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爺的話給韓世拓狠狠一擊,大奸大惡的人也有人性的一面,何況韓家兄弟叔侄們,只是清一色的無下限不要臉風流浪蕩愛玩樂,離殺人狂魔還遠。
韓世拓的爹,現任的文章侯。在府中怕二弟妹,厭四弟妹,遠離三弟妹,算是家務上的受氣人,但從不做分家之想。
這些年鬧下來,文章侯的心思曾通過話語,或多或少的和兒子說過。他每到最煩惱時,總摸着腦袋,當時估計是感覺焦頭爛額,帶着思慮:“世拓啊,以後這家是你的,你可記住一點,家是不能分的。”
頭幾回韓世拓年紀還小,脖子梗梗:“爲什麼不分!纔剛欺負母親,又欺負父親你,分家!分了省得盯着我花錢!”
小小世子不到十歲,就讓嬸孃們盯得緊緊的。這都怕吃虧的人,好似全跑到這家裡去了。
文章侯就呵呵笑了:“沒有一家不鬧家務,分家的有幾個?再說分出去要讓人指脊樑骨罵不能容人,家人不和,少了臂膀,出門才真的讓人欺負。祖宗傳下來到我手裡,到你手裡,分家這事你和我都不能做。”
後來韓世拓大幾歲,甩女人勾搭女人上面,發現叔叔們中用的地方不少。什麼叔侄結伴而遊,青樓上和人吵架也多張嘴。
又結交許多的紈絝,家裡打得頭破血流的都有,但是人家也不提分家。分家這事,在古代大家族來,好似是個笑話,而且極不光彩。
更不要提現在把丁憂去官閒置在家的叔叔們分出去,他們可還守着孝呢?這像是不讓他們守孝,這事情其實是嚴重的。
見韓世拓慌亂,三老爺也正經起來,緩緩出聲:“御史們要閒的慌,哪怕你媳婦再說分家也守孝的話,也可以參她一本。”
“三叔,參她是參不到的,這算家務。如果是掌珠不許祭祀,起了衝突,官司打到順天府,這倒能落人口實。唉……”韓世拓說不下去,胡亂的面上抹一把,拿起筷子,見滿桌子菜全是他爲三老爺送行點的,盡是佳餚,也茫然不知道隨便吃點什麼好。
挾一筷子菜到嘴裡,明明是大廚名家所做,昨兒還誇不比京裡的差,今天卻味同嚼蠟。
叔侄慢慢的吃喝起來,都心情沉重。
兩個酒杯緩緩的碰着,再分開,再緩緩的碰着。酒過幾巡不知道,但兩個人都臉上染上酒意,韓世拓才悶悶出聲:“三叔,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我們家的男人出孃胎帶出來的德性,一個一個沒皮沒臉的,”
“以前不這樣!”三老爺打斷他。
韓世拓吃驚不已,爲自己家裡以前是好的而震驚,僵着舌頭:“不,不會吧,從我生下來,我看到的就是這樣。”
“你祖父,我的爹就不這樣。有妾逛青樓都是有限的。”倒不能說沒有,到底是一古代官宦家庭。
韓世拓想想,忽然破悶似的笑了起來:“我懂得這事的時候,祖父都奔五十,他老了是玩不動了吧?”
他心想三叔你還蒙我,我們家裡的根,我還能不知道。
三老爺對他瞪瞪眼:“你結交的那個,在紅香院裡一住就是大半年的,是個雛兒就要搶先的那大官人,姓什麼來着,”
“撲哧!”
