釘釘的狀元,最不濟也得是個探花。因爲衆人都推測,就算是有兩個人的文章跟他差不多,但至少還有蕭帝師這一層關係在。
如果落了蕭帝師的面子,皇上自己的臉上也不怎麼好看啊。所以,以豐宰相爲首的一些人都覺得蕭霖這次必定魚躍龍門,他們甚至都想好了這事兒該怎麼慶祝。
但到了這一日,頭甲三名一公佈,沒有蕭侯爺的名字,朝中許多大臣當時都愣了。
下朝後,豐宰相臉色不怎麼好看,與豐宰相交好的幾位大臣看豐宰相的臉色,都悄悄地議論。連大學士封紹平也覺得納悶,心裡猜測着皇上到底是因爲什麼事把蕭侯爺給抹了下來。
廟堂上皇帝的一個眼色便能引起大臣們的無限遐想和猜測。同樣,這些大臣們的私下議論也在雲都城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暗流。
甚至有些人在私底下開始議論蕭家聖寵已衰,靖海侯府前途堪憂。
還有些人說蕭霖生性放蕩,本就沒什麼才學,能參加殿試完全是皇上給蕭家一個面子。
也有一部分人說蕭霖肯定做錯了什麼事兒或者說錯了什麼話,觸怒了龍顏,以後的日子必定不好過。
傳到後來甚至有人說,皇上想把四公主許給蕭侯爺,蕭侯爺卻當場拒婚,皇上大怒,差點殺了靖海侯。
如此,各種謠言不一而足,成了雲都城百姓們茶餘飯後最熱門的話題。
……
按照例制,進士出身便可進翰林院供職,領一份俸祿。但像蕭霖和姚延意這樣世襲了侯爵的人是不可能進翰林院勞個筆墨之職混吃混喝等機會往上爬的。
幾日後,聖旨下,封蕭霖爲江寧鹽鐵使,即日起上任。蕭霖自然高興,想這鹽鐵使乃是幹實事兒的差事,縱然高中狀元也撈不到這樣的好差,所以說起來他也該知足了。
但這在別人的眼裡又成了另一種意思。蕭霖乃是帝師之孫,他父親又是爲國殉職的,說起來應該聖眷隆重,留在皇上身邊,委以重任纔對。
而且,他的文章封紹平等人都很看好,覺得就算皇上不點他爲狀元,至少也是個探花。想不到的是,頭甲三名,居然都沒有他的份兒!
雖然得了個挺肥的實缺,但身上有侯爵的人,會在乎江寧鹽鐵使這樣一個從五品官的差事?
別人怎麼想蕭霖並不在乎,他想要的也不是留在京城陪王伴駕。所以,接到聖旨後很高興,還專門在醉仙樓擺了一桌,請在京城幾位說得來的世家公子們樂一樂。
倒是誠王聽說了蕭霖之事,便尋了個空兒去面聖。誠王跟皇上說話,從來也不怎麼繞彎子,有什麼話直接就問了。
皇上皺眉搖了搖頭,說道:“他畢竟從小富貴,在封地長大,天高皇帝遠的,難免有些輕狂。朕想把他放出去歷練兩年再說。反正瑤兒還小,婚事且不用着急。”
誠王聽皇上這口氣是對蕭霖不滿了,因不解的問:“可是這蕭霖有什麼事情惹皇兄不高興了?”
皇上搖搖頭,不答反問:“君澤(雲琨的表字)的婚事你是怎麼打算的?”
