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章微微一笑,說道:“走吧。”誰彈的曲子衛將軍心中早就有數,只是心底裡的那份繾綣猶在盤旋迴蕩,他多一個字也不想說。
當然,衛章說不說都無所謂,在定候府這一畝三分地上,世子爺想知道什麼還真沒有查不出來的。
而且這事兒也不用專門去查,蘇玉平走到一條相對寬敞的石子路上便看見服侍蘇玉蘅的丫鬟小弦迎面走過來,於是不等小丫鬟請安便直接問:“山上是三姑娘和誰?”
小弦忙福身回道:“回世子爺,三姑娘和姚姑娘在上面,奴婢奉三奶奶之命過來請二位姑娘回去。”
“嗯,快去吧。”蘇玉平一揮手,看着小丫鬟快步離開,方眉眼帶笑的對衛章說道:“剛剛彈琴的定然是姚姑娘了。”
衛章笑了笑,不置可否。
蘇玉平又回頭看了一眼山半腰的觀風亭,輕聲嘆道:“姚姑娘真是與衆不同。”
她自然是與衆不同的。衛章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小巧的亭子,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因爲山坡上有楓槭等樹木的枝條掩映着,基本看不見亭子裡的人,但他依然能想象出姚燕語那張甜甜的圓臉上清寂的神情。
很多次一個人的時候,衛章都會忍不住整理自己對姚燕語的看法。
她這個人,好像一直都以誠摯之心待所有的人,卻從不對任何人有留戀之情。
至誠,卻又至冷。
好像誰都是她的朋友,卻沒有誰能真正的走進她的心裡。
好像她隨時都可以瀟灑的離開,而且如果她決定離開之時,會半點猶豫都沒有。
她用一道厚重的門把所有的人都拒之門外。
她像一隻單飛的燕,雖弱卻勇。
蘇玉平看着衛章深邃的眼神,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笑道:“顯鈞,你的眼光真是獨到啊。”
衛章笑了笑,回身說道:“走吧。”
蘇玉平今日特別約了衛章來,也無非是想給他創造個機會,在他看來,衛章是極好的兄弟,原本他就很喜歡,之前就想着讓蘇玉蘅嫁給他,兩家結爲姻親。無奈大長公主不同意,所以這事兒便按下了。如今衛章喜歡上了三弟妹的妹妹,算起來也算是沾親,而且姚姑娘是個難得的好姑娘,能跟自己的好兄弟締結連理,他自然喜聞樂見,能幫就幫一把。
“這姚姑娘聽說也不小了,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前些日子她父親進京,你倒是找人上門提親了沒有?”
衛章淡淡一笑,頗有幾分無奈的說道:“國公爺親自跟他提的。”
“不會吧?他居然沒答應?”蘇玉平十分意外。
“他說他女兒的婚事要她自己做主。”
“哈!自己做主?”蘇玉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嫡女的婚事尚未自己做主,難道到了庶女這裡,他姚總督就要把女兒寵上天了?”
衛章笑了笑,沒說話。
“哎,那你可要抓緊了。”蘇玉平拍拍衛章的肩膀,像個知心大哥一樣,“姚姑娘對你的印象按說不錯。上次她給肅之療傷的時候你送她的那套小刀具,我看她就蠻喜歡嘛。你小子也算是個有心人,多想想辦法。小姑娘嘛,應該挺好哄的呃……”
衛章不等蘇玉平說完,便輕笑着反問:“你怎麼會以爲她好哄?”
“這個麼……”蘇玉平也沒話說了。姚燕語的確與衆不同,就他們那些哄姑娘的招式,怕是對她毛用沒用。
“算了。慢慢來吧。”衛章嘆了口氣。其實他若是認真耍幾個手段,用不了三個月她姚燕語就會嫁入定遠將軍府成爲他衛章的女人。只是……那些手段,他不想對她用。
他想讓她心甘情願的嫁給他,成爲他的女人。
他要終有一天,她只在他的掌中綻放獨有的耀眼光華。
蘇玉蘅和姚燕語很快從觀風亭下來,兩個人的心情比之前好了很多,有說有笑的往紫菱軒那邊走。
蘇玉平和衛章一邊說話一邊走,速度很慢。所以姚燕語兩個人毫無疑問的在蓮香池旁邊遇見了他們兩個。
“大哥。”蘇玉蘅看了一眼衛章之後,跟蘇玉平打招呼,然後眼神不自覺的往旁邊瞟了一下。
“三妹。”蘇玉平看着兩個姑娘微微一笑,又朝着姚燕語點了點頭:“姚姑娘。剛剛是你們兩個在那邊彈琴嗎?”