韓世拓又樂了:“他是在行的,五十多歲了還這般精神。”
“所以這玩和老沒關係,你祖父就不這樣。他這輩子就收了幾個妾,有兩個是宮裡賞出來的,他哪還敢冷落她們,往外面玩去。拋下老太妃的人,老太妃也不答應啊。”
韓世拓懂事的時候,妾已去世,但因是賞賜下來的,家譜上自然有一筆,而靈位和一般的妾不一樣,也擺在家廟裡,年年受香。
因三老爺的話,韓世拓把他記得的事情想了一回,對自家根源有點新的認識,但是好奇:“那爲什麼從父親叔叔起,我們全是這樣兒?不要說我,就是三叔你房裡的我兩個弟弟,小的那個也十五了,那天按住丫頭做嘴兒,讓我看得真真的。”
“唉,這事兒要從老太妃那說起。”三老爺嘆氣道:“紈絝都是養出來的,家境太順,那幾年也沒有人敢招惹我們,太上皇在位的時候,皇上尚且忍讓太妃,滿京裡自然是我們橫行。就這樣,一里一里的全這樣。”
韓世拓再飲一杯酒,酒意上頭,衝口道:“這樣說,倒是老太妃害了我,害了叔叔們。”三老爺覺得這話真新鮮,他聞所未聞過。但他也酒勁有幾分,會喝酒的都知道,酒意上涌時,你不想說實話,估計出來的也都實話。
“是啊。”三老爺還附合一句。
三老爺搖頭:“我們韓家以前不敢說書香門第,也出過榜眼探花。”
叔侄都脫口吐露的是真心評論,讓兩個人的心情又黯然起來。在這黯然下,韓世拓把三老爺堵在這裡要說的話,清晰的在他心裡重浮出來。未說以前,他先搖搖酒壺,見酒聲晃動,叫來小二添上酒,又重加幾個熱菜,讓房內重新菜味氤氳起來。
酒和菜香,讓叔侄的心似貼到一處,韓世拓再開口,也是極誠懇的。
“三叔,你知道我的。我小時候唸書還成,學裡來附學的一混蛋,說我中了以後,文章侯就真的是文章侯,讓我扇了他一大嘴巴,把他攆走。他這話忒難聽了,是不是?”
三老爺嘿嘿:“小子,別誇口。不要說你小子唸書曾經好過的話,就是三叔我,以前也是好的。”再面上一沉:“以後就不念了就是。”
他冷淡地道:“我們家聰明是有的。”
“人肯用心,熟能生巧,聰明有天生的,也有後天苦累出來的。”韓世拓在這裡停住語聲,把一盤子三老爺愛用的菜挪到他面前:“三叔你吃這個,素淡,解解酒,我們慢慢喝。”
全是有酒的人,酒有一個好處,是消去人的雜亂心思。
三老爺此時想不到他是當賊的怕見侄子這官,也想不到京裡要鬧分家,自己這一房和二房四房,全讓對面這侄子的媳婦逼得沒路走。
面對韓世拓的體貼,三老爺笑了:“世拓,你出京不到一年,真的是改變不少。”以前哪有這種體貼。
韓世拓道:“所以,這裡我想着法子也要呆下去。”他的話就勢可以出來,和三老爺對上眼兒,韓世拓微紅了眼圈,也許是酒薰的也未可知。
“三叔,你說我披上官皮就裝模作樣,你說得沒錯。不瞞你說,昨天我出去,官道上見到一大姑娘,生得水靈靈的,還同她俏皮了兩句,她沒敢回我話。男人嘛,不風流枉生一場。”
“嘿嘿。”三老爺壞笑:“所以我知道你,你攆三叔走,全是裝的。”
韓世拓沒接他這句,繼續道:“說起來古代聖人,哪一個不披着皮。聖人們說,食色性也,但他們見國君呢?見學生呢?這層皮就不要了,就換成新的皮,端莊肅穆了,恭敬安寧了,所以三叔你說着了,我這層官皮,我還得繼續的披。”
他執杯在手,對着微漾酒液無意識看着:“三十年我披的是風流遊蕩,可見書就沒有念好,那皮怎麼能從早披到晚,從家裡披到家外面去呢?”
三老爺詫異,但手把桌子一拍,讚道:“這話說得準確,叔叔我對你刮目相看。”
“我說完了,您就不刮目相看了。我今天約您出來,話要挑明着說。前一陣子,我收到蕭二爺的信,四妹夫的信,四妹的信。三叔,我不是蒙你,那刀劍真的殺了人!你沒聽說欽差往這裡來嗎?”
三老爺心頭一緊,但佯裝聽不懂,而且他也真的沒想到欽差是爲這件事來的。丟失刀劍的事,現在也沒有沸沸揚揚。而且就問南安老侯自己,他的確不是爲這個出的京。
三老爺更想不到,他把臉一沉,擺出當叔叔的架勢,斥責道:“你胡說什麼!欽差與這個哪有關係!”
“有關係沒關係,小心爲上!”韓世拓道:“三叔你走吧,出事就沒有你,我頂着!”
他再激昂,三老爺也不信:“索性的,我也對你說實話,你不捨得離開這裡,怕我拖累你纔打發我走,就沒想過,三叔我也捨不得走。”
想想在這裡呆的幾個月,三老爺不無陶醉:“這地方可真是好啊,和軍需沾邊兒的都是肥事兒,如今你送神走,沒門兒。”
“這地方是好,是有親戚照應!”韓世拓急了:“出了事情,他們照應我還說得過去,不能把我七大姑八大姨全照應進去!”
