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明媚的天氣,再偏僻的花廳上都暖陽遍佈,更何況這是園子裡的正廳,坐北朝南,有點兒風就把花香從廳外直到廳裡,光線更好得似在綠萌下,點點金黃色日頭從窗櫺外進來,窗櫺上雕刻的是梅花五福,地上就印出成片的梅花來。
人的表情在這梅花中,有明有暗,反而比在外面日頭下面看得還要清楚。
閔氏咽口唾沫,二老太太咬着牙活似要死人,這模樣兒讓她想忽視都難。
說起來二老太太,這個家裡沒有一個人不怕的。她性子直,嫉惡如仇,見不慣的事情一刻鐘也不能等。這樣的人得罪人最多,但佔住“正直”,除非處在完全不講理的環境,否則的話,別人也拿她沒有辦法。
畢竟“正直”,就是大奸大惡的人也有用到的時候,這就沒有人惹她。
因爲“正直”,二老太太發覺自己上了閔氏的當,見到閔氏進來,就鼓起眼睛,帶着隨時就要發作。
閔氏也當不起二老太太的一通“炮火”,見陳留郡王妃出去,也就站起來,避到外面去看花。春風正暖,花開得粉白淡薄,透明的一點紅色猶如胭脂用水調和過,閔氏暫時把二老太太拋開,微微地有了笑容,伸手掐下一朵,正在眼前看着,冷不防身後有人道:“爭不過人家,就躲到這裡來?”
見這話刺耳,閔氏先沉下臉,再慢慢回頭,見隔房的七奶奶尤氏捻個青色帕子,笑吟吟在身後站着。
“有什麼爭的,那不是遠路的親戚?”閔氏和尤氏說不上關係親厚,只是能說上話,就淡淡回她。
尤氏撇着嘴,把手中帕子擰上幾擰,尖酸地道:“有道是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都看出來了,你還不承認?”
“你要我承認什麼?”閔氏生氣地回她。到底心裡虛,又不敢和她正經的繃臉子,就把袖子一甩就要走。
身後飛來尤氏一聲輕俏的“哎喲”,尤氏笑起來:“當世人眼裡全揉的是沙子不成?好好的,二老太太最不喜熱鬧,也不喜歡靡費,親戚們請客遊玩從來都不告訴她,等她知道,玩也玩過了,費也費過了,再說也沒意思。就這一回有趣,她來的正當時令,要沒有人當耳報神,她怎麼會來得這麼是時候?”
閔氏讓扎住心病,步子是停下來,但半側身子臉兒更黑:“這與我又有什麼有關係?”
“關係是沒有,我不過白說一說。我只好笑那個人吶,”尤氏在這裡,故意的把話停下。
閔氏側耳聽一聽,下面再沒有話。閔氏忍不住問道:“好笑她什麼?”
“好笑她沒本事和人爭,就是個親戚也爭不過,這就尋上一個老古板來,而今這老古板又讓她得罪得夠狠,這沒本事的人,還真的是蠻可憐。”尤氏輕輕一笑。
閔氏把袖子一拂,想和尤氏爭論,自己今天已經得罪了一個親戚,再得罪一個親戚以後見面更難看,氣得快步走開,直到水邊假山下,料想尤氏不會跟來,才手攀花枝子,獨自生着悶氣。
暗罵尤氏不識相,誰讓她跟來對自己說那些話?顯得她聰明是不是?誰又不是聰明人!有聰明自己揣着去,犯不着顯擺來顯擺去。
半晌,見水面上落花飄來飄去,秀麗玲瓏,閔氏才慢慢的把氣消下去。
這就沒精打采,不想再往親戚們在的地方去,又想到自己反正是那不打緊的人,不在老王妃和郡王妃面前也沒什麼,騰出空地方,還能多站幾個會討好她們的人。
這是她的家,她熟悉,就撿僻靜的地方去。
忽然聽到有馬長嘶聲,閔氏知道到了馬棚。養馬的地方氣味大,所以在最偏角里。閔氏見前面再沒有路,心想回去吧。但見日頭還在正中,離吃午飯還遠,她就往前又走幾步,打算遠遠的看看馬,也能取樂。
這裡草長,還能見到幾隻小雀子自由的飛來飛去。綠草襯上紅嘴的黃雀子,閔氏更認爲自己留在這裡是對的,就用帕子掩住半張面龐,眼睛滴溜溜的對着馬棚看去。