姚燕語微微一笑:“讓世子爺見笑了。”
“不,姚姑娘的琴聲空靈與沉靜並存,而且詞也很妙,似乎平淡,但又讓人回味無窮。是難得的好曲好詞。”蘇玉平對姚燕語毫不吝於讚賞。
衛章卻一直站在那裡沉默的看着她,不笑,不語。
蘇玉蘅又環顧了一眼周圍,忽然奇怪的問:“大哥,韓家二哥沒來嗎?”
“嗯?”蘇玉平詫異的看了蘇玉蘅一眼,輕笑道:“我想着他可能會有事,並沒有特別邀請他。怎麼,你有事找他?”
“沒。”蘇玉蘅忙笑着搖頭,低頭的剎那眼睛裡閃過一絲悵然和失望。
“三姑娘!二姑娘。”珊瑚從紫菱軒裡出來,看見蘇玉蘅和姚燕語一邊喚人一邊上前來,行至近前朝蘇玉平微微一福,“世子爺,太太說請二位姑娘快些進去呢,裡面要行令了。”
蘇玉平忙道:“好,你們快去吧。”
蘇玉蘅答應一聲拉着姚燕語離開。姚燕語自始至終沒跟衛章說一句話,但卻到了紫菱軒裡面還能敢覺到他那兩道深沉而犀利的目光無形的包裹着自己,怎麼也揮不去。
孫氏建議大家行酒令,封氏則因身體撐不住,只得告罪先行回去。封李氏便命封岫雲送姐姐回房,謹慎照顧。姚鳳歌則藉口坐的久了腰疼,去一旁的榻上歪着,只在一旁瞧熱鬧。
如此一下子少了三個人,席間有些冷清。所以陸夫人問起蘇玉蘅來,姚鳳歌便叫珊瑚去催人。
因爲都是婦人,酒令不能太複雜,所以孫氏說行個喜上眉梢的令。命女先兒擊鼓,衆人傳梅花。鼓點停,梅花在誰的手裡誰講個笑話,講的大家都笑了就罷了,不好笑的便要罰酒。
姚燕語心想笑話就笑話吧,幸好你們沒有弄些詩詞曲賦的來折騰人。
孫氏興致很好,陸夫人也高興。加上女先兒湊趣。先捉住了孫楊氏,孫楊氏講了個笑話,陸夫人帶頭笑了,衆人便許她過。然後梅花到了陸夫人手裡便停了。陸夫人笑着說自己沒有好的笑話,便喝了兩杯酒過去。
之後梅花便落到了蘇玉蘅的手裡。蘇玉蘅起身笑道:“我也沒有好玩的笑話,但若是隻喝酒又沒意思。不如我彈首曲子給大家,好不好?”
封李氏忙笑道:“極好。早就聽聞三姑娘的琴是雲都城裡數一數二的,只是沒機會聽,今兒終於可以一飽耳福了。”
孫氏因笑道:“剛剛我出去的時候,音樂聽見有人在那邊山上彈琴,可是三妹妹?”
