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揹你。”
琉素依在宋肖背上,斜陽側側灑下來,正是春光最好的時候,照的背後有些潑辣辣的熱,暖暖和和的,向母親永遠溫暖的手,輕撫淺拍,琉素有些貪戀,也不知是貪戀身前那人寬闊的肩膀還是貪戀身後傾照萬里的陽光。只覺得此刻來之不易,是她解開心結,第一次有的暖意。
宋肖步子極穩,逐級順臺階而下,並不會顛的琉素七葷八素,只覺舒適與安心。他身上的氣息,也不知在何時,總叫她留戀,迷靡幽香像是此刻拂面的百草崢嶸樹枝間掠下的清冽之味。這種感覺她好像越發迷戀,所以緊緊攬着他的脖子。
她想她是醉了。
可明明沒喝酒,偏偏醉的一塌糊塗。
“唔”前頭那人忽然悶哼聲,琉素不由笑:“怎麼了?”
他忽然停下腳步,立在數百重重臺階之中,身長玉立,側首斜睨她,也笑了:“我快要被你勒死了,你想要謀殺親夫?”也不知是哪根筋錯亂,琉素忽而勒的他更緊了,說道:“你一定要來接我。”
宋肖歪了歪頭,目光微閃,聲音依舊如常:“恩。你等我。”琉素淡淡一笑,輕聲道:“快走呢,我還想吃湯圓呢。”
“好。”
這條漫漫長路似乎永無盡頭,夕陽掩在翠綠山脈之後,只餘天空一縷瀲灩紫霞微光。那抹霞光極長,蔓延逶迤整個空中,掩蓋於百重階梯之上,似乎是神邸遺落於人間的帛錦。他們的倒影終於消失於長階之上,再也瞧不見甜蜜不分的半分影子。
掩蓋於層層烏雲後,如墨黑夜之間,此刻星光璀璨,星辰微閃,像是冰凍良久的冰塊被敲碎的那瞬間,星光四濺,碎冰亂揚,晃亂了眼睛。刺激到皮膚間卻是湛涼,就像誰的眼睛,永遠純粹不染分毫腌臢。
是像誰的眼睛,可是琉素委實不願見到他。無奈已極,這人又不得不見。她從空中收回視線,眼前擺着未來得及吃完的湯圓,這是方纔她同宋肖去那家老婆婆竹棚中買的,可回宮不長時間,宋肖便說有事先走,讓她先吃。可她這還沒吃完,宗政鐸便帶着那一臉永遠無害的笑容踏入玫貞宮。
還捎來宋肖的話:“你且看着他,莫讓他亂跑。”完了,這話一說出來,琉素便知曉這宗政鐸連同宋肖一併矇蔽過去了。瞧瞧此刻,這笑靨如花,如花似玉的模樣。琉素牽了牽嘴角,滑落一絲冷意:“你是在盯着我,還是在盯着我面前的湯圓。”
湯圓因涼了太長時間,表皮都扶起一層乾澀,就像是在塞外時日長了,嘴上總是時不時皸裂一樣。琉素拿勺子擺弄着,湯圓變得不再軟嚅,倒有些發硬,可她恍若不覺,依舊拿勺子戳着湯圓。宗政鐸反倒苦澀一笑:“你別說,我還真想吃。”
琉素看着戳爛的湯圓,破了口子,流出甜膩的糖汁,又稠又膩,就像糖塊化了一樣,餘着甜汁。琉素對他不想有好臉色,把碗往前一推:“你既然想吃,就吃。”
琉素似笑非笑的看他,本以爲他會嫌棄,結果他卻小心翼翼的拿起勺子,放進嘴裡。琉素驚訝,卻冷笑:“你倒是不怕我給你下毒。”他嘴裡吃着東西,含糊不清:“你上次給我下了毒……軟筋散……我都知道。”
琉素挑眉,啼笑皆非:“你怕也是後來才知道。”她當時是怕他道破他們的秘密後殺人滅口,這才以防萬一下的軟筋散,而根本不是什麼*。對面的宗政鐸忽然舉目過來,一字一句的說:“我從小到大,沒吃過湯圓。”
琉素又冷笑:“與我何干?”宗政鐸嗤笑一聲,卻是苦澀的笑:“我母妃死於上元節,所以我不許自己吃這種甜而膩的東西。”琉素一怔,笑道:“那你現在吃是怎麼回事?莫說我哪裡像你母親,我可擔不起。”
宗政鐸一雙眼睛亮的驚人,一瞬不瞬的望着琉素,緩緩一笑:“倒不是,只不過是見你有趣,無關我母妃。”琉素不語,等待他的下文,果然就聽他說:“我母妃死的那天,滿城華燈初上,萬里空中無止盡的煙花,她孤寂一生,最終靠在我的肩膀上說了一句話。”
“你看,煙花都會笑。”
琉素咬着這幾個字:“煙花笑……”宗政鐸說:“是啊,煙花笑,她卻不會再笑了。面前擺着剛出鍋的湯圓,卻無人觸碰,直到冷卻下來。就像她本身溫暖的手,再也不會有溫度了。”
琉素前世只聽聞過南宋九皇子,卻未見過。要說起來,也是今生纔有的接觸,自然也不會知曉他的經歷。她說:“節哀順變。”她也只能這麼說,人家都敞開心扉準備與你徹夜長談的架勢,她能繼續冷嘲熱諷嗎?