三老爺穩穩地道:“哪個是你親戚,你親戚,對了,連升三級的那個,在戰場上呢,哪天下來都不知道,世拓,你還有什麼親戚?”
“陳留郡王府是我的親戚,蕭二爺是親戚。”
三老爺眼睛亮了:“我恍惚聽過一句,是你說過還是別人說過,但沒聽真。”
“陳留郡王妃,是我四妹夫小袁的親姐姐,一娘同胞!”韓世拓鼓起眼睛:“三叔,我全告訴你了。所以,你走吧。你這事把我弄得臉上難看,有事算我自己的,別讓親戚看着我循私弄來一個你,還出這麼大亂子!”
把胸脯一拍,韓世拓道:“我送你回去,分家這事,我不答應!”
三老爺到此沉吟:“你小子像是來真的,你這是爲披官皮,大義滅親上來了。”但真的韓世拓肯回去不讓分家,三老爺卻肯回去。
在這裡掙銀子不是一輩子的,分家卻是關乎到自己下半生,還關乎到孩子們。三老爺就點頭,但沒忘記敲打侄子:“這回我依着你,但風頭兒過去,我可再來。”
韓世拓面上一喜,道:“行。”
這個字才說完,外面潑風般的腳步聲出來。叔侄才納悶兒,這是誰在這裡撒野?門簾子一掀,那力氣用的門跟着晃了兩下。
十幾個大漢從門口堵到另一間房外。兩個人面容肅然,手執腰牌進來,喝問道:“敢問是韓世拓大人,”又把三老爺的名諱也叫出來。
“是我。”韓世拓還沒明白髮生什麼事,雖然他剛纔一直在和三老爺說欽差查案。見腰牌是蕭二爺的人,韓世拓忙陪笑:“大人們有什麼公幹到此?”
大漢面無表情:“大人,我們奉蕭大人之命,帶所有與丟失官制刀劍有關的人問話!”再一抱拳:“得罪了!”
嘩啦一聲響,腰上掛的鐵鏈揪下來,往三老爺脖子上一套,扯着就走。
三老爺正醇酒香濃之中,脖子上冷冰冰的就多了個鏈子,讓人拽着連走幾步,三老爺急上來:“冤枉,我冤枉!”驚嚇之中,僅餘的一點兒神智想到自己並不冤枉,三老爺又對着韓世拓大叫:“世拓救我!”
還沒喊出第二聲,嘴裡讓塞上一把麻核,這是帶犯人時,不讓他說話的一個東西。有的解釋說是麻繩打出來的結,這樣一塞,犯人就不能喊叫。
三老爺以前對別人用過這東西,他自己嘗這東西頭一回。鐵鏈和麻核,這已經是把他當成重要犯人來對待。魂飛魄散中,三老爺對着韓世拓不住看去,淚水流下面頰。
“三叔!”韓世拓也嚇得不輕,但那是他的叔叔,他追在後面就要跟出去。兩個大漢把他攔下,陰沉着臉道:“大人,蕭大人還有話!”
韓世拓用袖子抹抹淚水:“是。”
“蕭大人說,凡與刀劍丟失有關的人,全系重犯!但與此事無關的人,依就當差。讓大人好自爲之!”
大漢們說完,扔下遍體冰涼的韓世拓,大步而去。韓世拓這就不敢再追出去,但痛急上來,把桌子狠狠捶上一拳。
“我讓你走,你不走,這下好了吧,這下好了吧……。”
小二們見到大漢們氣勢洶洶進來,都嚇得不敢亂動。直到大漢們上馬離開,才嘀咕道:“像帶走的是韓三老爺,”就又聽到雅間裡一聲巨震。
“哎呀娘呀,韓大人不會把屋子拆了吧。”過來兩個人看,就見到韓大人一個人喃喃。
見到他們過來,韓世拓再呆也不是救三老爺的辦法,這就離開。在外面上馬,心神全碎得不能拼起。
他本來已經告假,只等蕭二爺回話就和三老爺回家,阻止掌珠說分家。但現在三叔讓押走,和分家相比,同樣是件大事。
石榴還是開得燦爛,但行走在下面的韓世拓目光呆滯。先去看三叔呢,爲他尋機開脫,上下打點呢,還是回京?