姚燕語悄悄地捏了捏蘇玉蘅的手,蘇玉蘅立刻會意,笑道:“自然是我。”
“那正好了,我還說你好好地跑去那麼遠的地方彈琴也不給我們聽,正想罰你呢。”說着,孫氏便吩咐丫鬟:“快些個,把三姑娘的琴拿過來。”
蘇玉蘅彈了一首《瀟湘水雲》。這首曲子集中體現了古琴藝術的“清、微、淡、遠”的含蓄之美,被歷代琴家公認爲典範。
自然,聽琴者各憑心境。有人聽琴技,暗歎蘇家三姑娘的琴技了得;有人聽琴聲,似是隨着飄逸的泛音使人進入碧波盪漾、煙霧繚繞的意境。
而姚燕語則從琴聲中聽出了蘇玉蘅內心裡的幾絲纏綿和哀怨。於是姚姑娘很驚訝,暗想這丫頭整天沒心沒肺的樣子,見誰都高高興興地,怎麼會有這種情緒?莫不是真的有喜歡的人了?想到這個,她又忽然想起剛剛蘇玉蘅問起韓家二公子時眼睛裡閃過的意思失落,一時笑了。
整曲《瀟湘水雲》太長,蘇玉蘅只彈了第一段。曲終,孫氏率先叫好:“三妹妹這琴在咱們雲都城裡怕是沒幾個人能比得上呢。”
旁邊孫楊氏,封李氏也都跟這讚揚,姚燕語則端起一杯酒遞給蘇玉蘅,笑道:“辛苦了。只可惜這滿屋子的人不一定有你的知音。”
蘇玉蘅接過酒杯來一笑:“誰說的,姐姐可不就是我的知音?”
孫氏說還要繼續,封李氏起身說道:“時候也不早了,太太只怕也累了。我還想去瞧瞧姐姐,對不住,先一步告退。”
陸夫人便喚過自己的貼身丫鬟來吩咐:“好生送封少夫人去清平院。”
封李氏一走,姚鳳歌也說困了,眼皮睜不開。陸夫人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但還是體貼的說道:“你有身子的人,困了就別撐着了。”
姚燕語忙道:“我送姐姐回房去。”
姚鳳歌自然高興,便拉着姚燕語一起告退,蘇玉蘅見姚燕語走了,也起身說道:“不知大長公主午睡的如何,蘅兒去瞧瞧。”
陸夫人點頭:“說的很是,若是大長公主醒了,你便替我們說一聲,我們都吃了酒,一身酒氣去大長公主那裡多有不恭,只好明日一早過去請罪了。”
蘇玉蘅答應一聲,隨着姚氏姐妹一起退了出來。
姚鳳歌雖然懷了身孕,但在定候府裡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主兒。
回到祺祥院後,姚鳳歌洗過手,換過衣服,扶着珊瑚的手臂緩緩地坐在榻上,方看着姚燕語,問:“妹妹覺得定遠將軍如何?”
姚燕語一怔,不解的問:“姐姐何出此言?”
“如果你喜歡,姐姐就促成你與他的這樁婚事。”姚鳳歌微笑道,“之前父親也有話說,只要你喜歡的,不管門戶高低還是文人武將,都可以。”
姚燕語心想定然是有什麼話傳到了這位姐姐的耳朵裡,所以她纔會這麼問。於是輕笑道:“我說句不知深淺的話姐姐別罵我——我一直覺得,女子嫁人是一樁很划不來的事情。”
姚鳳歌詫異的笑了:“如何划不來?你倒是說給我聽聽。”
姚燕語自嘲的笑了笑,說道:“女子嫁人,自帶嫁妝不說,嫁過去還得相夫教子,侍奉翁姑。再說句不怕姐姐惱的話,如果哪天不小心嘎嘣死翹翹了,還要留下自己的嫁妝給別的女人享受,更有不幸着,還得留下自己的孩子給別的女人打罵欺負。怎麼算都划不來,不如不嫁。”
“你這真是奇聞怪談!”姚鳳歌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忍不住苦笑。她是深有體會的人,豈會不知?