她記得大伯子陳留郡王留在家裡的,有一匹馬全身赤色,起的名字就叫賽赤兔;還有一匹黑色皮毛油光水滑,起名就叫烏椎王。
這裡離幾處邊城都近,不少婦人都會騎馬。天氣好的時候,官道上女人在馬上,本地人見到並不覺稀奇。
閔氏也會騎馬,她見馬棚裡似乎沒有人,興致上來,心想我牽一匹馬出來,自己騎一會兒倒爽快。
正要邁步子,就見到一個人從馬棚裡出來。閔氏才奇怪,自語道:“怎麼他在這裡呢?”眼前一花,就聽到“呼…。”,潑風似的動靜大起來。馬棚裡的馬像是受驚,齊齊的奔出。沒有人控繮繩,隨着馬奔勢亂甩的繮繩漫天飛舞,打碎日頭像天女散金花,又像鐵尺擊山嶽般強橫而出。
閔氏目瞪口呆,還沒有想到要示警,就見到上百匹馬呲着大牙板子,蹄上鐵掌黝黑嚇人,一起對着她的方向奔過來。
一聲驚呼也沒來得及發出,閔氏最後的印象是眼前無數猙獰馬影子,再就軟軟倒地,暈了過去。兩邊的草都有半人多高,就把她掩蓋起來。
此時園子裡,正是上午遊玩的最好時光。
……
“奶奶,給,”紅花把一小枝子桃花送到寶珠手上,寶珠接過,嗅着花香,拿眼睛瞄瞄別的人。
飛檐碧瓦的紅牆下面,最濃的綠葉下面,是年青美貌的婦人,她們低聲笑語模樣,像春風裡的又一叢桃花,也許是在說家事吧,都笑得含蓄而又帶着神秘。
最好的日頭下面,草叢上那片明亮,都可以讓人感受到濃濃的溫暖,上面有幾個年長婦人徐徐漫步。看她們手挽着手兒熱烈的說着,像是在談論她們心愛的小孫孫吧?
趾高氣揚的幾個官太太,飛快地說着什麼,有不服氣,間中也有掩面輕笑得意的,像是在炫耀丈夫的官職。
有一瞬間,寶珠以爲自己是在宮裡。她進宮的次數屈指可數,她記起的是表兇中探花的那一回。
當時是五月,而現在是三月。
當時夏花大放,而現在春花燦爛。
當時宮中還有表兇在,而現在只有寶珠一個人……。寶珠的思緒直直的飛出郡王府,飛過雁門關,飛過邊城。
手指無意識的把玩紅花新送的這桃花,寶珠幽幽地想,就當他還在身邊好了。就當自己是在姑母宮中,而表兇在金殿之上。
就當自己在御宴對酒,而表兇在簪花做詩。
當她這樣想時,就油然生出溫馨和圓滿的情緒。而溫馨和圓滿,沒有人不喜歡,且牢牢系在心裡。
見日頭灑落在自己肩頭上,而碧華掩映更催春到。寶珠在心中低低嘆息,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罷了。
心頭一點相思,又如水面上落花一片,悠悠的要浮上來。
她又思念,又幽怨,沉浸在裡面甜蜜而又微酸時。地面震動的聲音把寶珠驚醒。她還沒有擡起頭,就聽到女眷們笑,有人指指點點,可能是沒見過,嗓音脆生生的:“那是要給我們看的馬嗎?”
驚呼聲,此起伏出:“驚馬!”
“梆梆梆……”
陳留郡王妃聽到報警聲四起,嚇得一提裙角走出來。就見遠處濃壓壓烏影排山倒海地撲過來。無數奔馬都帶着瘋狂驚嚇,像雪山融化最後一刻的玉白晶瑩倒塌,像大浪滔天前浪不敵後浪。
陳留郡王妃驚恐地看着面前這一幕,心頭唯一的想法就是尖叫一聲:“舅奶奶在哪裡!”
隨即,她見到寶珠呆呆愣愣,站得離馬羣不遠也不近。
因爲沒見過,又處處考慮到自己有身子,寶珠沒法子應變奔跑,甚至驚嚇都還沒出來。她對着越來越近的馬羣,什麼也想不到,只把手護住自己小腹。
那裡是她的孩子,是她和表兇的第一個孩子。寶珠在這一刻,面對似山石滾崩般衝來的馬羣,忽然堅定起來。
這堅定在此時並沒有用,但卻帶給寶珠鎮定和冷靜。她在這別人最容易慌張的時刻,她堅定起來。
她腦海裡一閃而過的不再是對袁訓的抱怨,而是那日夜糾纏的夜晚。閃過表兇燈下的苦讀,過年的金錢……閃過母親袁夫人常年握住手札的熟悉身影,閃過祖母在晚飯前罵人:“全是女孩兒”……
連不到一處去的思緒,奇異的給了寶珠一個信念。這是她的孩子,她要保護他!