誠王嘆了口氣,說道:“這孩子從小就喜歡燦兒,本來臣弟也以爲兒媳之選非燦兒莫屬了。可他們兩個最近不知鬧了什麼彆扭,連四皇姐也說小時候的話算不得數。讓臣弟給君澤另擇良配。可君澤那性子……又非燦兒不娶。眼看着他們兩個都老大不小的了,再耽誤下去,真不知該怎麼樣了。”
皇上也微微嘆了口氣,說道:“四皇妹也跟朕提及過此事。依我看,強扭的瓜不甜,不如給君澤另選良配吧。正好,幾位皇子也都到了成家的時候了。過幾日天氣暖了,朕跟皇后說在宮裡設一場賞花宴,讓皇后用用心,再把七弟妹也接進宮裡來,用心替君澤挑一挑。”
誠王聽了這話,只得叩謝皇恩。然心裡卻覺得賞花宴什麼的對自己兒子的婚事也沒什麼幫助,知子莫若父,想到這些,誠王不由得一陣陣犯愁。
相比蕭霖來說,姚延意就春風得意了很多。
皇上給了他一份從五品虞部員外郎的職務,姚延意接到聖旨後心裡偷笑,這虞部的事務便是負責山林綠化等,皇上讓自己去做這個員外郎就等於明說讓他去幫着妹妹採藥去了。姚延意心裡暗暗地笑,這一招虛槍也不知道晃瞎了多少人的眼?
一切塵埃落定,姚燕語便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南行。
她要走,韓明燦和蘇玉蘅自然都捨不得,收拾行裝這幾日,她們兩個恨不得天天都過來,陪着說話,陪着收拾東西,三個人每天你都膩在一起,說不完的知心話。
姚燕語於去年六月來京,一住就是十來個月,這會兒要走,帶的東西自然不少。
韓明燦和蘇玉蘅兩個人都識字,過來還能幫着姚燕語整理一些書籍書稿。而疏影和翠玉琢玉等幾個丫鬟卻聽翠微的指派,幫着收拾姚燕語隨身的衣服首飾以及起居用的隨身物品。
蘇玉蘅因無意間翻到姚燕語手寫的一些東西,見上面有些字自己從沒見過,更有一些符號宛如異域外文,因奇怪的問:“姐姐,你這寫的是什麼天書?”
姚燕語笑道:“這是我隨手寫的一些東西,爲了簡單省事,便畫了些符號。只有我自己認得罷了。”
“你這也太神奇了,我還以爲是什麼異族的文字呢。”
韓明燦笑道:“是麼?拿來給我瞧瞧。”說着,便湊了過來,看了半天方笑道:“這什麼符號啊,跟蚯蚓一樣爬來爬去的,燕語你怎麼會想到畫這樣的符號?”
“這也無非是爲了快嘛。不像寫字那麼麻煩。”
“哎?”韓明燦忽然說道:“對了,我家裡好像有一本什麼經來着,好像裡面也有這樣的文字,跟你這個差不多。”
姚燕語一愣,心想不會吧?這若是讓人知道自己懂外語,會不會又被當做異端啊?
“真的啊?”蘇玉蘅湊過來問。
“嗯,好像還是在父親的大書房裡,我當時只看了一眼,因爲看不懂就放回去了。”
“可能只是看着相似吧?就姚姐姐寫的這個,我想破了大天也猜不透這符號是什麼意思。”
姚燕語笑道:“好了,這些東西都放這裡吧,我累了,叫丫鬟們倒茶來,咱們歇歇吧。”
小丫鬟半夏端着托盤進來,給三個人每人獻上一盞香茶。
韓明燦接過茶來靠在榻上,看着蓋碗裡碧綠的新茶,因問:“這是什麼茶?這樣清新碧綠的,叫人看了便覺得喜歡。”
“這個是五蓮青茶。是直隸的特產。”姚燕語說着,又看蘇玉蘅,“蘅兒該知道,這是她大姐姐專門送來的,侯府太太給了姐姐一些,姐姐見我喜歡,便給了我。”
蘇玉蘅點頭道:“據說這茶在直隸很搶手,不過有的人不喜歡。我也覺得太苦了。”
姚燕語笑道:“春天干燥,容易上火,喝點這個茶倒是對身子好。倒是我姐姐懷着身孕,不適合喝這些,所以都給我了。”