“不,這不是奇聞怪談。這是我們都不敢想不敢面對的現實。因爲三綱五常,不允許我們這樣想,更不允許我們這麼做。到了年紀便都要嫁人,不管父兄多麼寵愛,也沒有老死在家裡的女兒。”
姚鳳歌不以爲然的搖了搖頭,說道:“你現在這樣說,是因爲還沒遇到你喜歡得非嫁不可的人。等到了那一天,你有了願意爲了他不顧一切的人,我與父親哥哥們是攔也攔不住的。”姚鳳歌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泛起一絲微笑,淺淺的,沉醉而迷人。
姚燕語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她想,自己上輩子都沒遇到這樣的人,這輩子估計也不可能了。
“罷了,我言盡於此。”姚鳳歌扯開話題,叮囑妹妹:“你自己凡事要多個心眼兒,別一味的行善,有些人你以善心待他,卻不一定能得到善報。還有,以後不管有什麼事,姚家和我都會站在你身邊。”
姚燕語忙點頭應道:“嗯,姐姐的話,妹妹記住了。”
姚燕語從定候府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夕陽西下,暮色四合,正是最後一片晚霞即將在萬里碧空中隱去的時候。
孫楊氏早就走了,封李氏和封岫雲反而走的晚一些。
姚燕語上車的時候又跟她們姑嫂遇到,封李氏又說請姚燕語去封家做客的話,姚燕語便指着鎮國公府二姑娘的話給搪塞過去了。最後跟封李氏和封岫雲點頭告辭,上了自己的馬車。
車簾子放下的那一剎那,姚燕語忽然覺得好像是又什麼事情,便回頭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的看見封岫雲正站在馬車前看向自己,淡淡的暮色下,她一身嶄新的桃紅色緙絲窄裉長襦竟有些刺眼,姚燕語用心的看過去,也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姚燕語只得笑了笑,緩緩地放下了車簾。
“請主子坐穩了!走咯!”田螺牽着馬繮繩回頭笑着吆喝了一嗓子,馬車緩緩地離去。
旁邊,封岫雲的貼身丫鬟撫了撫她的手肘,低聲勸道:“姑娘,上車吧。”
封岫雲方恍然回神,踩着凳子上了自己的馬車。
封府的馬車也緩緩地離開定候府,坐在馬車裡的封岫雲拿過一隻靠墊抱在懷裡,默默地閉上眼睛。這一天對她來說很累,比她之前活過的每一天都累。
宴席離開後,嫡姐帶她離開,回到清平院後屏退衆人,握着她的手,說:妹妹,你喜歡世子爺嗎?
當時,封岫雲的心狠狠地顫了一下。
定候府世子爺,大長公主嫡長孫,身份尊貴,英俊威武,戰功赫赫,前途無量,是雲都城裡多少姑娘心中的英雄。她自然喜歡。
而且,自從嫡姐小產之後,嫡母帶着她多次進出定候府,封岫雲便隱約的感覺到了家族對自己的安排:嫁給定候世子,做世子的繼夫人,爲世子爺生下嫡子,穩定封家和定候府的聯姻,相夫教子,享半生的榮華富貴。
然而,這場富貴夢做了沒多久就被驚醒了。那個有高深醫術的姚家庶女妙手回春把嫡姐從閻王殿里拉了回來,她的繼夫人之夢徹底破碎。
而此時,身體已經恢復大半的嫡姐居然問自己:喜歡世子爺嗎?
喜歡嗎?自然是喜歡的。可是,喜歡又能怎樣?
封氏看着庶妹臉上微微的紅暈和那雙杏子眼裡閃爍不定的神色,微微一笑,握住封岫雲的手,柔聲問道:“妹妹可願意同姐姐效娥皇女英,與世子爺三人一起過後半輩子?”
封岫雲頓時愣住,顧不得嫡庶之間的規矩,猛地擡頭,直視着嫡姐,半晌說不出話來。
“妹妹也知道,姐姐我雖然撿回了這一條殘命,但已經不能再生育了。而世子爺不能沒有兒子,否則他戎馬倥傯掙下的赫赫戰功就要便宜了別人。我不甘心,世子爺也不會甘心。而且,還有我們封家……”
封氏握着庶妹的手,說出了這段時間她每個晚上都會想一遍的話。
“當然,大雲朝的規矩,停妻再娶是大罪。世子爺身爲朝廷命官不能知法犯法。所以,妹妹進門只能是貴妾的身份。但妹妹放心,我絕不會讓定候府的人低看妹妹一眼。將來妹妹爲世子爺生下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你我二人共同撫養他長大成人,繼承侯府百年基業。”
封岫雲依然不說話。
封氏眼圈兒微紅別開視線,微微一嘆:“而我別無所求,我們的兒子將來能善待雲兒,而我這樣的身子,如能活到雲兒將來出嫁便是奢望,到那時,妹妹便是這定候府的老封君了。”
此番話,情深意切,催人淚下。但封岫雲的心底卻是冰涼一片。
她知道,這些話嫡姐能對着自己說,那就一定是跟家裡商量好了的。
當然,她也可以不願意。但封家並不缺她這樣一個庶女。除了她,封家旁支還有三四個庶出的女兒,個個兒都顏色姣好,才情並茂,誰也不比她差。而且,如果她拒絕便等於得罪了嫡母,將來的婚事如何,能不能嫁的好,也很難說了。
只是,定候府地位再高,定候世子再好,自己再喜歡,進門也只是個妾啊!