陳留郡王妃則嚇得能傻掉,她是會騎馬,她會卻不能擋住一批驚馬。她對着寶珠原地一動不動,失聲尖叫:“寶珠,快讓開!”
再斜眼角看到四處奔逃的女眷,陳留郡王妃語聲驚住。又失聲而叫:“不要慌!”
心頭一緊,郡王妃先慌起來。
寶珠這六個月的身子,避又避不開,跑也跑不遠。一不小心絆倒在地……郡王妃只想到這裡,就痛得淚水潸潸而下,不敢再想下去。
在這園子裡侍候的,大多是婆子和丫頭。有幾個大腳婆子忠心,急切間抓出掃帚板凳等物,對着馬羣衝了過去。
這些並不能完全阻攔馬羣,驚馬和瘋子是一個道理。它都不再有理智,上哪兒能讓它們規規矩矩的停下。
“府兵!府兵在哪裡!”陳留郡王妃淒厲高叫。
樹林子以外,府兵集合的嗓音一聲比一聲急切。他們到的速度也算很快,但和瘋狂的馬羣相比,府兵還是慢了一籌。
寶珠手指緊握住衣襟,眸子裡爲首那匹馬越來越近。那是一匹大青馬,鐵青色似憤怒人的面容。馬眼兇狠,馬勢兇猛。寶珠在心裡不住告訴自己,不要亂,不要跑!
看着它們過了小橋,過了今天現擺的桃花盆景,過了……
四面景物分流出一部分馬匹,府兵家人們也截住一些。但奔跑得最猛烈的十幾匹馬,還是不管不顧的直線奔出,它們前進的道路上,寶珠就在哪裡。
馬頭與馬頭間的空當,馬腿與馬腿間的空隙,似影變幻,似月移星轉。當馬匹在寶珠的眸子裡越來越放大,寶珠輕輕的呼出一口氣。
她能呢!
她能讓任何事都在此時不要傷害自己。
就在寶珠決定自己救自己時,斜次裡流星般出來一個人。白髮在日頭下閃動如金剛石纔出礦山,狠狠的姿勢像貪婪的人見到奇異財寶。
她一頭撞在爲首的大青馬頭頸之側。
她用足的是全身的力氣,把馬撞飛是不太可能。但大青馬又受到驚嚇,長嘶着揚起雙蹄,帶着蹄鐵,重重對她踏下。
“當!”
讓她手中舉起的柺杖擋了一下,馬蹄也下來就是偏的,從她面頰旁擦過,帶着千鈞之力落在地上。
陳留郡王妃只鬆一口氣,就重又擔心起來。“二老太太,寶珠!”這下子,她要擔心兩個人才是。
那衝出來把大青馬嚇了又嚇的不是別人,正是二老太太。
寶珠還在原地站着。
但受到二老太太舉動影響,她眸子深邃,自己都覺得有什麼比剛纔靈活得多。寶珠更看到奔來的馬讓這樣阻撓過,又有兩匹馬分開,對着一旁奔去。寶珠就要面對的壓力,又小了許多。
就在這個時候,紅花奔了出來。
紅花本來在桃樹上掐花,見到馬匹過來,嚇得她直接摔到地上。最六神無主的時候,二老太太這年邁的人衝出來。這給了紅花勇氣,她一掙,起來了。腳站穩地面後,紅花想也不想,腦子裡沒有猶豫沒有彷徨,把個肩頭一頂,學着二老太太,對着現在爲首的大紅馬狠撞過去。
她穿過馬腹,直接撞到地上,頭先落的地,暈了過去。
接下來又來一個,衛氏去給寶珠拿吃的,握着幾個果子往這裡跑。一揚手,衛氏把幾個果子砸在馬屁股上。見這不管用,這肯定不管用!