這對他來說,真是個大難題。
……
有風吹過,杏花掉落一層。有的樹上,可見點點青色杏子。石榴花則開得更爲濃豔,爲五月裝點出它的風采。
天氣暖洋洋的,身體好的人早可以換上夏衣。薔薇花架子上,千繁百紅裡悅耳鳥聲不斷,聽得人心頭融融。
邵氏着件月白衫子,帶着紫花在花架子下面做針線。
紫花在絮叨:“不到這裡來,想到四姑奶奶過得這般的好。不瞞奶奶說,在京裡雖然老太太和親家太太都說山西好山西好,可我想着背井離鄉的,又寄住別人家裡,有個名兒叫寄人籬下是不是,但如今看上去,四姑奶奶果然福氣大,不管到哪裡,都過得比別人要好。”
邵氏含笑。她經過這一次的行程,笑容忽然的就多出來。
在船上時,水面寬闊,人的心思要跟着開闊許多。到了這裡,又天天算遊玩。郡王之府,相比於以前住過的宅子,自是不同。
她笑容滿面,眼神兒一瞄,打在小橋旁邊行走的兩個人身上。邵氏笑對紫花道:“這是自然的,寶珠打小兒就性子好。”
水邊兒走的那兩個人,一個是袁夫人,一個是寶珠。
她們都帶着笑吟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但看上去很是融洽,這就足夠讓寶珠的孃家人喜悅。
紫花又拈起一張珠兒線,還沉浸在她的心思中,倒沒有去看袁夫人婆媳。她帶着不敢相信的笑着:“不到這裡來,可真想不到紅花這般的出落,聽說要讓她當大管事的呢。昨兒她告訴我,四姑奶奶打算買幾座山,”
“幾座?”邵氏頭一回聽說,也聽進去。把手中爲寶珠做的小孩衣裳也先停下,先打聽着:“買山做什麼用?”
紫花疑惑地道:“我也不知道,才說到這裡,紅花就讓衛媽媽叫走,今天我想找她來問個明白,偏偏她一早就出了門,說是會經濟。”
“她一個小丫頭家,就敢去會經濟?”邵氏愈發的驚奇,隨即,掩面輕笑:“跟着寶珠走一回,果然她這就了不得,紫花啊,”
紫花嗯上一聲。
“你羨慕她,等我對四姑奶奶說說,讓你去給紅花幫把手如何?”邵氏柔聲道。紫花是喜歡的,但再就搖搖頭。她一直是個忠厚本分的人,還是不丟她的本分:“我去了,誰侍候奶奶。”邵氏對院子裡瞅瞅,感激地道:“郡王妃有情意,這裡倒有十幾個侍候的人。”
“那我也不去,紅花有紅花的命,紫花有紫花的命,我就跟着奶奶。我不跟着奶奶,可怎麼能玩到這裡來?”紫花面上一紅,低下頭繼續拈線。
邵氏也不勉強她,接上紫花的話,失神的微笑:“是啊,我們可是玩到這裡來的,在這裡,還接着玩。”
幾片薔薇落下,掉在邵氏眼前。邵氏回魂,自己笑了:“你說你不跟着我,就不能到這裡來。我說我不跟着老太太,可怎麼能玩到這裡來?”
“正是這話呢,”紫花是個有些呆的丫頭,因爲呆憨,所以耿直。她正色道:“若不是奶奶有對老太太的孝心,我紫花就不能到這裡來。說起來,我就得侍候奶奶,不能離開你。”
邵氏忍俊不禁,在她面頰上輕輕擰一把:“那你就一直跟着我吧,你也大了,本來想給你配個小子,可你跟着我出來。不過我昨天想到這事,你看跟着寶珠的人都出息,我想紅花配什麼人,也給你配個一樣的,紅花要是等回京再配,也就不顯得你成親晚,面兒上不好看是不是?”
紫花又是感激,又是羞澀,低下頭來:“憑奶奶作主罷了,都是我的福分。”爲了解尷尬,紫花往院裡院外的尋找,見張氏帶着她從京裡跟出來的丫頭,叫畫羅的,也是笑容滿面的在逛,紫花就道:“看了半天,不見老太太,又讓老王妃留住,要說上半天的話,中午還在那房裡用飯不成?”