說什麼娥皇女英?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何況她那精明能幹做了七八年世子夫人的嫡姐?
說白了,她也不過是想借自己的肚子給她生個兒子罷了!而且這個兒子沾着封家的血緣,她纔能有孃家的全力支持。
可是,等將來自己真的生下兒子,還能不能保住這條命呢?
不過是轉瞬之間,封岫雲的心裡便如萬馬奔騰,千迴百轉。
封氏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便不再多說一個字,安靜的等着庶妹的答案。
其實她的那番話完全可以由她的母親跟封岫雲說,或許更有威懾力。但她沒有,她願意自己去說,因爲她以爲,對封岫雲來講,自己的話會比母親的話更可信。畢竟將來要在一起,共事一夫的是她們姐妹兩個人。
不過片刻,封岫雲便緩緩地點了點頭,說道:“岫雲願聽母親和姐姐的安排。”
封氏微笑着點了點頭:“我會跟母親說,絕不會委屈了妹妹。”
“謝姐姐關愛。”封岫雲微微一笑,輕聲道謝。心裡卻一片哀涼。天下最大的委屈都受了,還有什麼是她不能受的嗎?
封岫雲整個下午的心情都很平靜,她早就習慣了剋制自己的情緒,不管發生什麼事,逆來順受是她習慣性的選擇,從小到大都是。
然而,在上車前遇見姚燕語的那一刻,她的理智瞬間崩潰。
如果不是姚燕語救回了嫡姐的命,她又何必以貴妾的身份進定候府的門?她本可以風風光光,光明正大的坐着八擡大轎嫁入定候府,入主清平院。將來主理中饋,把持侯府,相夫教子,誥命加身。
那一刻,滔天的怨恨撲面而來,她恨不得衝上去把那個打破了她富貴夢的人狠狠地踩在腳下碾成泥。
然而,偏偏是姚燕語上車後的那一回眸,那個嫣然的微笑,又像是一道定身符一樣把她定在那裡,動也動不得。
姚燕語靠在馬車裡回家,渾然不覺中已經被一個人定位了敵人。
累了一天早早的睡覺,睡覺起來便有一個大好的消息:她在溫房裡種植的三七開花了!
“叫人準備馬車,我要去看看。”姚燕語聽說這話立刻掀開身上的被子下了牀,入冬以後她起牀還真沒這麼痛快過,旁邊翠微見了忍不住取笑:“那三七可真是姑娘的心頭寶。”
“當然,三七渾身是寶,其珍貴程度不比人蔘差。”姚燕語一邊穿衣一邊催促翠萍:“去看看早飯好了沒,好了就趕緊的擺上來,咱們吃了飯就走。”
翠微回道:“二爺還讓奴婢跟姑娘說,昨日宰相府的老夫人叫人下了請帖,說請姑娘過去坐坐呢。”
姚燕語想了想,搖頭說道:“找個理由推掉吧,宰相府的規矩更大,跟豐老夫人一起吃飯……嘖!我可不想去受那份罪。”
翠微和翠萍兩個人相視一笑,各自搖頭。跟宰相夫人一起吃飯是受罪?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自家姑娘會這樣說吧,人家的女兒母儀天下,那可是皇上的丈母孃呢!
姚燕語匆匆用了早飯便要出門,穿過後院通往前院的遊廊時恰好遇見姚延意,姚延意因問:“匆匆忙忙的這是去哪裡?”