她對着最近的一匹馬一撲,揪住半把馬尾巴,死死的拽住不放手。
馬匹帶着她往前滑行,腳尖在草地上滑出一道長印子。
馬到寶珠面前,陳留郡王妃奔跑在半路上,梅英見奶媽和紅花都不怕,也生出無限勇氣,想要幫寶珠攔上一匹。
可她才動身子,腳踝疼痛起來。原來是剛纔嚇得扭到腳。淚水在梅英眼眶裡打轉轉,正恨自己太不爭氣時,見數匹馬狂奔而來,寶珠身子一閃隱入馬身中。
“寶珠!”陳留郡王妃茫然的原地站住,我可怎麼見弟弟和母親?
“舅奶奶!”今天是遊春,跟寶珠進園子的人不少,但玩的玩去了,離開的離開。見園子裡有異變,再過來時,已經來不及,只有驚呼聲不斷起來。
寶珠聽不到語聲。
她一隻手撫在腹上,神色鎮定,眸子凜然。馬擦身而過,馬鞍幾乎碰到她的鼻子。馬鐙甩動,有一下砸在她手臂上,她都沒有覺得疼。
她只凝神瞪着前後幾匹馬,馬的味道從沒有這樣近過,馬的鬃毛拂在她面頰,奔勢太急,似尖刀在她面頰上一劃而過。
幾匹馬錯開着奔馳,寶珠只盯住那最後一點空隙。從來是柔弱身子的她不知哪裡來的機靈,腳尖一錯,杏黃裙角飛揚若春風中飄落劃出弧度的春花。
然後眼前綠色迎人,她過來了!
碧華滿眼,桃嫣柳翠,白色的小橋上坐倒的幾個女眷衣着華麗,她們手撫胸前若暈若倒。驚馬不再見,剛纔事情彷彿全在耳後起,又在耳後止。
桃花還是那個桃花,在枝頭上輕俏的微風輕動,有甜甜的香細微的出來。視線之內又美好起來,還是那春芳遍佈的大好園林。
身後有人又驚又喜的扶上來,泣聲出來:“舅奶奶!”
寶珠大睜着的眼睛,眼簾緩緩垂下,接着她陷入黑暗中。
……
她像在夢中,有一雙結實的手臂無時不在她的肩頭。有一個寬厚的胸膛總在面前晃動。有一雙笑謔的眼眸在對自己笑。
“呆子小寶,快醒過來,”語聲循循,親切得還像洞房那晚。
別人的洞房,由濃情羞澀而起。而寶珠的洞房,則由廚房裡喝湯開始。俊拔挺岸的身姿,熟練的起竈火,像做慣多年的老家人。
寶珠在夢中洞穿他的心思,她柔聲輕問:“沒認識寶珠以前,你就有從軍的想法是不是?”
笑意盎然的眼眸到了面前,有一雙手輕柔撫摸在自己額頭上。雞湯的味道傳過來……
“我的姑娘,你醒了?”
另一個語聲突兀的插進來,雞湯的味道也越來越濃厚。額頭上那雙手,也越來越清晰。這手柔軟單薄而溫暖,這不是表兇那修長又帶着粗繭的大手。
寶珠睜開眼,呼出一小口氣:“奶媽,人家正在喝湯呢,”那雞湯的香味兒,還似縈繞在脣角邊,還有含笑的眼眸,本來還在眼前。
衛氏定睛,有片刻的停滯。見寶珠眸子靈動,並不是嚇傻,才鬆一口氣。忙道:“有湯,在這裡。”雙手捧過紅地黃花的大湯碗,碗上面飄着一層黃油,噴香撲鼻,還有半碗雞肉在裡面。
紅花走上來,把寶珠扶坐起,在她身後墊上兩個枕頭,也小心翼翼對寶珠看看。見奶奶神色如常,好似每一個午睡後慵懶起來,帶着睡熟後的饜足,眉角處又可以看出她又想過小爺。
可這一會兒不是尋常午睡啊,是奶奶你才從亂馬堆裡鑽出來。還好平安無事,還好……
你面頰上有劃傷的傷痕,還在你的一隻手臂像是青了一大片。
紅花惴惴不安,奶奶不是嚇糊塗了吧?梅英嫂嫂現在還躺在牀上,腳傷了不能動彈。奶奶倒像個沒事兒一樣,睜開眼就要:“人家喝湯…。”
發生那麼大的事情以後還這樣懵懂?奶奶會不會嚇傻了。紅花不敢再想下去,把一塊錦褥掖在寶珠腿上,見衛氏分好一小碗湯,紅花接過,送到寶珠手裡。
寶珠小嘴兒還是噘着的,人家不要這湯,人家要表兇熱的那碗湯。看看房中,翠雲挖角鑲白玉的臥榻,鼓腿雕刻花鳥的高几,紅木描山水的椅子等,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錦繡到讓人羨慕,也沒有一處會有表兇的身影。
只有雞湯,倒還是真實的。
寶珠慢慢的喝起來,沒有表兇,有雞湯在,也能重溫洞房那天吧。她顰着眉頭,湯喝在嘴裡是什麼味兒都不知道,只緩緩的舀一勺起,輕啓紅脣,把湯送到口中,看得出來是明顯的嚥下,那神色茫然的不知去了哪裡。
衛氏和紅花就更擔心,又有郡王妃打發來照看寶珠幾時醒的兩個老媽媽,都有年紀,經過的事情多,把衛氏胳臂肘一碰,使個眼色:“媽媽出來說話。”
衛氏就跟出來,老媽媽們悄悄道:“這莫不是嚇得什麼都忘了?”衛氏魂飛魄散,這就直了眼睛。
想到寶珠有可能把人嚇壞,衛氏心如刀攪,這一輩子還有什麼盼頭?她正要對媽媽們討主意,房中寶珠徐徐問出來:“姐姐在忙些什麼?”