韓明燦聽了,點頭道:“這倒是,她懷着身孕,凡事都需得特別小心。”
姐妹三個人一邊喝茶,一邊說些閒話。因說到了姚延意的差事,便自然說到了靖海侯。
蘇玉蘅壓低了聲音說道:“據說這一屆恩科,靖海侯原本該是狀元及第的,卻因爲說錯了話,觸怒了皇上,被從頭甲裡抹了去。”
這事兒韓明燦也聽母親說起過,雖然鎮國公府一門武將,但韓熵戈兄弟兩個跟蕭霖的還算聊得來,所以對他的事情也頗爲上心。對於皇上有意給靖海侯賜婚的事情,韓明燦沒上心,並不代表韓家都不上心。
凝華長公主對女兒的事情一向仔細,韓熵戈也喜歡蕭霖的性子,元宵節後還專門請他來家裡喝過兩次酒,後來無意中發現堂堂靖海侯的懷裡居然帶着一枚狀元及第的銀錁子,還叫人專門打了攢心梅花的絡子籠着,不用問,便猜到了蕭霖的幾分心事。因此對這個人更加上心。
後來蕭霖被剔出頭甲,韓熵戈也起了疑心。還專門叫人去查過,無奈當時皇上跟蕭霖兩個人在御書房裡談話,連懷恩也不在旁邊,所以韓世子並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衛章對這事兒倒是知道一點,但也只是猜測而已,說不定皇上這樣對蕭霖另有隱情,所以不便多說。
反而是雲琨在跟兄弟幾人偶然在一起說話的時候,雲琨隨便說了一句隨便說了一句誠王很喜歡靖海侯的話。
當時雲琨的意思或許是間接的告訴衛章誠王府關於雲瑤的打算,雲瑤對衛章的意思那麼明顯,雲琨不想因此事讓衛章多想。只是沒想到卻被韓熵戈給聽進了心裡。
後來凝華長公主問過韓明燦覺得蕭霖這個人如何。自然是因爲韓熵戈跟她提過了蕭霖對韓明燦的心思。韓明燦只說自己只是跟他在中元節那晚有一面之緣,不好妄加評判。
其實韓明燦也說不上來自己對蕭霖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
蕭霖雖然是文弱書生,生的也是風流倜儻,但言語犀利,卻是一副鐵骨錚錚,韓明燦本來是挺欽佩這樣額男子的。但她內心深處還有云琨的影子,十多年的感情也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抹去的,所以一時半會沒辦法對別人傾心。
她明白自己更想要一個理智的婚姻,能有一個可以掌控的未來。所以便把這件事情交給母親去處理,自己只安心的等着父母兄長的安排。
明白了女兒的意思,凝華長公主便對蕭霖留了心,正想找個機會跟皇上提一提把蕭霖留在京城,然後促成他跟女兒的婚事。不料皇上卻先一步下旨,讓蕭霖去江寧料理那邊的鹽鐵之事。於是只得將女兒之事按下不提。
這些事情韓明燦心裡有數,但卻不好多說,此時聽姚燕語和蘇玉蘅說起蕭霖,也只是沉默不語。
姚燕語看了看韓明燦的臉色,輕聲說道:“這話可別亂說。”
蘇玉蘅忙點頭應道:“我知道的,我也就是在這裡跟兩個姐姐說說。”
兩個人相視一笑,轉頭看見韓明燦在出神,蘇玉蘅因問:“韓姐姐,你在想什麼?”
韓明燦回神後淡淡一笑,說道:“沒想什麼。”
“噢!我知道!”蘇玉蘅頑皮的做了個鬼臉,笑道,“定然是在想心上人。看——韓姐姐臉紅了!”
“胡說!我又不是你!”韓明燦說完,也笑了,“說起來,你也到了及笄之年,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是不是早就看上了哪家公子哥兒,還不如實招來?”
