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沒罵幾句,就停下來。對着燭光沉吟。
罵他不過出出氣,但舅父的銀子還是虧在他手裡了。
寶珠想不用廢話,直截了當地道:“我來問你,哄擡糧價,你賺下多少黑心錢?”萬大同心想這話問的,我是爲國公賺的——黑心錢不成?
萬大同好笑:“上十萬兩銀子總是有的。”
寶珠在房中沉下臉:“那好!全還出來。”萬大同嚇了一跳,舌頭打結:“還?往哪兒還?”一愣,他明白過來。萬大同忍不住笑了兩聲,敢情您半夜把我打劫到這裡,也是想的強盜的主意?
笑聲傳到房中,寶珠難免更是惱怒,沒好氣道:“怎麼,你黑了錢還不能討要?”
“敢問,奶奶是國公什麼人?”萬大同悠悠閒閒。
寶珠語塞,她犯得着跟個心黑的人解釋明白?寶珠凜然地回他:“輔國公籌的乃是軍糧,普天下的人都知道。軍糧,是保家衛國所用的。你爲了賺幾個錢敢打軍糧的主意,我就是把你送到衙門裡,你也沒處說理去。”
萬大同暗翹拇指,這樣厲害的奶奶,袁家表公子是哪裡討來的?
但是他嘴上不服軟,他笑了起來:“您得有證據,才能送我到衙門!”他心想,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多能耐?
寶珠慢吞吞道:“證據呢,現在是沒有多少。不過我想輔國公府的公子們,對哄擡糧價的人應該興趣濃厚。你也看到過我白天的資財,我說我破費一些錢,買動幾個米糧經濟,一口咬定是你起的意,衙門裡不知道查不查你?”
萬大同咧咧嘴,這招兒…。損。
“你一直沒有走,是還想打輔國公府田產的主意是不是?想着把國公府全搬你家去你才肯放手?”寶珠越說越氣:“勸你休想!如今我知道是你了,沒有證據,我爲你捏造點兒出來。最後查不出來沒關係,只要有人出首告你,你好歹也得公堂上多去幾趟吧?到時候這田早歸了我,你瞪眼看着吧!”
忿忿地又加上一句:“讓你還敢賺黑心錢!”
萬大同忍俊不禁。
寶珠隔窗見到,怒道:“很好笑嗎!”
“我笑奶奶把我罵的狗血噴頭,原來你也是一樣心思。你是想把我嚇退,你一個人賺國公府的田產是不是?如果不是,難道你買下田產,原樣兒歸還輔國公不成?”萬大成抱臂侃侃。
紅花在房中陪着寶珠,紅花撇嘴悄聲地罵:“就是這樣,可偏不告訴你,讓你糊塗死!”
忽然又想到,紅花逗寶珠喜歡:“奶奶,豬,纔是糊塗死的吧?”
寶珠撲哧一笑。
窗外的萬大同也聽到,萬大同懶懶裝打趣:“看看讓我說中了吧,這樣吧,奶奶,不如我們聯手……”
房裡又罵出一句:“誰要和你聯手?”
萬大同見機會到了,又見寶珠不管怎麼試探,總是心向輔國公。耳朵裡聽到外面的搜查聲遠了,天近四更,這位奶奶你難道不睡不成。
趕緊的,我把話明白說了,我也早睡,你也睡吧。
萬大同就故意地道:“反正我猜到了,你就兩個意思。要麼,你是爲國公做生意呢。要麼,你是爲國公的公子們做生意。”
寶珠心想,這話說得真是奇怪,爲國公是應當的。但什麼叫爲國公的公子們做生意?寶珠本就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由這句話就聽出不對。
她尋思一下,就覺得萬大同肯定知道什麼,寶珠就皺眉道:“這件事與公子們有什麼相干,又與國公有什麼關連?就不能是我傾幕輔國公忠君愛國之心,我私人出銀子幫他一把?”
“那您可真是好心,不過嘛……”萬大同在這裡停下來。
寶珠更覺得有什麼不對,追問道:“不過什麼?”
“不過這件事情裡面,與國公有關的,一定與公子們無關。與公子們有關,可就與國公無關了。”萬大同拋了個話頭出來。
好似一盆雪水澆在寶珠心上,寶珠有些傷心。他的這話分明是說表兄們揹着舅父又另有勾當。寶珠就嘆氣,語氣放軟許多:“說來聽聽。”
萬大同縮縮頭,陪笑道:“您要聽,可就話長了。這夜深了,你要是放心讓我走,我就明天來說。可是不放心,你在房裡不怕風吹,我可不行了,這北風死冷的,我都快成一冰人了。我又不是媒婆,當個冰人真沒道理。”
寶珠就笑了:“說得倒有道理,這麼着,你進來說吧。”等你明天再來?今天還沒有打算放過你呢?