“在正房裡審人呢。”紅花回的話。
寶珠也沒有愕然,又是一勺湯送入脣中,品着味兒,道:“可找到主使的人?”房外老媽媽一喜,幾乎拍手歡笑:“這是還清醒着呢。”房中紅花也歡天喜地的笑了:“奶奶,原來你沒有忘記啊。”
“我忘記什麼?”寶珠一愕,擡眸反而打量紅花。
紅花喜盈盈,又是討好又是讚歎:“您從馬旁邊穿過去啊,可把我嚇壞了,如果換成是我,一定讓馬撞上。再對奶奶說個笑話,蘭香眼睛小沒看清,她正在佛堂裡叩頭燒香,說菩薩保佑,說奶奶是大福氣的人,那馬硬是從奶奶身邊過去的,我說分明奶奶動了步子,蘭香不信我的……”
雞湯一歪,盡數倒在寶珠膝上。好在鋪的有東西,並沒有弄髒寶珠衣裳。但寶珠完全醒過來,面龐不禁發白。
那馬?
瞪着眼噴着白氣,毛髮在春風中飄揚,勢如雷霆疾如狂風,一蹄子下去,踏碎無數青草的高頭大馬,是貼住自己面頰過去的。
“啊!”寶珠驚呼出來,後怕如滾滾潮水,一層接一層地上來。
紅花嚇傻住眼,屏住呼吸。衛氏和老媽媽們一擁而進,正見到寶珠坐在牀上,一手端着個碗,湯全在錦褥上,一手在自己小腹撫來撫去,她悠悠的嘆着氣:“我沒事吧?”這個時候才發覺臉上疼痛,一隻手快擡不起來,骨頭裡痠軟這就上來,寶珠再也坐不住,對奶媽伸出手:“快來扶我。”
衛氏扶住她,讓她慢慢睡下去。紅花以爲自己闖禍,其實她不說,寶珠也沒忘記,遲早會想到自己大膽驚魂的那一齣子。紅花收拾東西,怯怯的垂手立在牀前。
“後來怎麼樣?”好在寶珠沒有讓她太過擔心,寶珠覺得舒服以後,倚在枕上還在關切:“姐姐正在動怒?”
紅花對衛氏看看,見衛氏努嘴兒點頭,纔敢說出來:“二老太太爲您,把頭撞破油皮,現在對面廂房裡住着呢,梅英嫂嫂扭到腳,還讓孔青大叔怪她不會救您,正在房裡哭……府兵來得算及時的,可也沒有爲奶奶攔住馬,還是奶奶您自己避開的……郡王妃正在生氣,讓人去查馬棚,當值的馬僮讓人打暈,地上散落一堆刀劍,都說是馬僮不敵纔會這樣,”
停下來,紅花囁嚅着。
“還有什麼?”寶珠的心提起來。
紅花不由自主的壓低嗓音,雖然這件事沒有人不知道,她帶着害怕:“馬棚外面發現二太太暈在地上,”
這句話兒才讓寶珠吃驚不已。
她的猜測這就起來,二太太對自己流露出來的不滿,今天遊園,久不出門的二老太太過來,馬棚裡又出現事件。
寶珠還沒有把郡王府玩上一個遍,但她曾帶着姐丈的府兵去闖舅父府上,府兵也曾讓龍八表兄羨慕不已,府兵護自己安然從大同到太原。這些全是不容人小瞧的兵士,不會在自己家裡就成紙糊的。
府兵都救不及的事情,一般的推測也只能是有內奸。
寶珠低聲道:“二太太不會是,但她暈在那裡,難道她是讓人發現,再讓人打暈?”寶珠忙問紅花:“她說了什麼?”