姚燕語忙站住腳步,回道:“去蝸居。”
“宰相府那邊……”姚家跟豐宰相府一向不睦,而且這次是老夫人出面相邀,請的也只是姚燕語一個人,所以姚延意不好做主。
“沒工夫了。”姚燕語回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丫鬟婆子們,上前一步低聲說道:“皇上讓我再弄一個藥方,說要跟前面那個藥方的療效差不多的,估計是要做煙霧彈。時間緊張,接下來的那些年酒哥哥若是推不掉的話就自己去吧。”
“好,我明白了。你去吧。”姚延意立刻點頭,有什麼事情比皇上的聖諭更重要的?
然後,姚燕語就真的在蝸居小莊住了下來。而且一住就是十來天,轉眼住到了元宵節。
這期間,姚二公子來過一趟,很驚奇的參觀了用花盆栽種草藥的溫房後,滿意的吃了一頓農家飯離開,然後沒回城,直接騎馬去看了那片他早就看好了用來做藥場的荒地,之後比他預計高出五十六兩銀子的價格買了下來。
正月十五這日一早,姚延意便派了馬車來莊子裡接姚燕語回去。
元宵節了,雲都城裡大姑娘小媳婦的都會結伴出來看花燈,姚延意再想賺錢,也不能苛待了妹妹。
姚燕語想着自己若不回去,恐怕韓明燦和蘇玉蘅二人明早就會殺過來,於是只得把這些天自己寫寫畫畫的東西都收拾起來,打包袱回城。
果不其然,姚燕語的馬車剛到姚邸門口,便有凝華長公主府的人拿着帖子來敲門。
田螺上前去詢問,那人便轉過身來跟田螺解釋了來意,原來是韓熵戈兄妹三人聯名約姚延意兄妹中午去醉仙樓吃飯。姚燕語知道拒絕不了,便收了帖子跟那人講:“你回去跟你們世子爺說,我跟二哥會準時到。”
看着長公主府的下人答應着,轉身離去。姚燕語看着手中紫色泥金帖子上韓熵戈銀鉤鐵畫般的自己,輕輕嘆了口氣:“今天又有的忙了。”
翠微擡頭看了看天色,笑道:“姑娘趕緊的進去換衣裳,不然來不及了。”
醉仙樓第三層,靠近街道的大雅間裡。
韓熵戈夫婦,韓熵戉,還有韓明燦四人已經到了。
豐少穎平日打理鎮國公府裡的事情,難得有一日清閒,和韓熵戈夫婦二人坐在雅間一角的矮榻上品茶。而韓明燦則拉着二哥趴在窗戶上看熱鬧。
下面正好有一隊舞獅子的從醉仙樓門外的街上路過,而那些做生意的店鋪,這日都會多多少少的給這些雜耍戲班子打賞。
醉仙樓生意興隆,老闆叫人直接賞了雜耍班子的頭兒六十兩銀子。這雜耍班子便吆喝起來,舞的更加帶勁兒。
一對黃色的大獅子舞在一起,繞着一隻大大的繡球,你爭我奪,活靈活現。
在醉仙樓吃飯的客人們也紛紛湊趣,樓下的客人直接跑出去叫好,樓上雅間的便從窗口裡往外扔錢。
韓明燦自從臉上那道傷疤沒了之後,性格便活潑了許多。之前像今天這樣的場景,她一般都會老老實實地坐在裡面喝茶,今天卻跑到窗口來看熱鬧,甚是還從自己的荷包裡拿出梅花式銀錁子朝着雜耍班子的頭兒捧着的那個竹篾篩子裡丟。
當然,十有*是丟不進去的,丟到地上就便宜了兩邊圍觀的百姓。但韓二姑娘丟的開心,荷包裡二十幾個小銀錁子一會兒就丟完了,而且還沒盡興,轉頭看向她的二哥。
“你呀!”韓熵戉寵溺的笑着,隨手解下了自己腰上的荷包。他的荷包裡也裝了一些狀元及第,五子登科等樣式的小銀錁子,是準備隨時打賞下人的。
韓明燦從荷包裡把小銀錁子拿出來就往下丟。忽然一顆銀錁子不知砸在哪裡,又蹦了起來,然後不偏不倚砸到了一個青衫男子的頭上。
“呃。”韓明燦看的真切,忍不住做了個怪怪的表情,偷偷地笑了。
那青衫男子忽然擡頭看過來,正好看見韓明燦傻傻的鬼臉,於是清秀的臉龐上一雙朗眉微微一挑,丹鳳斜飛的墨色眸子波光瀲灩,明明笑着,韓明燦卻感覺有那麼一絲背後生涼。
韓熵戉自然把事情的始末都看在眼裡,見那男子看過來,已經認清了此人正是靖海侯蕭霖,大年三十晚上宮中賜宴,韓熵戉還替兄長過去跟他喝了幾杯酒,於是忙朝着蕭霖拱了拱手,高喊了一聲:“蕭兄,上來坐坐。”
蕭霖不客氣的點了點頭,轉身進了醉仙樓。
姚燕語是等這班子舞獅子的過去纔來到醉仙樓的,沒辦法,那麼多人堵在那裡,她和姚延意的馬車都過去不,總不能讓姚姑娘從一大羣男男女女中擠過去吧?
