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需要給我一個解釋?”
從驛館並不匆忙而來的王如是此刻端坐在軟椅上。乾清宮內極是靜謐,半掩的窗子掠進春色清冽的風,已是二月中旬,春色初展,徐徐拂面,連同殿內嫋嫋縈繞的瑞腦香都生出清淡氣象萬千的春味。
如是臉色看似溫和,實則怒火早就積攢在胸口,就等待一個突破口,迸發而出。她來了半個時辰,除去適才那話,她沒有多說一句……因爲宋肖並不理會她……
可除了宋肖,納蘭青又給她奉茶,又給她端來糕點,而且還對她……笑了笑……雖然笑的讓人毛骨悚然,這個讓她毛骨悚然的人並不是納蘭青……而是在宋肖身畔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面容姣好,媚眼橫生,眼角下方的一點淚痣像是上天遺落在人間的一點墨汁,極是嫵媚,只不過此刻,着實稱不上好看……只得用殺氣騰騰,眼波凌厲來形容,隔得甚遠,她彷彿都能聽到骨骼捏出咯咯作響的聲音。
只爲了……方纔那春山一笑。着實不值得……
只不過諸多繁冗的思緒都在一瞬間,她定了定心神,又問一遍:“你是不是需要給我一個解釋?”宋肖頭也未擡,置若罔聞。反倒是納蘭青側目過來瞧她,可剛想開口,就被人搶了先,“不知南宋公主想要什麼解釋?是解釋北宋恭候南宋使臣多時,爲何還不來?”
暮苒的語氣輕佻,譏誚反問,王如是卻聽出了一種咄咄逼人的味道。
確實是如此,提出兩國文化交好的一方,乃是南宋。可北宋等了些許時日,除了這位先來穩定局勢的南宋公主外,別無他人。
王如是卻冷哼一聲:“北宋和親公主早該出發啓程去南宋,可時過多日,卻見你們遲遲未有動作,我又聽說北宋公主貞潔不保一事,不知你們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解釋?其二,爲了兩國利益,你們北宋是不是該拿出點誠意?”
宋肖擡了眼皮,眸色深杳,看的王如是一驚,暗道難不成他看出了自己的意思?誠然,不止是宋肖,在座的哪一個不知她的意思?就聽暮苒笑道:“你們南宋使臣還未到,公主急什麼?再說婚事正在籌備當中,既然是爲了兩國利益,那一定要隆重些。”
王如是道:“那你們公主失貞一事,你們如何解釋?”宋肖擡首,反問:“捕風捉影的事情公主是聽何人所說?莫不是南宋的勢力都已經發展到北宋皇宮了?”王如是驚駭,卻極快冷靜下來,“這是哪裡的話?只不過這種事情就算是相瞞都瞞不住,我能知曉也並不奇怪,既然攝政王都如此說了,不如同我說說事情的經過。”
暮苒不着痕跡覷了眼宋肖,宋肖堪堪一笑,擱了筆,身子一仰,露出豔紫曼陀花細密針線,潑金熔金,妖冶豔麗,彷彿是夕陽西下暮色大開的絢麗雲霞流光瀲灩。他道:“無非是兩個宮女對食罷了。”
暮苒哼哼兩聲,納蘭青咳嗽一聲,王如是剎那間紅了臉。在宮中活了許多年,不會不明白對食兩字是什麼意思,左不過是兩個宮女或內官相互寂慰,都是些宮闈內情,何時能擺到檯面上來說?如果她在拿着此事糾纏下去,失了臉的反倒是自己。
宋肖斂下眉眼,擋住嘲諷的神色,方纔一笑:“不知公主還有何事?”
這便是要送客了,王如是也不惱怒,淡淡笑道:“本公主等待着這場盛世大婚。”
說罷,輕輕挑眉,笑得溫柔,如樹梢綻放的十里桃花,溫柔的叫人沉淪。宋肖脣畔的笑意一寸寸斂回,方過半晌,說道:“自然。”
其實說起來,宋肖本不是如此肯退讓的人,可現在局勢緊迫,明裡打着兩國交好的名頭,實則暗處早就各生異心。更何況戰事剛過,子民顛沛流離,着不得家,哪裡是翻臉的好時候?只得韜光養晦,厚積薄發——慢慢來。
至於面上,笑面虎又有誰會不得?自他從’那裡’出來之後,這種技術他早已練就的爐火純青。還搞不定一個南宋公主?
王如是卻未回驛館,而是轉了個彎去到安王府。但是這種事情自然瞞不過宋肖,只不過這種打着禮尚往來的名頭,還能攔住人家不讓去了不成?那自然是不成的,只要面上過得去,別過於出格,宋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至於暗地裡到底交談了什麼,誰人想不到?