“奶奶沒醒的時候,我怕奶奶醒來就要問這件事,又出去打聽一回,蘭香只知道郡王妃讓人看管了她,說了什麼倒不知道。”
寶珠神色一凝,吩咐道:“取衣裳來。”
“啊?”衛氏不答應:“小小爺要緊,別的事不用您管。”
“奶媽,”寶珠對她輕輕地笑,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的安然,她柔聲道:“我在這裡住着呢,勞動姐姐許多,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姐姐一定是煩惱的,我得去看看她,不然我不放心。再來二老太太偌大年紀,爲我不怕損傷身體,她睡着呢,我卻起得來,我得去親自道謝一聲才行,”
她面上的安然打動衛氏,衛氏在寶珠出嫁後就完全當她是主人,不再是自己懷裡奶着的姑娘。寶珠又從來有主見,衛氏早就習慣,這就不再說話,讓紅花取來衣裳,親手給寶珠換上,不放心交給別人,衛氏自己扶着寶珠出來,先來看郡王妃。
……。
“哎喲,你怎麼起來了!”
陳留郡王妃見到寶珠,面上的怒容全收起來,握住寶珠的手戰戰兢兢:“你可好不好?我聽說你醒了,就要去看你,可沒分開身,你就跑來了。”
又心疼的用手去撫摸寶珠面上的傷痕。
寶珠柔和卻帶着傲氣:“姐姐不見我,怎麼能不擔心,我就過來看你,一來勸你不要生氣,姐丈不在家,姐姐無事不操勞,凡事兒查得清楚,不要過氣過急的好。再來,我雖然不能,卻算多雙眼睛多個耳朵,就是不中用的主意也能出上一個,姐姐,出這樣的事,顏面事還小,我怕你傷心纔是真的。”
話不必激昂澎湃,出自內心就好。郡王妃感動上來。
感動不都是淚淚漣漣,記在心中就好。
陳留郡王妃現在也沒多的時間感動,對寶珠深深看上一眼,恢復她沉着的面龐。
輔國公的嫡長女,本就氣勢非凡。揮一揮手:“坐。”
寶珠向她尋常愛坐的椅子上坐下,對還想近身侍候的衛氏紅花道:“外面候着我。”衛氏和紅花想了想,才放心出去。
寶珠把眸光望向陳留郡王妃。
郡王妃是沉吟迷惑而又氣憤的:“這事情了不得!驚馬把你嚇了,又傷了二老太太。我勸母親回去,又送走女眷們,還沒有顧上得理頭緒,就回我馬棚裡散落一地刀劍,寶珠,你可知道這刀劍是從哪裡來的?”
寶珠就知道另有緣由,身子前俯:“哪裡來的?”
“不是府中的,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陳留郡王妃恨聲道:“請郡王外書房留下的將軍看了,這是朝廷新制的刀劍,上面印鑑完整,外面一時還僞造不來,這東西還在路上運送!”
寶珠早有準備,知道要聽到的話一定事出反常,她沒有呆住,眸子微閃,就道:“這是有人想栽贓,姐姐府上二爺管的就是軍需運送,這東西出在家裡,莫不是有人想要說姐丈監守自盜!”