姚氏兄妹進了醉仙樓,跟跑堂的一說,跑堂的立刻熱情的把人帶到了雅間門口。
門口有豐少穎的丫鬟侍立在那裡,見了姚燕語,小丫鬟忙上前推開屋門打起簾子,並欠身道:“姚公子安,姚姑娘安。”
然後,裡面的說笑聲便止住了。
韓明燦起身應了過來,拉着姚燕語的手嗔怪:“怎麼這麼慢?”
韓熵戉也起身跟姚延意見禮,韓熵戈和蕭霖則依然坐在那裡,只對姚延意點了點頭。
姚延意上前跟靖海侯和世子爺見禮,韓熵戈笑道:“快快入座,酒早就燙好了。”說着,又吩咐門口的丫鬟:“告訴他們,可以上菜了。”
姚燕語跟豐少穎見了禮,豐少穎拉了她的手讓她落座。
四個男的圍坐在圓桌那邊,姚燕語跟韓明燦姑嫂三個女的便裡面的矮榻上單獨擺了愛吃的精緻飯菜,另燙了一壺桂花酒。
其實如果沒有蕭霖,大家是完全可以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反正兩家都是兄妹,也沒什麼可避嫌的。
可突然跑出來個蕭霖,韓明燦和姚燕語兩個未出閣的姑娘不好上桌,連豐少穎都沒辦法過去坐了,於是只好拆開來,還特別叫人進來把兩撥人中間隔了一道雙面繡玉蘭四扇屏風。
於是姚燕語瞧瞧的問韓明燦:“怎麼會有靖海侯在啊?不是說沒外人嗎?”
韓明燦臉上的一抹紅暈尚未褪去,聽了這話又忍不住捂着嘴巴笑。
豐少穎笑道:“她拿了銀錁子往下丟,砸到人家的頭了。爲了表示歉意,只好邀請人家上來吃酒。”然後又笑着跟韓明燦說:“待會兒你得出去跟人家正經的陪個不是。”
“我不去。”韓明燦很難得的任性了,臉上的紅暈又散開了幾分,眼角眉梢都帶着幾分小女兒的嬌羞。
“哈哈!姐姐原來也有百步穿楊的本事。”姚燕語想想蕭霖被銀子砸了腦袋的事兒,就覺得好玩。
“笑什麼笑?”韓明燦被姚燕語笑的有些惱了,瞪了姚燕語一眼,忽然也笑了:“再笑我叫人去把定遠將軍請來。”
“關他什麼事?”姚燕語立刻不笑了。
韓明燦得意的挑了挑秀眉:“不關他什麼事,反正我就知道,他來了你就笑不出來了。”
姚燕語扁了扁嘴巴沒接這話。事實如此,她只要一想到衛章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就笑不出來。
這個人怎麼會有如此深邃的一雙眼睛,好像隱藏了所有的情緒,又像是什麼情緒都沒有,不喜不怒,只那樣隨隨便便看你看一眼,便叫人惴惴不安。
“沒話說了吧?”這回換韓明燦得意了,反而一把握住姚燕語的手,問:“說,那天在馬場,你是怎麼從馬上摔下來的?衛將軍就那麼眼睜睜的看着你摔而無動於衷?”