那自然是不合適的。宗政鐸笑了笑,他笑起來,委實好看,就像天上那一輪皎皎明月,散發着柔和的光暈,傾照一方黑暗,剎那間灑下光華,絢麗明目。琉素嘆息聲:“你到底想做什麼?”
先是佯裝懵懂小兒,再是以多變的姿態魅惑他人,此刻又拿出身世悲嘆人生。琉素迷惘的瞧着他,着實被弄糊塗了,就聽他說:“我是來殺人的。”
琉素忽然“嗤”的一笑,“總歸不是殺我的。”這下子就連宗政鐸都笑了起來,可他笑着笑着卻猙獰起來,像個兇獸般,敞開大口,欲待吞噬人,琉素也不笑了,定定的瞧着他,說:“真是沒趣,你走罷。”
宗政鐸驀然傾身過來,琉素急忙向後一仰,卻忘了她坐的乃是錦杌,這樣一仰,是會磕到的,火光電石間,宗政鐸長臂一覽,隔着桌子,攬住琉素的腰身。這樣的姿勢委實奇怪,琉素急忙推開他,一下子坐回錦杌,面色不濟,說:“作死?”
剛纔的姿勢不用看也知道很曖昧,要是被有心人看到了,宋肖怎麼想?倒不是信任不信任,是他們之間的信任還未建立起來,更兼彼此剛剛和好,怎能爲了這點小事兒埋下刺?
宗政鐸負手,卻揚眉大笑,一瞬奪走殿內凝萃光華,凝聚於眉眼,他說:“我還以爲你跟攝政王是逢場作戲,沒想到動了真情,委實有趣!”
琉素面色大變,她是個弱女子,更不會什麼武功,如果南宋突然動亂,她極有可能成爲宋肖的軟肋。這個男人,果然深藏不露,內斂的心機深沉的厲害!他定是看見自己慌亂的表情,纔敢肯定!她卻忽然笑道:“我也沒想到殿下肯拿出亂編之詞,惑亂人心!”
宗政鐸斂了笑意,彷彿在笑,卻笑得叫人生寒,“那不是騙你。”
琉素啐了口:“你以爲我會信?”她第一次見他,並不是拿苦草捉弄他,而是真的動了惻隱之心,想到這樣純粹的男子,應該快樂些,可自從第二次見面她給他找真正的甜草之時,她從他的眼中看出了戲謔,看出了嘲弄。她將永遠不會再相信一個對敵所言之話。
“不論你信與不信,我今天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的。”他笑得古怪,未等琉素說話,便說:“你不用總往門外看,你的攝政王此刻回不來,正在招待我父皇,又豈會管你?”琉素只覺心中膩煩,卻又不能趕走他,只得冷下臉,說:“用不着你多管閒事。”
他又笑,琉素此時最煩他的笑,扭頭看着窗外月色如歌,緘默不語。只見樹影斑駁,稀稀疏疏的來回揮動着懶懶垂落的樹葉,於清輝夜色下,朦朧虛幻,掩映着遠處舍瓦宮殿都藏於黑暗中,只能窺見重檐廡殿上斜飛的飛檐斗拱,似乎是張牙舞爪的怪物生出的尖銳翅膀,在夜裡鬼魅涌動,無聲吞噬。
就連宗政鐸都被吸引過去,似乎意興盎然,“南宋與你們北宋,還是有不同的地方。這裡總是大氣,我們那總是溫柔。”琉素也不生氣了,似乎覺得與這種人生氣不值得,便接話:“溫柔?是江南嗎?”
“是啊,江南美,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一頓,笑道:“可想去看看?”琉素眉頭都不動一下:“沒空。”宋肖的封地乃是幽州,聽聞那裡就極美,她只需要去那便好,南宋,還是算了。
宗政鐸突然說:“你可知道,你的攝政王就要娶我南宋公主了。”琉素淡淡說:“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哈哈大笑起來,“從前聽聞你性格淡泊,不驚不慌,如今看來,倒真如傳言一般。”
琉素忽然舉目衝他一笑,柔美甜美,眼波流動,“那你可有聽聞我被人盛傳爲惑亂天下的妖女?”她笑的溫柔,看的宗政鐸目光一閃,半晌才笑起來:“如今這樣子倒真的有些像。”
琉素卻挑起脣角,冷叱道:“那你可有聽聞我禍亂侯府,剋死一人又一人。”
“也聽說了。”
琉素突然話鋒一轉,站起身,做了個“請”的姿勢,說:“天色已晚,您請。”宗政鐸挑眉,也不多留,算着時辰,宋肖也該回來,也不留戀,轉身就走。琉素送了幾步,突然開了口,聲音極輕極淡,聽不出是何意思,似乎含着淺淺的笑意與譏誚。
“北宋嫡出皇子,可不是這樣好殺的。殿下……可別如此快死了。”
宗政鐸大驚,驀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