“哪有!韓姐姐你不要轉換話題,我們在說你呢。”蘇玉蘅笑道:“姐姐你不嫁,妹妹自然不敢嫁的,做妹妹的怎麼能嫁在姐姐前面呢。”
姚燕語看着她們兩個玩笑,心想以韓明燦的聰明,怎麼可能看不出蘇玉蘅的心事。她這樣說,十有*是因爲鎮國公府不同意蘇玉蘅嫁給韓熵戉吧。
這些兒女婚姻牽扯到整個家族的利益,想想就叫人頭疼。說起來,還是自己這邊更單純些,想那個人,不會有這麼多的牽扯,只要皇上不橫加阻攔,就不會有這些麻煩……只是有個郡主牽扯其中,想想就覺得頭疼。
呃?這是在想什麼?!姚燕語及時收住思緒,發現自己滿心都是那張冷漠睿智的臉,心裡一陣陣懊惱。默默的叱着自己:爲什麼會想他?!不許想!惹了誠王府以後就沒好日子過了!
對於姚燕語即將離京南下的事情,姚鳳歌更是有苦難言。她原本指望姚燕語留在京城等自己臨盆的,現如今看來是不能夠了。
因爲事關機密,姚鳳歌並不知道姚燕語要爲皇上配製藥粉的事情,所以當她跟姚延意說過想讓姚燕語留下來陪自己的時候,姚延意只是無奈的搖了搖頭,給了她四個字:“聖命難違。”
一些事,就算是嫡親兄妹也不能說。於是,姚鳳歌便不再多說什麼了。
四月初二,春風和煦,草長鶯飛,宜嫁娶,宜出行,忌破土。
這日,姚氏兄妹會同南下任職的靖海侯蕭霖搭伴兒離京,帶着僕從護衛車馬旖旎出東城門,從大雲帝都東雲天河碼頭上船,沿河南下,可一直通往江南去。
姚燕語和二哥一早動身,先乘馬車往雲天河碼頭。
韓明燦一定要來送行,韓熵戉想到姚燕語一走便是兩三個月,心裡也有那麼一絲悵惘,便陪妹妹同來碼頭送行。姚鳳歌因爲懷着身孕沒能前來,蘇玉祥便代表定候府來送,蘇玉蘅自然也跟了來。
時值暮春時節,雲天河水映着如洗碧空,波光粼粼,寬敞的河面上停着幾艘華麗的樓船。一艘是姚家兄妹乘坐的,另一艘是靖海侯蕭霖的。另外還有兩艘略小的客船,是給隨從護衛們用的,裡面還裝了些不常用的行李。
綠柳依依之下,蘇玉蘅握着姚燕語的手不捨得放開,一雙大眼睛汪着眼淚:“姚姐姐,你以後還回來嗎?”
姚燕語沒跟蘇玉蘅提及自己這次去江南是奉皇命去弄草藥,所以蘇玉蘅只當是姚燕語隨兄長回家,畢竟她的家在江南,她一個姑娘家,父母親人都在,不可能一直住在京城依靠已經出嫁的嫡姐生活。
韓明燦卻是知道一二的,只是事關國事,她也不敢多嘴。
姚燕語沒法說自己還回來,更不能說自己不回來了,只是拿了帕子給蘇玉蘅擦眼淚,低聲笑道:“你看你,這麼多人看着呢,哭的兩眼通紅可不好看。”
蘇玉蘅扁了扁嘴巴,悄悄地看了旁邊的韓熵戉一眼。
旁邊韓熵戉和蘇玉祥正在同姚延意和蕭霖告別,男人們之間自然有他們要說的話,跟這邊小女兒之間的依依不捨不同,那邊的道別聲伴着的是爽朗的笑聲。
豐少琛自然要來送蕭霖,只是豐公子滿腹離別情緒卻不在蕭霖身上,時不時的往這邊瞄一眼,目光纏着姚燕語,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只是苦於沒有機會。
姚燕語也看了那邊幾人一眼,心想,衛章怎麼還沒到?他不是負責自己一路的安全麼?怎麼連個影子也不見?難道他還能上天入地,搞武俠小說裡的那一套,對自己來個暗中保護?