“切!”姚燕語冷笑,“你們不要把他說的那麼神好吧?好像有他在的地方就萬無一失似的。我告訴你吧,未必。”
“哦?”韓明燦饒有興致的引導着:“這‘未必’二字有幾個意思?”
“一個意思。”姚燕語伸出一根手指,扁了扁嘴巴,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就是說本姑娘被雪獅子給甩下來的時候,英明神勇所向披靡天下無敵的定遠大將軍不但眼睜睜的看着本姑娘挨摔,還被本姑娘砸倒了,摔了個仰八叉。”
說完後姚姑娘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如此真相,立刻閉嘴,希望韓二姑娘沒聽明白自己剛剛說的話。
“……”事實上,韓姑娘聽得十分明白。
衛將軍被姚燕語砸倒了……摔了個仰八叉……那情景,韓姑娘一想就覺得臉紅啊!算了,還是別說了,省的某人惱羞成怒,翻臉不認帳。
吃飯的時間,樓下又有雜耍的經過,韓明燦又拉了姚燕語去窗口看,豐少穎叮囑她們倆小心些。
姚燕語趴在窗戶上看着外邊喧譁的人羣,忽然間想起那日鎮國公徵西凱旋而歸,帶着精兵強將回城的情景。
那天,她也是這樣趴在窗口往下看,身邊的蘇玉蘅不經意間一揮手把她的耳墜子弄掉了,差點砸到誠王世子的頭,那一瞬間,衛章把她當成了心懷不軌的刺客盯住她,兩道目光犀利無比。
一箭穿心。
姚燕語的心裡莫名其妙的蹦出這四個字。
姚燕語跟韓明燦在醉仙樓的雅間裡看大街上的各種熱鬧,舞獅子的,舞龍燈的,踩高蹺的,唱大戲的等等。
外邊靖海侯居然跟姚延意很聊得來,兩個人天南地北,胡天海地的說,韓熵戈兄弟倆都是武將,行動力強,語言上就差了點,反而插不上嘴。
姚燕語空隙中不由得感嘆了一句,她家二哥果然是個交際型人才,善於跟各種人打交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去做奸商真是可惜了。
午飯過後,陽光開始漸漸地收攏,有云漸漸地瀰漫了天空,不到申時天就黑了下來。
外邊華燈初上,韓明燦便要出去猜燈謎。豐少穎忙攔住:“我已經吩咐下去讓他們煮了湯圓送上來,外邊陰天了,眼看要下雪,咱們還是吃點熱湯圓再出去。”
大家在雅間裡坐了半日,也都有些悶了。於是各自吃了點湯圓便一起下樓。
韓熵戈護着妻子,韓熵戉回頭看韓明燦,韓明燦卻跟姚燕語挽在一起,韓熵戉笑了笑,和姚延意一左一右把兩個妹妹護在中間。
蕭霖見狀無奈的搖了搖頭,心想豐少琛見了這副情景不知該怎麼想。這姚姑娘還真是招人哪!然後,蕭侯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忽然笑道:“姚姑娘,聽說你醫術了得,請問有沒有止痛消腫的好藥?”
“呃?”姚燕語有點摸不清這位靖海侯的路數,本來還覺得挺正經一個人,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義正言辭的指責雲瑤的護衛,那樣子完全是一個大義凜然的書生。而這會兒看着他黑色眼眸裡閃爍的笑意又覺得有點詭異,像個……狐狸精?
“侯爺是哪裡不舒服嗎?”姚延意微笑着替姚燕語問。
“本候的腦袋被銀子給砸了。所以想討點靈丹妙藥。”蕭霖說着,擡手把一隻狀元及第的小銀錁子拋起來,在空中畫了個銀色的弧線,又接回掌心裡,清冽的眸子喊着玩味的笑意,掃了韓明燦一眼。
韓明燦倏然臉紅,放開姚燕語的手緊走兩步,甩開了蕭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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