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闌珊,冬日裡的蕭索漸次收斂,那抹白無瑕的玉色空餘在一處,再瞧不見往昔的白皚美景。就像春意漸老,意興索然,盡顯花開凋落之味。再也勾不起十丈軟紅般的溫軟細語。
天穹深深,月色籠煙,影影幢幢,無聲攬盡蒼穹間,朦朧在大片大片烏雲之後,順帶藏起了那些不爲人知的秘密。
天牢中燭火搖弋,映襯着牢外斑駁搖曳的樹枝,蕭蕭瑟瑟,孤顯凋零。牢內茅椽蓬牖,極是安靜,只餘着佈滿蜘蛛網的窗紙,在深夜寒風揮動地沙沙作響。宋清凝目望着,想,上頭八爪粘在蜘蛛網上的蜘蛛,會不會就此掉下來。
他終究是沒能等到她來。
曾經情比金堅的心,在此刻,微微動搖。
從他進入天牢的那一刻,他就在等,他曾經堅信楚琉諾一定會來,直到前去傳信的侍衛前來回話。聽聞那日雪花漫漫,天地憂憐,憐憫着他,於天地間捲起薄薄的一層雪沫子,漫漫浮於,薈萃於她的眉眼。她的笑彷彿比白霜更爲清冽,他在記憶中描繪,勾勒出她的眉目。她再也不是初見時,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女——應該說從來都不是。
是他自以爲是。
她說:“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願意爲了愛甘之如殆,默默付出的。一種是偏執執拗,他付出過,所以必須求得回報。很可惜,宋清是第二種……應該說世人都是第二種,鮮少有人是第一種,就算是有——”她嗤笑聲:“不過愚鈍。”
她說很可惜,很可惜宋清是第二種。他想如果他是爲愛無怨無悔的,她會不會過來瞧他一眼?應該不會吧,再知道她所經歷的事情之後,他這樣想。
他斜睨牢獄外那盞白紗燈籠,從此處望去,就像是黧黑夜裡徒然出現的螢火蟲,閃爍在這骯髒的空氣中,踽踽獨立,不染分毫污穢。他很安靜,唯恐擾亂了她的離去。
她站了許久,眼中依稀清清冷冷,碎碎的耀着點點如烏雲後的瑣碎星辰,徒升光亮。他 終於開口:“你是爲了她來的?”
琉素笑了笑,開口絕不留餘地,“你還不死心?”
你還不死心?
好像死了。
卻在某一處依舊燃着希望。
宋清脣角的笑意,微微僵硬,不再是輕而淺的,像是官家子弟找人打造的玩物——蠟像。失了色彩,在搖盪的燭火下,濃重卻無神,豔麗而駭人。
從什麼時候起,這一切都變了?命運的軌道逐次鋪開來,浮於眼前,赤裸裸的殘忍。他如今再也不能說是爲了楚琉諾逼宮。自始至終都是他一廂情願,獨斷專行——給自己耳根子軟尋個藉口,直到被她毫不手下留情的揭開,直到在牢中駐足多日纔敢正視面對。
他太寂寞了,只是太寂寞。空寂孤獨的心在那驚鴻一瞥之後,像是衝開閥門的洪水,洶涌滾動,發了瘋的、止不住的涌動、思念。他是瘋了,站在理智的邊緣,卻清醒着。就像是飲鴆止渴,無怨無悔的飲下,哪怕是毒是蠱,都抵不過一句,我甘之如飴。
世人總說吟風弄月是寫盡風流之事,殊不知是建立在孤獨已極之上,消遣閒暇寂寥的孤獨附屬品。他宋清便是站在孤獨邊緣自娛自樂的愚人,還妄想拉上楚琉諾一同沉淪?原來不過是世人皆醒他獨醉——還兀自以爲是世人皆醉他獨醒,如今想來,真是可笑已極。
他同琉素隨口說話。
“我要死了嗎?”
“宋肖不會讓你死的——他還忌憚你母族的勢力。”
“哦,你見過她嗎?”
“四姐走時,見過一面。”
“哦,我忘了還是你把她放出了牢獄。”
“你可知我爲何會來?”
“你我本不熟,我豈會知你的想法?”
“因爲四姐會來,所以我來。”
宋清突然擡首,許是動作太過猛烈,眼前恍惚了下。可沒恍惚的是耳朵,他入獄多日,早已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任何聲音。果然,脆響響沉重的鎖鏈晃動了下,緊接發出沉悶厚重的聲音,原來是牢獄那沉重的石門發出的轟隆隆開門之聲。她於漆黑甬道中兀自走來,燈火輕搖,晃過她的面容,說不上清麗,只餘着清冽。她裸露在外的翎花領口上嵌着栩栩如生的金羽,針線分外仔細,十分輕靈華貴,顏色琳琅絢麗,餘着飄浮的裙裾,一晃一晃間,黑白分明,豔麗中盪出她面容上的薄薄笑意,分外涼薄。
宋清一怔。
琉素一笑。
因爲四姐回來,所以我來——琉素早就知曉楚琉諾會來,不爲別的,便是那來之不易、孤獨寂寥中生出的一絲情意,那拋棄一切肯爲了你付出的真心,她楚琉諾於情於理,都會來看他一面。
楚琉諾走進,步子輕盈,恍若無聲,放在宋清耳中,宛若溺水瀕臨死亡時河中突然伸出的一隻纖纖玉手。沒有問公子需不需要搭救,就那樣沉浮在滾滾流動的波浪中,指尖青蔥,於孱弱消瘦,卻可以拉他上岸。
他想,她終歸是捨不得。
琉素突然想把時光留給他們,以至於她的瑣事,可以先割捨在一旁。楚琉諾卻驀然拉住琉素的皓腕,嗓音如舊沙沙啞啞,並不動聽。“七妹如何知曉我與宋清之間的事?”