但,這是在北宋,而不是南宋。
宋平煜自以爲瞞天過海之事,宋肖怎會不知?他畢竟掌權這些年。雖然說不上今兒京都老過道里誰家爐子掀了,誰家兒子又要着母親的血汗錢去妓院一頭扎進那溫軟香玉中,雖不得全都知曉,但朱雀城門上的一草一動,到點換崗,他還是隻曉得。更不用說,南宋國師入境北宋,又駐足在安王府中,安王還以禮相待,奉爲上賓。
只不過是現在琉素懷孕,他的精力不想過多分散,以至於他們沒有大動作,他便充作聾子。
王如是由管家引了路,趨着步子,引入安王府最深處最偏僻的院子。王她一進到院子,就有兩名青衫侍衛將她攔住,她也素來知曉他的規矩,只是微微頷首,以示來意。一名男子推開門,進去片刻。
二月臘梅稀稀疏疏的綻放在梢頭,如泛暖陽光灑下來的碎金子點在梢頭,然後在梢頭一朵朵舒展開來,黃了梅花。清濛的空氣中泛着涼意,不知是節氣的緣故亦或者是這院子居住的人,她唯恐生了寒意。須臾後,男子走出,衝着另一名男子點頭,男子這才側身避出一條道。
王如是雖貴爲公主,但在此卻絲毫沒有主子架子。她想着來的目的,進屋之際,臉上便燃起笑意。屋子裡極是安靜,就連外頭掉落在地的臘梅都能聽到,她本能放輕腳步,卻發覺這屋子雖然寂寥,卻空無一人。
四下張望了許久,潛意識裡告訴她應該有暗室。可還沒等她尋找,正前方突然開了一道口子。原來不是暗室,而是另有天地,天外有天呢。
門被半掩着,露出夕陽西下的霞光,呈直線映過來,極是明媚,她都能瞧見在請瓷磚上飛舞的細小塵灰。她突然想到,這人終於不再是一成不變的了,這些平日裡總能入眼的東西,許是給他一塵不染的性子上平添了幾分人氣兒。
是的,人氣兒。
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他,那樣清冷舒予的眉目,彷彿是侏羅傲峰雪山間那常年化不開的皚皚白雪,總不染塵世間骯髒分毫,彷彿又如九天之上碧瑤池中那一捧最爲清洌的泉水,淙淙流動,徹骨透心。她記得朗朗晴天在上,垂岸依依楊柳在畔,月白銀色無一絲點綴的清袍在春風下獵獵鼓動,吹得衣袂飄飄,吹得春色漸老。
此刻他站在施展嫩芽的柳樹下,雖瞧不見楊柳依依的景象,卻依舊給他添了幾絲清冽,與那梢頭光禿禿的樹枝形成明顯的對比。她卻再也邁不開步子。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
她是公主,她出身琅琊王氏,四大門閥之首的王氏。她擁有顯赫的家族,潑天的勢力,又有皇后母后,她天真的以爲想得到他簡直是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可上天是殘忍的,母后是殘忍的,就連最最寵愛她的父皇,都是殘忍的。
她不知道他是國師,守護南宋未來命數的國師,人人趨之若鶩的國師,權利竟比她這位公主還要大的國師,也不知道,他的一句話,就能讓她囚禁幾年。
時過進遷,她真的不願在想,人生在世哪有事事如意?對於他,她累了。也許是不願再看他對誰都面含微笑的笑容,也許是冷宮中那幾年早就湮沒了她囂張跋扈的性子。
以至於現在他們的對話依舊簡便明瞭。
“父皇讓我來問,答應幫助安王的條件他開出的是什麼?”
“邊關三座城池。”
“三座?未免太過少了些。至少五座。”
“皇帝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動物需要順着毛捋,可不要得不償失。畢竟當年打的南宋節節敗退的宋肖,尚在。”
“可那雲戟將軍已不在,北宋朝局動盪,內亂不斷,空有軀殼,內部早就衰敗,這樣的家國何以畏懼?我瞧見那宋肖着實不肖,根本不足爲懼。”
“那你可有瞧見他漫不經心目光之下的銳利深沉?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你活到至今,怎麼還不懂?”
怎麼還不懂?母后鋒利的眸子近在眼前,就算時隔多年她依然記得那夜在她燈火通明的宮殿中,母后華服再身,緊緊皺着眉,在紗燈下眉眼分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如此,那樣凜冽的口氣,分明是對仇人說的話:“他根本都不曾正眼看過你一眼,你怎麼還不懂?”
她是不懂,卻也深深懂得。
其實她都懂,她懂了,冷宮兩年,她真的懂得了人情世故,世態炎涼。
她笑:“對於政局,我着實不太懂,只不過父皇的野心向來大,對於北宋,他覬覦了幾十年,走之前,父皇對我說,這塊肉,他一定要吃到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