那邊韓熵戉等人同姚延意和蕭霖喝了送別之酒,又灑下豪言壯志,相約以後再聚。
姚延意便拱手道:“時候不早了,感謝諸位深情厚誼,各位來日到江南,姚二必烹茗掃榻,以盡地主之誼。”
這邊,姚燕語也拍拍蘇玉蘅水靈靈的臉蛋兒,親暱的說道:“蘅兒,你凡事要多聽韓姐姐的話哦。我走了。以後有機會還會再回來的。”
“是啊,等三嫂子生下小侄子,總督夫人總要來京城看望小外甥,到那時姐姐一定要再來。”蘇三姑娘很快就找到了再聚的時間,一時轉悲爲喜,又握着姚燕語的手,重複着:“我和韓姐姐都等着姐姐你回來。”
姚燕語只得含笑點頭,連聲答應着。馮嬤嬤忙上前來勸道:“姑娘,該上船了。”
蘇玉蘅的眼淚又掉下來,姚燕語擡手揉了揉她的臉,勉強笑道:“天色不早了,我走了。你們也早些回去。”說完,又朝着韓明燦點了點頭,便匆匆轉身踏上了甲板,上了客船。
姚延意和蕭霖也朝着衆人拱了拱手,道了‘告辭’轉身上船,僕從們隨後跟上,七手八腳的撤掉甲板,解開纜繩。船緩緩地動了起來,漸漸地離開了碼頭。
姚氏兄妹和蕭霖站在船頭朝岸上衆人揮手告別,漸行漸遠。直到看不清楚岸上的人影,姚燕語才帶着馮嬤嬤和翠微等人進了船艙。
這艘船的船艙一共有三層,最下面一層放置了常用的行李,中間一層給姚延意用,上面一層是姚燕語帶着馮嬤嬤和幾個丫鬟們同住。蕭霖嫌一個人在船上寂寞無聊,便湊過來跟姚延意一起。
船頭架起了爐竈,可煮茶煮湯,另外旁邊的船上還專門設了小廚房,可以做些精緻吃食。雖然不怎麼寬敞,但好在早就派人過來收拾過,起居倒也還算舒適。
姚燕語一個人靠在自己的船艙裡,透過窗紗往外看河面上的風景,此時已經日頭偏西,暖暖的陽光落在河面上,如同往河面上灑了一把金子,波光閃閃,耀得人眼睛發酸。微微蹙着眉頭,姚燕語不禁想起當日跟皇上在茶樓商談南下之事的情景。
那日,皇上已經言明讓衛章隨自己南下的事情,如今穿都走了半日了,依然不見那人的人影。莫不是臨時改了主意?又或者,因爲是跟靖海侯同行,身邊有靖海侯的護衛在,皇上已經放心了?
如此看來,皇上也並不是那麼在乎自己的安危麼。
翠微端着一盞茶進來,見姚燕語依然靠在窗前發呆,便勸道:“姑娘在這裡坐了半日了,該起來走一走,不然腿又要痠麻了。”
“嗯,什麼時辰了?”姚燕語伸了個懶腰,動了動腿腳,腳果然已經麻了。
“申時過了。”翠微把茶遞過來,又問:“剛廚娘說下午撈上了幾條新鮮的鯽魚,二爺叫奴婢來問姑娘想怎麼吃。”
“鯽魚多刺,自然是燉湯了。”姚燕語順口說道。
翠微笑道:“那奴婢去告訴她們。讓她們用瓦罐慢慢地燉,把魚刺燉爛了。”
“除了鯽魚還有什麼吃的?”