“老太太讓接走出去逛什麼大廟,昨兒說好的,是城外四房裡的老太太許願做法事,讓老太太去遊玩。老太太本不想去,說四姑奶奶怕這幾天就要臨盆,是我勸着,大老遠的來了,天氣又暖得人心舒暢,不玩還等什麼?我說我和三奶奶守着就行,有事兒就送去,再回來也方便。”
邵氏好笑道:“老太太在這裡出個門,到得二十幾個人跟着,從沒有這樣氣派過。”紫花也笑:“這是王府不是,可不是我們小城裡,就是京裡達官貴人多的,可舅老太爺家也不比這裡。”又轉頭看看:“難怪舅老太爺今天沒進來,想必一同遊玩去了。”
這樣看來看去,紫花眸子重又放到袁夫人和寶珠身上。見那一對人又坐到亭子上去說話,紫花羨慕地道:“話還沒有說完嗎,可說了好些天了。”
寶珠斜坐對水,聽袁夫人細細地說起龍氏兄弟。
袁夫人不在這裡的時候,寶珠就很想去信問她,自己應該怎麼和龍氏兄弟和舅母相處纔是。可信中怕添煩惱,就一直混着沒問。
可喜的是母親到來,方便寶珠問她心思。還是那個想頭,問的全是給袁夫人添煩惱的話,寶珠就一天問一段兒,徐徐的來說。
“懷文小時候不這樣,”袁夫人倒沒有很不悅,看得出來她也和寶珠談談,可又沒法子先提起,到底是她心頭不痛快的舊事,她並不想先提。
但寶珠一問,袁夫人就急忙的回話:“小時候,都不這樣,大了,就變得不講道理。在我面前,倒還收斂。所以不是你姐姐在這裡,再不放心讓你一個人來的。”
但是寶珠的做法,讓袁夫人意外:“竟沒想到你去教訓他,這事兒你不必自責,他欺負你,你豈有不欺負他的。多行不義必自斃,只看在舅父面上,不招惹他就是。”
“說到舅父,”寶珠小心地問:“看在舅父面子上,舅母那裡可要走動嗎?”昨天輔國公夫人以龍懷城的名義送來端午賀禮,又派來的有兩個老媽媽,詢問寶珠幾時生產,又送來許多坐月子動用的東西。
輔國公夫人問過寶珠幾時生產,就記在心裡。
袁夫人自然見到她們,老媽媽沒想到袁夫人在,當時臉色,幾乎沒嚇暈過去,話都回答不好。寶珠想當下人的心虛如此,那舊事必然是打聽不得的。
只打聽可與舅母走動就好了。
袁夫人笑容不改,看不出她有一絲一毫的不悅,還是她和氣溫柔的口吻:“我讓你姐姐回了禮,今早已打發她們離去。你可以放心,她知道我到了,中秋再不會來人。”
寶珠一笑,母親這話像是她不是鎮山太歲,就是出海夜叉。
但見袁夫人話鋒一轉,把問題拋回給寶珠:“寶珠,依你看,我們可與她走動?端午這過去,轉眼就中秋。昨兒來人把我嚇了一跳,把你姐姐也詫異到不行。沒有你在的話,地老天荒也不會走動。”
寶珠倒沒有讓難倒,在她進輔國公府的時候,就早有主張。
她甜甜的一笑:“依我看,舅父眼裡還有舅母,那就是舅母。幾時舅父眼裡沒了,再不恭敬不遲。”
她的手隨即讓握住,柔和的肌膚輕輕蹭在她的肌膚上。袁夫人笑得微有得色,說了一句話:“好孩子。”
寶珠和她相視一笑,彼此都生出知己那般心連心的感覺。
不就是爲了家人,寶珠、袁夫人才會往這裡來。
不就是爲了家人,輔國公擔心妹妹的養老,南安侯和他一樣,纔有這門親事。
爲了家人,袁訓纔在前程已錦花大道時,還往這裡來。
爲了家人,老太太不惜年邁。
爲了家人,邵氏張氏拋下眼珠子似的獨生女兒。
寶珠讓袁夫人讚賞的眸光看得不好意思時,俏皮的想解解自己尷尬,就道:“這件難事兒,拋給舅父去作主。”
“你呀。”袁夫人說過,和寶珠一起笑起來。還沒有笑兩聲,寶珠面色一變:“不好了!”她覺得有什麼溼漉漉的從兩腿間出來。寶珠是頭一胎,受驚得幾乎暈倒,她哭喪着臉:“母親,我要生了!”
說生孩子是件喜慶事,可真的來了,寶珠心慌慌的好似腳底下忽然就懸了空,她撫着肚子:“我溼了衣裳,這可怎麼是好?”