她能問出此話也並不奇怪,遊走經歷多年,早已歷練成多疑的性子,以至於利益在前,情誼在後。琉素緩聲道:“他逼宮那夜所有的事,我都知曉,說過的話自然也知道。他雖沒有言明那女子是你,可從’罪臣之女’之中,我不難猜到。於楚琉瑩不可能,因爲他們從未見過一面。與楚琉月與宋平煜,這不清不楚的關係,他自然不會插上一腳。”
她頓了頓,有些無奈:“其實我也猜忌過,這罪臣之女到底是四姐還是五姐。畢竟你們都吃了苦頭,性子有些相似,他說’不想再讓她受苦’我一時之間也分辨不出到底是誰。可後來細細想過,他不喜性子高傲的女子,如果是五姐,他定竭盡腦汁也要救她與苦海之中,可他並沒有。他說他想給她一個家,一方之地,你既然流落徒步多年,那此人一定是因巫蠱之罪入獄的罪臣之女四姐。”
楚琉諾素來知曉琉素思緒敏捷,卻不料只通過這爾爾之詞便可猜出是她。她抓得重心,一語破的:“七妹又是如何知道他不喜性子高傲的女子?”
琉素面上不動聲色,方過半晌,在白燭燈火下堪堪一笑,默不作聲。總不能說前世她早就把宋清了解了個裡外通透吧?她說:“我先走,在玫貞宮恭候四姐。”
白閃閃的燭火劃過黑暗,牢獄中更加寂靜了。琉素沒有說是她把四姐請回來的,她請她回來看眼宋清。琉素想還給宋清前世那不留餘地付出的真心,這份情,想來是欠的太久了。
草蓆寂寥,像極了宋清的眉宇,頂上有根暈黃的燭火,散着柔柔的光,卻看不清楚琉諾的表情。他道:“我知道我是再爲自己逼宮找藉口,其實這些時日以來我已經想開了,我自己莽撞行事,牽連我的家族,被手足利用,被流着同一血脈的皇叔關進牢獄,我心痛卻也愧疚。我不在奢求什麼,活到今日,我享盡了極欲,做夠了爲所欲爲之事,也嘗試了愛一個人。這一切,夠了。”
“你用錯了方式,”楚琉諾語氣毫無波瀾:“你既知曉我的往事,那也該知曉我恨透了你們皇親貴胄。在皇權的依附下,你們肆無忌憚的胡作非爲。就像是我的母親,曾經有絕世容顏,顯赫家族,卻不得不成爲政治的犧牲品。那時候寧國侯多麼風光,可以利用權力、勢力來揮動一切來得到他想要的東西,跟你們並無不同。可你忘了,你們都忘了,我們也是人,有思想,有執念,有滾燙的血液,有不情願,我們有權對不喜的事情說不。也許我曾經對你紅過臉,對你動過情,可如果這些放在你強加於我身上之後,是都會變得。”
宋清既不贊同卻也無可反駁,只道出心中所想:“你可曾想過你爲何與綰邑縣主一樣會被送出侯府?那是因爲你們不懂得低頭,不懂得審視局勢或人心,在權力之下,誰的思想都不叫思想,那叫異想天開,癡人說夢。就像是侯府主母,爲何持家多年?因爲她懂得在寧國侯面前低頭奉承。說句不中聽的,便是願意給主子認錯。可你們生來性子生硬,不懂得什麼叫阿諛巴結,如果你能像侯府三小姐一樣,懂得在嫡母嫡女下低頭,那你會活得很輕鬆。”
楚琉諾笑了笑,瞧不清是何表情,只道:“不就是賣笑?我賣笑多年,早就看透了。可你不知有些人生來就是瞧你不順眼,就算你費勁腦力,卻也無可奈何,更何況我本不願如此。”宋清無意說道:“可你既然不願爲何還要這樣?你去南宋這些年,不外乎如是。”
“哦?”楚琉諾嗤笑:“你們這種身處高位之人,如何懂得我們底層人的想法?我不可能不爲我母親報仇,所以我不得不低頭。宋清,多說無益,曾經你送我的玩意,我都原數不動的送回了你的府邸,我們思想不同,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所以這兩條路,是完全不可能合在一起的。”
宋清只覺苦澀,這話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劃過心臟,沁入五臟六腑,生疼生疼。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