“還有清明蝦和石縫蝦倒是不錯,啊,對了,田螺上船的時候還弄了十幾條泥鰍,說是烤着吃不錯。不過奴婢看那個髒兮兮的,姑娘不吃也罷。”
“烤泥鰍?”姚燕語詫異的笑了,想了想,又說道:“烤蝦倒是不錯,只是不知道他們的手藝如何。”
“姑娘喜歡,奴婢弄些炭塊來自己烤。”
“不用,烤東西吃就是大家湊在一起比較熱鬧。”
因見主子呆呆的坐了半日,這會兒難得高興了,翠微忙應道:“那好,左右船上也沒有外人,只有個蕭侯爺也是常見的。奴婢這就去叫他們把魚蝦收拾乾淨,等會兒姑娘下去一起烤。”
夕陽西下,日暮四合。雲天河的河面上升起一層淡淡的霧氣。船艙裡已經點起了燭火,船頭也掛起了一串燈籠。
姚燕語裹着一襲煙霞紫色的披風坐在船頭,守着一個小小的炭爐,認真的翻烤着鐵篦子上穿好的一條黃花魚。旁邊圍坐着翠微,翠萍,半夏,麥冬幾個丫鬟以及田螺申姜兩個小廝,幾個人有說有笑,倒也熱鬧。
船艙裡的飯桌上擺了四樣菜餚:香爆野河蝦,茭白炒蛋,幹炸小黃花,韭香魚籽。另外還有一盅鮮美的河蚌鮮筍豆腐湯。
姚延意和蕭霖相對而酌,倒也愜意。蕭霖擡頭看了一眼船頭上跟丫鬟們圍在一起烤魚的姚燕語,笑道:“令妹烤的魚還真香,我在這兒都聞見了。”
姚延意笑了笑,舉起酒杯跟蕭霖碰了碰,抿了一口,嘆道:“她自從上船就悶悶不樂的,這會兒才高興了點。”
蕭霖笑道:“是因爲跟好姐妹告別的緣故吧?當時我也瞧見了,定候府的三姑娘淌眼抹淚的,哭的眼睛都紅了。小姑娘家,哪兒來的那麼多離愁別緒。”
姚延意輕笑着反問:“你倒是瀟灑,怎麼會盯着小姑娘家細看?”
“不能看啊?不是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我就看一眼,怎麼了?”蕭霖笑了笑,白皙清俊的臉上有點玩世不恭的感覺,卻讓姚延意看出那麼一點心酸來。
他知道蕭侯爺當時看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那位韓姑娘。
自從中元節這位侯爺的腦袋被韓姑娘的銀錁子砸到,好像那腦袋就多了個坑兒。那麼瀟灑驕傲的一個人,見了韓姑娘就有些犯傻。
姚延意淡然一笑,搖了搖頭,人生在世難免會犯一兩回傻,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繞過去,想明白。
船頭上姚燕語已經烤好了兩條魚,正拿着香料往魚上撒,晚風吹過,陣陣香氣撲鼻而來,把姚延意的饞蟲也給勾上來了,便擡手端起酒杯,就着烤魚香下酒。
姚燕語把烤好的魚放到盤子裡,自己先用筷子夾了一點肉放到嘴裡嚐了嚐,覺得味道還不錯,便把另一條叫人給姚延意送了過來。
翠微和翠萍各自烤了幾個清明蝦,兩個人正湊在一起嘗味道,這個說鹹了,那個說糊了,好不熱鬧。
“好香的魚啊!”一聲歡快的吆喝聲打斷了船頭上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們。
“誰啊?”田螺納悶的站起身來,循着聲音看過去,但見黑黝黝的河面上有一葉扁舟,輕飄飄的好像沒有重量,船頭站着兩個人,一黑一白,把田螺給嚇了一跳,忍不住嘟囔了一聲:“哎呦我的娘哎,什麼人啊這是,大晚上的跑出來嚇唬人?”