……。
房裡沒有動靜,廊下的一堆人也沒有動靜。只見熱水不停的往裡送,隔簾可見四五個穩婆走動的身影。
院子裡小石桌子旁,念姐兒隔一會兒看一眼,顰着小眉頭:“這妹妹真是不乖,還沒有出來?”她的丫頭對着她笑:“小姑娘我們出去玩會兒,你可不能呆在這裡。”
“玩?”念姐兒自以爲想到,一擰身子,從丫頭旁邊跑出去。丫頭追上她時,念姐兒又要她抱,說回房,丫頭就帶她回去。
她還小,住在郡王妃正房,離產房並不遠。很快到了,念姐兒下地,從牀上抽出自己的漂亮帕子,水紅色的,水綠色的,全攤開。
抓一把果仁兒,放到水紅帕子裡。
又是幾個玩的,放到水綠色帕子裡。
還有兩個鑲寶石的漂亮首飾,也握起,見催她回來的丫頭這一會兒不在,念姐兒又出了門。
在產房外面,遇到伸頭探腦來看熱鬧的志哥兒和忠哥兒。念姐兒得意的給他們看:“給小妹妹的,哥哥,你們沒有拿禮物,小妹妹是不會出來的。”
志哥兒和忠哥兒下巴快要掉下來:“還要禮物?”
“是啊。”念姐兒催促着:“快回去拿。”
志哥兒和忠哥兒還是對着房門狠看一眼,見果然還沒有動靜,也就回去拿了東西再來。志哥兒拿的是一個小彈弓,忠哥兒拿的是個裝飾精美的小木刀。
念姐兒一見大發脾氣,跺着小腳道:“小妹妹不玩這個,小妹妹只喜歡點心衣裳和漂亮首飾。”
志哥兒和忠哥兒要和妹妹做對,笑道:“弟弟!”
“妹妹!”
“弟弟!”
爭吵聲傳到房裡,把半昏沉的寶珠驚醒。痛,也還能忍,哪怕是痛得撕心裂肺。全身的痠軟無力,就時時把寶珠往昏昏沉沉裡浸潤。
“用力,再用力。”穩婆的話聽多了,聽得寶珠快要麻木。她想,這是頭一胎,都說是鬼門關。
她好似一隻小船,獨自在汪洋中飄蕩。眼眸總想垂下,面前就一片漆黑。沒有星星沒有月亮,也沒有她最思念的人。
表兇你現在哪裡,扶我一把吧,我實在沒有力氣,再沒有了。
寶珠閉上眼睛,剛覺得好舒服就想一閉不醒時,穩婆喝醒她:“不要睡,用力,就要出來了!”
“用力!”
好似用雷霆做成,擊打在寶珠沉浸的思緒裡。在她的思緒裡,有那雙堅實的臂膀,有那寬闊的胸膛。還有…。
“哇哇哇……”大哭聲沖天而起,把寶珠的小船打得粉碎。她忽地睜開眼,全身忽然有了力氣,支起半個身子,吃力地看向那哭聲的來源:“是兒子是女兒?”
“恭喜奶奶,是個姑娘。”
寶珠手肘一鬆,又重新歪倒。是個姑娘?眼角還能看到那扭動的小人兒,紅通通的小身子好似一個小妖怪。
寶珠憐惜上來,這就是新生的孩子?這是我的女兒?
好吧,哪怕表兇不喜歡,寶珠也喜歡了。但她還是遺憾:“是個姑娘。”語聲消失時,她閉上眼睛,這一回墜入夢鄉,沉沉的睡過去。
外面的賀喜聲她沒有聽到,她睡得十分之沉。懷胎十月的辛苦,男女未卜的擔心,一朝生下來,把她累得再沒有一點兒精神。
她在夢裡甚至沒有遇到過袁訓,只知道又香又甜包圍住她,讓她狠狠的睡了一大覺。
房外,沒有一個人有她的擔心,擔心是個姑娘。
袁夫人抱着孫女兒,笑得合不攏嘴:“是個姑娘,”陳留郡王妃和母親玩笑:“幸好是個姑娘,若是個小子,母親你打算從此抱着就不丟手怎麼着,”她伸出手:“來來,姑母抱一抱。”
袁夫人捨不得給她:“你不會抱。”
郡王妃失笑:“我,我生了三個,我倒成不會抱的。”這個時候和母親是說不清道理的,郡王妃只能裝悶氣在一旁。
新生孩子在房裡,產房的外間。念姐兒是硬衝進來的,還有一個丫頭笑着扯她的小手:“姑娘不要去。”
滿頭花翠的小腦袋頂進半個來,一隻小手舉着一包子果仁兒,正嘩啦的往下掉。“給妹妹送東西吃,你讓我進來。”
把丫頭倒扯進來半步。
志哥兒和忠哥兒跟在後面,再把丫頭一推,丫頭哎喲連聲叫着,險些摔倒在地。志哥兒和忠哥兒就也進來,一腳踩在果仁兒上,“吧嘰”一聲,碎成好幾片。
袁夫人笑了:“來來,看看吧,不看也想着。”繡着鯉魚的紅色小襁褓放低下來,念姐兒和哥哥們三個小腦袋湊過去,眼珠子全快瞪出來,接着有三聲出來。
一模一樣的。
“哇!”