“只怕還有別的,我覺得沒有這麼簡單。園子裡馬棚養的全是郡王中用的馬,以前只有幾十匹,這上百匹是最近才運送過來,外面放不下,暫時挪到裡面,準備分出好劣就把不好的送走,好好的潛到園子裡,只做栽贓自盜軍需這件事,小題大做了。”
又有一件事,讓郡王妃不悅:“栽贓自盜這件事情,我想我還扛得起來!但二太太出現在那裡,指不定見到什麼,再或者讓人打暈,問她,她又不說。我想她在我後面進門好幾年,家世清白,孃家人也從無這等嫌疑,只怕是她受到別人挑唆利用,不敢不看管住她。她現在有奸細的嫌疑,又可能是見過什麼的證據,不看管她,讓人傷了她,我不好對二弟交待。”
抿一抿脣:“已經讓人去請二弟回來,讓二弟去問她。”
覺得口渴,去端茶盞。丫頭們在外面候着,見郡王妃擡手,有眼色的幾個就進來送上熱茶。郡王妃呷上一口,待茶香浸潤脣舌,苦笑道:“我半天才喝這一口茶,不過,幸好你醒了,我放下一大半的心。二老太太又沒有性命之憂,我又可以放心。母親年老多病,本來要看着你,我說不用了,她再病倒,不是更給我添忙碌,母親這纔回房。”
正說着話,房外過來老王妃那裡的人。丫頭手捧着一包子藥,進來見寶珠房中坐着,她詫異一下,纔對郡王妃笑道:“老王妃找出來一包子好藥,說給舅奶奶一半,給二老太太一半,最補氣安神的。”
郡王妃起身接過,自己安放在小几上。那丫頭又轉向寶珠,蹲身請了幾個安,歡歡喜喜道:“老王妃才念着呢,說舅爺與別人不同,我們府上就一位舅爺,總要放在心坎兒上,再說舅爺是跟着郡王出兵放馬去的,更不敢怠慢,出了這樣事情,對舅奶奶總是抱愧,不想舅奶奶這就好了,老王妃知道一定是喜歡的。”
寶珠後怕上來以後,骨頭全是軟的。好在不覺得肚腹有不適的地方,才強撐着來看郡王妃。這會兒又見老王妃關愛,寶珠不知哪來的力氣,穩穩起身,欠身陪笑:“麻煩回去告訴老王妃,等我好了,還去請安呢。”
丫頭說是,看着就要走,又對郡王妃笑容滿面:“這是我一個人的心思,王妃不要怪我多話纔好。我想,我們山西出名的,也就是賀家,何不快馬去請了他來,在我們家裡住上幾天,給舅奶奶好好看看的好。”
郡王妃笑了,紆尊降貴的道:“有勞你想着,已經讓人去請。”寶珠陪上個笑臉兒,感激的話倒不用多說。
姐姐對自己這身子,比她自己的身子還要看重。
陳留郡王妃卻怕寶珠不安,似自言自語,又似和寶珠閒談:“病人就要看醫生是不是?要看,就要看好醫生。太原府裡也有賀家的徒弟,也算高明的。但一年兩年的,總遇上棘手病症,要把小賀醫生請來。你暈過去,就讓家裡醫生去看過,說無事,只是嚇住了。我想這嚇住可大可小,你這個寶珠,哪裡能嚇呢?”
在這裡又開起玩笑,可見郡王妃對這驟然出現的事,心中還有餘地。寶珠放心不少,皺起鼻子輕輕一笑。
我是寶珠不是。
“順伯去了,別人去順伯不放心,別看他老,辦事兒麻溜。”
寶珠見安排得妥妥當當,也就隨口道:“是啊,病人看小賀醫生是最好的,我雖不是病人…。”話慢慢的凝住,語聲緩緩的低到聽不到。
郡王妃沒聽出來,還在說自己的:“幸好有你在我這裡,還能給我一雙耳朵,讓我訴個苦什麼的……”
“姐姐!”寶珠鄭重的打斷她。
郡王妃順着語聲看過去,見寶珠滿面正色,小小的驚訝:“你不舒服?”
寶珠想我這是不舒服的表情嗎?這是姐姐太過關心她的侄子,見到我有點兒不對,她就亂疑心上來。忙道:“不是不舒服,是我想到姐姐才說的話,病人病了要看醫生,那刀劍是用來做什麼的?”
“殺人的唄!嗯,大膽!”陳留郡王妃先是隨意,再就勃然大怒!
寶珠見她想到自己所想的,點一點頭:“請姐姐讓人去查,城裡城外不明不白死的人,有沒有是刀劍所傷的?”
“只怕要查整個山西!”陳留郡王妃面沉如水。
去看二老太太,寶珠讓她感動一把。
老太太頭上包着布,布上有血跡透出,可見抹去的那層油皮不小。見寶珠來看她,她握住寶珠的手,竭力擠出笑來,失血讓她氣血力弱,語聲低微,但寶珠字字聽得到。
“有孩子好,當年我沒有你這麼細心,二叔也是皇族血脈,這個家裡除去天生殘疾和寧願讓人看不起的人,個個都打過仗,我就沒放在心上,”
這話泛着不吉利,好在寶珠能理解她。
“那時候年青,爲他一年兩年的不在家裡,還跟他生過氣,這就耽誤了,有時候能去看他,我賭氣不去,仗着年青氣盛,一定要他回來。他又回不來,只能一個人急。有孩子好啊,”二老太太笑容中,皺紋像刀刻斧雕般印得更深。
“幾個月了?”