姚燕語聞言站起身來往那邊看,翠微和翠萍也趕緊的站起來一左一右護着姚燕語,一臉的緊張。
“還是來了!”姚燕語看着漸行漸近的那一葉扁舟,輕聲笑了。
“哎?這人好眼熟……好像是衛將軍哦!”田螺終於看清了來人,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朝着對方揮手喊道:“是衛將軍麼?”
“你這小兒眼神不錯!”一身白袍的唐蕭逸呵呵笑了笑,縱身一躍,隔着幾丈遠的江面,直接跳上了這邊船頭,站在了姚燕語的身旁,卻不理會姚燕語,只盯着那隻烤魚兩眼放光。
姚延意和蕭霖聽見動靜從船艙裡出來時,衛章也已經躍上了船頭。
看清來人之後,姚延意的臉色便沉了下來:“衛將軍不請自到,是有什麼公事嗎?”
衛章微微笑了笑,說道:“沒有,只是偶爾路過,被烤魚的香味給引過來了。”
姚延意還要說什麼,卻被蕭霖拉了一把,笑道:“衛將軍既然來了,就請裡面坐吧。”
衛章看了一眼姚燕語和她身邊炭爐上放着的兩條魚,微笑搖頭:“不用,我在船頭坐會兒就好。”
蕭霖笑道:“姚姑娘正在這裡烤魚,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歡迎將軍同坐。”
“男女有別,自然不能同坐。”姚延意氣哼哼的說道。
“啊!魚好像糊了!”唐蕭逸驚叫一聲,手忙腳亂的去翻魚。
姚燕語看着他那添亂的樣子,忙道:“你別動!”說着,便走過去拿了帕子捏着穿魚的鐵籤子把魚翻轉過來。不過到底是有些糊了,魚肚子上有些黑乎乎的,泛着一絲焦味。
衛章朝着姚延意拱了拱手,微笑道:“姚大人,在下還未向你道喜。”
姚延意現在也是從五品的朝廷命官,雖然他這個官職只比衛章矮半級,但衛章是掌控着幾千精銳受皇帝重用的將軍,可謂皇上的愛將,天子近臣。姚延意只是負責山林綠化的可有可無的從五品員外郎,二人的地位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現在衛章稱他爲‘姚大人’,且態度端正溫和,眼神也極真誠,看不出有半點嘲笑之意。當着蕭霖的面,姚延意也不好怎麼樣,只得拱了拱手,淡淡的說道:“不敢。衛將軍實在客氣了。”
“嗯,既然姚大人這樣說,那本將軍就不跟姚大人客氣了。”說着,衛將軍一撩長袍,轉身蹲在了姚燕語身邊,一邊盯着姚姑娘手裡的烤魚,一邊把手邊的調料罐兒遞過去。
姚大人一口鮮血悶在喉間,差點一個衝動擡腳把這人給踹進河裡。蕭霖看着衛章結實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又轉頭看姚延意。
“該撒點鹽了吧?”那麼貼近的聲音,低沉而柔和,略有點沙啞,性感至極。
姚燕語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動作一怔,愣愣的回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喏。”衛章手裡的調料罐又舉了舉。
姚燕語沉默的接過來,用小湯匙挑了點鹽粒兒,輕輕地灑在魚上。鹽粒子掉進炭火裡,發出噼噼啪啪的輕響。紅紅的火光應在她的臉上,是非常迷人非常溫暖的羞色。
衛章放在身側的手微微攥緊,眸色暗了又暗。
“來人!”姚延意忽然喊了一嗓子,把爐火旁邊各懷心思的兩個人給震醒。
姚燕語忙翻烤着鐵篦子上的魚,衛章則一掀袍子,乾脆席地而坐。
“把酒菜搬出來,請衛將軍同用。”姚延意大喘氣之後,吩咐道。
“是。”田螺申姜兩個小廝見主子臉色不好不敢怠慢,匆匆進船艙把小炕桌擡了出來放在了甲板上。半夏和麥冬又忙去取出兩套碗筷酒杯來,擺在了小炕桌上。
“衛將軍,唐將軍。”姚延意忍着火氣開口邀請,“請一起坐下來喝一杯吧。”
衛章這才轉過身來,笑了笑,說道:“姚大人還是客氣了。”
姚延意冷冷的剜了衛章一眼,率先坐下。
蕭霖也笑眯眯的邀請:“衛將軍,過來坐。”
唐蕭逸已經把剛剛那條魚給吃完了,意猶未盡的抿着嘴巴,問姚燕語:“姚姑娘,你這魚怎麼烤的?味道真不錯!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魚了。”
衛章冰冷的眼神掃過去,手一揮,兩條穿好的生魚便丟到唐蕭逸眼前。
唐將軍手疾眼快,在鐵籤子插到自己鼻孔之前擡手接住,不滿的問:“將軍,這生魚可不好吃。”
衛章冷冷的砸過去三個字:“自己烤!”