“哇!”
“哇!”
隨後三個人一起道:“好醜!”袁夫人等人呵呵笑了起來,念姐兒則是不依起來,小嘴兒一撇,對着哥哥們就發脾氣:“全是你們,不肯拿漂亮東西,小妹妹纔不漂亮,全是你們,”
“哇……”新生孩子倒是不再哭,念姐兒大哭起來:“還我漂亮小妹妹,讓舅母重新生。”郡王妃又好氣又好笑,把女兒抱出去。志哥兒和忠哥兒滿面內疚,互相對看一眼,很有負罪感的悄悄溜了。
小彈弓和小木刀也無聲無息的收回去。
這個小插曲讓房中更歡樂起來,邵氏張氏嘖着嘴,以她們有經驗的人來看孩子:“這眼睛眉毛,不像父親像母親,不像母親的就像父親,長大了還不俊得沒有人賽得過。”
“是啊,生得好着呢。”袁夫人愛惜不夠的抱着,只給人瞧,但捨不得讓出去。忽然想起來,袁夫人把孩子讓給張氏,自己急急忙忙出去。
張氏納悶兒:“親家太太去做什麼?”但是孩子到手,軟軟的面龐讓她也割捨不下,就不管袁夫人去作什麼。
和邵氏帶着媽媽們正看着孩子樂,袁夫人又衝進來。一氣到孩子面前才停住,氣喘吁吁,翻開手中握着的冊子,正是她亡夫的手札。
她眉開眼笑:“若生孫女兒,就叫佳壽,與天地壽的意思。”
房裡的人全對着她傻眼。
您那丈夫可是死了二十年出去,閉眼的時候連自己有兒子都不知道,這孫女兒名字是從哪裡出來的。
陳留郡王妃身爲女兒,都不相信手札上還有這個。她湊過去一看,見上面筆力柔弱,的確是父親的筆跡。
“近來病體更覺難支,想我能有一女,已無遺憾。但老天有情,賜我佳妻佳女,若能再有一佳兒,婉秀終身有靠,豈不更好。若有一子,當名訓字,庭前教訓必然練體魄苦讀書,此生圓滿無憾。若有佳孫,豈不樂事?生孫當名執瑜,執璞,盡皆美玉。生女當名佳壽、佳祿、佳福,盡添福壽,豈不樂事?”