“六個月,”
“好好,那就要生了,”二老太太眸子中有了一亮,在寶珠面容上看看,展顏道:“你像能生的面相。”
寶珠難爲情的拂把面龐:“爲了安胎,才吃得胖起來。”有時候照鏡子不是寶珠,倒像頭小豬。就跟袁家舊居那鎮上見過的豬似的,雪白肥嫩,不管往哪兒捏,都捏出來一把子肉。
應該是胖了,纔在別人眼裡看上去是能生的。
二老太太開心地笑了,扯動傷口又皺起眉頭,但嗓音還帶着歡意思:“胖好,胖了孩子有奶吃。”
“姐姐給找好幾個奶媽,”寶珠柔聲說過,心想這有奶吃的話是怎麼出來的?難道是說我們家裡找不起奶媽嗎?
自己喂孩子的,可全是村婦和農人啊。貴夫人們,有幾個自己餵養?寶珠都是吃衛氏的奶長大,袁訓呢,還不知道。但陳留郡王妃滿月後就養在外祖母房裡,肯定不吃袁夫人的奶。
二老太太陷入回憶中:“就是這樣的想想,就這樣的告訴給你,二叔沒了以後,我對着別人家的孩子眼饞,見到路邊上有人餵奶,我就看呆住。就這樣的想一想,沒別的意思……”
寶珠嫣然,心中也惻然。這一位哪裡是想孩子,分明是在想丈夫。寶珠勸慰幾句回房歪着去,有好一會兒二老太太的話都在心裡轉悠,她對寶珠有相憐之感,寶珠也對她無端地同病起來。
想她對二叔的情意,和自己對錶兇的不是一模一樣。
……
大同府的春天,也柳媚花繁。春天花草生髮,疾病也跟着發作。好在只要不染時疾,醫生就不會忙的不沾家。
下午,小賀醫生從外面回來,換了身衣裳,泡了壺熱茶在手準備解乏。小曲子剛哼上頭一句,小茶壺剛湊到嘴邊,準備就着來上滾燙的一口,不過得小心着才行,不小心就要燙到嘴。
“轟隆!”一輛大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停在門外,和上次一樣,又把賀家掃得乾淨的地面上激出一層塵土,不偏不倚又潑到走過的行人身上。
那人性子更差,站着就罵:“死老頭子眼瞎了不成?我這今兒才換的新衣裳,你撲我一身灰,又嗆我一鼻子土……”
小賀醫生早就看習慣請他的人這樣,手穩穩的託着小茶壺,嘴湊上去“吸溜”一口,眯着眼笑了:“好茶!”
茶燙先就有三分好,渾身的疲憊這就解開許多。
見來的人是順伯,順伯不理後面罵的人,他也沒功夫理,往賀家就闖。
“喲,順伯?”小賀醫生胸有成竹,袁家奶奶在生以前再找他幾回,是必然的事。他是不慌又不忙,帶笑招呼:“您這是又來接我?”
手上一緊,讓順伯攥住,順伯再腳一勾,把地上的藥箱子踢得一飛起來,直摔到大車裡。“砰!”把罵的人嚇了一跳,看看這位功夫不錯,他摸摸鼻子走開不再罵人。
小賀醫生罵了起來,聲音含糊不清,像讓踩在尾巴上:“燙,我的茶,喲,我的嘴……。”
“砰!”他也落到車裡,順伯拍拍衣裳,一路趕來總有灰塵,真是難爲情,沒撣灰就進來,現在就拂一拂吧。
拂着,揚出一嗓子:“小賀醫生出診!”一個箭步上了車,馬鞭子一趕,那馬穩穩的直奔城門而去。
車裡,小賀醫生捧着下巴亂嚷:“我的茶,沒道理……。”分一隻手去藥箱裡摸治燙傷的藥。
順伯星夜兼程把小賀醫生帶到太原,見陳留郡王府門在即,更加一鞭子。看門的人認得是他,早早地把供車馬進出的大門打開。
順伯正要進去,見一匹馬自身後飛馳而至,越過他的馬車,擦着門邊進去。順伯不禁奇怪:“這是誰,騎術不錯啊。”
“那是二爺,二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