“可是我不會啊!”唐蕭逸無辜的聳了聳肩膀,可憐兮兮的看向姚燕語。
姚燕語輕笑道:“給我吧。唐將軍去那邊坐着吃酒就好了。”
唐蕭逸把手裡的兩條魚交給姚燕語的時候,還故意朝衛章做了個鬼臉。
姚燕語無奈的笑了笑,把魚排在了鐵篦子上。翠微和翠萍兩個丫鬟忙伸手幫忙,又拿了一些蝦和小魚過來烤。
衛章又給了唐蕭逸一個冷冷的眼神方轉過身去,和姚延意蕭霖圍坐在小炕桌的四邊。
蕭霖舉杯笑道:“衛將軍,想不到咱們能在這裡相遇,真是好巧。”
衛章微微一笑,也不多說,舉杯跟蕭霖碰了一下,便把就幹了。
唐蕭逸忙湊過去,拿了酒壺給蕭霖和衛章斟酒,又笑問:“蕭侯爺,想不到你會跟姚大人一起哈?”
“因爲我跟姚大人正好同路啊,我們都是去江南上任,大家同城一條船,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嘛。倒是衛將軍這位天子跟前的大紅人怎麼會在這裡?”
衛章平靜的說道:“自然是替皇上辦差。”
“哦!哈哈!這話說的是。”蕭霖見衛章不願多說,心裡猜着他身份敏感,許是被皇上派出來做什麼機密之事,便不再多問,只笑道:“不管如何,我們四人再次相遇便是緣分。來,一起幹一杯。”
姚延意也知道衛章是天子近臣,遂不好太過刻薄,於是端起酒杯來,四人一碰即幹。
“哎呀!”一陣焦糊的味道鑽進了鼻孔,姚燕語恍然回神,只顧着聽這邊說話,一時大意,手上便忘了動,剛剛被烤糊了一面的魚,另一面也糊了。於是急急忙忙伸手去拿烤魚,卻忘了墊上帕子,手指碰觸到鐵籤子,被燙了一下,又忍不住輕忽一聲:“啊!”
“姑娘我來!”翠微忙伸手去把烤糊的魚拿到盤子裡。
翠萍見姚燕語咬着手指,因問:“姑娘燙着了嗎?”
“沒事。”姚燕語看了看泛紅的指尖,搖了搖頭。
“這條魚糊了……還是不要吃了吧?”翠微看着烤的黑不溜秋的魚,低聲問。
“丟掉吧。”姚燕語咬着指尖說道。
“拿過來吧。”同時,衛章淡然開口。
呃?翠微爲難的看看那位將軍,又看看自家姑娘。
“不要浪費了。”衛章再次強調,“行軍打仗被圍困在荒漠裡的時候,草根樹皮都吃過。這好歹是魚呢,丟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