袁父是在自娛自樂,但郡王妃看得眼窩子發酸,今天是喜日子,忙用帕子拭去,想父親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他果然有佳子,這又有了孫女兒,寶珠能生女兒,就能再生兒子。
“母親,我去佛堂裡給父親上炷香,你來不來?”郡王妃輕聲問道。袁夫人想了想,笑道:“寶珠還沒有醒,得有人守着她,你先去告訴她,就說我守着媳婦和孫女兒,他必然會諒解。我晚上人靜下來,再去好好的同他說。”
她低下頭,又去看那肉乎乎的小人兒:“佳壽,阿壽啊,是了,京裡全叫壽姐兒,我的壽姐兒,祖父給起的這個名字可好不好?一生有壽。”
半閉着眼睛的佳壽,不知聽懂沒聽懂,居然咧開小嘴兒,給了祖母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
郡王妃走出房門,還能聽到背後母親歡天喜地笑聲:“她笑了,哎呀,她一出生就會笑,這該是多有福氣的孩子。”
帶着笑意,和滿懷歡樂,郡王妃往佛堂裡去。進去一看,先來了一位。一個發已微白的中年婦人跪在地上不住叩頭,嘴裡唸唸有詞:“菩薩開眼,菩薩有靈,我家姑娘一歲時,我家大奶奶發過誓言,說姑娘以後嫁個佳婿,給您鑲金。我出京前,京裡觀音院我送去一百兩銀子,只怕鑲金不夠,許過再送。今兒老太太去大廟,我本來要跟去的,又怕姑娘臨盆不敢去。菩薩啊,您太靈了,以後再保佑姑娘生個兒子,但凡我有私房,一文不留,全存下來給您鑲金。遇廟就送,沒有誑語。”
“衛媽媽。”郡王妃喚她:“你要鑲金還願,何不對我說一聲兒,”陳留郡王妃動了情意:“只要弟妹能再生,一而再的生,鑲金這事我應承下來。”
衛氏一口回絕:“那可不行,您的是您的,我的是我的。”在這裡把郡王妃才說的話才消化乾淨:“我們姑娘自然是能生,自然是一而再的生,生了又生,菩薩保佑啊,”又去叩頭去了。
郡王妃喜愛她心誠,洗手上過香,沒有打攪她,出來後吩咐人:“給衛媽媽備紅棗桂圓茶,到底有年紀,叩得久了只怕頭暈,栽倒在地可怎麼辦?”
跟郡王妃的人悄笑:“她許願要叩一千個頭呢,這要是全叩完了,還得準備醫生候着看看呢。”陳留郡王妃就道:“那就請醫生來候着吧。”
再回到寶珠那裡,見老王妃和老太太剛回來,老太太腿腳兒麻利,也是衝回來的。老王妃病得久,身子弱,跟在後面嚷:“你什麼年紀兒,你還敢跑?”
安老太太不理她,跟個彈弓打出來的彈子似的進了房,見到小襁褓,先喜不自禁。沒看時,就問:“男孩?”
“姑娘。”袁夫人張氏邵氏一起回她。
都以爲安老太太你得了曾孫,你難道不喜歡嗎?卻見安老太太把個雙手一甩,恨天怨天的抱怨起來,臉上那個懊惱:“哎呀,都說大廟裡菩薩靈,我就說捐五百兩,結果那主持可恨,說什麼心誠則靈,又說郡王府月月有香油銀子送,勸我不要多捐,這可恨的老和尚,全是他害的我,若容我多捐,這不就是孫子了?”
房裡衆人錯愕過後,都哈哈大笑起來。
還沒有等人去勸老太太,安老太太又轉爲喜歡:“姑娘好,先開花就好。可是,”她對袁夫人小心翼翼起來,滿面皺紋上陪出個笑容:“親家太太,您有法子,可以讓我的好孫婿回來,這夫妻再團圓一回,明年就生大胖孫子,可不是好?”
衆人錯愕才止,這又錯愕上來。
房門外有人回話:“妹妹啊,你出來你出來吧,你在裡面是添亂的。”卻是南安老侯聽到消息,也從外面回來。
安老太太悻悻然出去,對兄長沒好氣:“我喜歡呢,誰是添亂的。”她欣然得意:“我有曾孫子了。”再睜大眼問老侯:“你給多少禮錢,少了我可不依。”
“我給你禮錢,但是你別再添亂。”老侯低聲道:“你孫女兒可月子都沒開始坐,你就鬧着要夫妻團聚,你果然老了,混話一堆。”
這人也不是鐵打的,這就敢圓房?
老太太也壓低嗓音:“兄長你纔是糊塗,我這樣一說,等袁親家太太施展手段,把人弄回來,可不半年就過去了。對了,回頭我交待寶珠,吃好睡好,等她養好了,丈夫也就回來了,正是時候。”
老侯瞠目結舌:“是幾時你城府這樣的深?”
“我以前就深,”老太太得意地晃晃頭,見老王妃這時候才走過來,忙過去扶住她,笑得滿面開花:“呵呵,是個孫女兒,多好啊,先有女,再有男,所以說弟招弟招弟的,這不是亂說的。”
老王妃喘一口氣:“你這身子骨兒,可也不是亂來的。”安老太太不以爲意的一笑,和她一同進去,把個孩子仔細的看過又看,不等別人誇,她自己誇了又誇。
……
寶珠醒來是晚上,袁夫人把手札給她看,說叫佳壽。寶珠自然說是,但等袁夫人走後,寶珠尋思,加壽加祿加福,這名字怎麼聽怎麼不對?
忽然想明白了,哪家親戚的狗,可不就叫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