寶珠是坐在睡房的窗子下面,往外面在說話。這一會兒她動了聽萬大同長談的心,就告訴紅花:“讓他外面坐着,我還就坐在這裡,聽一聽也就是了。”紅花皺眉頭,顯然是爲難的:“他?這樣的人不見也罷。再說奶奶的屋子,怎麼能一個商人進來。”
紅花很熱衷於在鋪子上管事情,這與紅花小時候窮有關係。但她同時是看書的,經商的人地位不高——在這裡,自然她的孔大爺是例外,孔老實在紅花心裡,不亞於天神菩薩——這萬大同坑舅老爺國公的錢,他就算了吧。
房中主僕還沒有商議好,外面萬大同聽過,卻還是不動。他不卑不亢,並沒有覺得女眷們讓自己進去是很大的臉面,他表情上,還帶着不如意:“我說奶奶,我這一進去,可就是談生意的。奶奶不給個真佛面見,我可也不說實話。奶奶只管放心,出了您這門,我在外面不管見到你們家的誰,我都是不認得的。我這個人就這一點兒好,忘性大的很。”
紅花往外悄啐:“你娘是誰,你忘不忘?”
寶珠則笑了,想了想,自己本來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打有身子以後,一個月裡除了去認親和今天去客棧,沒有往外面走一步。
見就見吧,這個人的意思是想要大家的誠心纔是。
寶珠還想聽他更多的話,也就大方一回。道:“外間掌燈,請萬掌櫃的進來。”萬大同咧嘴哈哈腰:“不敢當,我叫萬大同,您叫我名字就行。”
命苦的管事,在這院子裡喝了半天北風的人,哪敢稱得上是掌櫃的。
門簾打起,見門邊站着一個乾瘦枯的老頭子,他鬍子白頭髮白,但臉面兒卻精神抖擻,和一般的老人迥異。
那直溜溜的眼光看過來,讓人先要打個寒噤。比外面冰雪還要冷。
萬大同卻帶着不怕他,還和順伯對了對眼兒,試試是你眼神力厲,還是我的尖?他暗笑,順將軍,我認得您吶。
我不是當年的千軍萬馬,您別衝着我使威風。
鼻子裡聞到香風不斷,萬大同放過順伯,再去打量別的人。由僕人而看主人,僕人的面貌上,能反映出主人的爲人。
兩邊各兩把椅子,左側那裡,坐着一老一小兩個媳婦。老的不管是眉眼兒還是精神,都透着舒心暢意,像是這家子日子過得不錯,她不管打哪兒看,全是平和喜悅的。
這是寶珠的奶媽衛氏。
衛氏能不平和喜悅嗎?
衛氏天天都念佛,時時都念佛,無時不刻不是喜歡的。
她把她的姑娘總算操勞到大,在寶珠的成長過程中,是安老太太對寶珠的成長是規範。
而衛氏呢,則是陪伴。
把姑娘陪伴出來這麼的出息,只看她在京裡也樂,和殿下們小侯爺們走動——如阮家小二;在這裡和國公府上走動,都說在此地國公相當於京裡的皇上。沒有國公家,還有郡王府上。衛氏天天樂得眼睛都沒了縫,讓萬大同看在眼中,對她的姑娘——奶奶寶珠好感頓生。
這麼樂和的下人,是怎麼養出來的?萬大同竊笑。
再看另一個人,也是婦人打扮,是個年青媳婦子。她就沒有衛氏那樣的喜樂,但平穩。穩的頭髮梢兒一動不動,上面首飾也定在腦袋上似的。
這股子穩勁兒,跟誰家的夫人小姐似的。
再看她的衣裳,桃紅團花出風毛的錦襖,青色扎滿花兒的錦裙。鞋腳兒規規矩矩在裙子裡,是絲毫也看不到。
萬大同暗翹拇指,不錯,這哪裡像下人,這分明是姑娘的格兒。
萬大同不知道這是梅英,這是安老太太房中養大的,與別人自然是不同的。
這樣看了一圈以後,房中還有兩個人沒有看。其中一個人,萬大同不敢看。那居中坐的少年婦人,先不說她穿什麼衣裳,戴什麼首飾,都招得人只想看她。只看她在主人位上一坐,萬大同就得把頭低下。
對下對上,不能直視,他不能說他忘性大,把這個也不記得。
萬大同就稍稍的偏過臉兒,只領略領略寶珠的神采。
反正是美貌的,反正是聰慧的。
不聰明就能把自己給弄來?
萬大同再想袁家小爺訓,從來是個聰明孩子。聰明人,只會配聰明人才是。
他就把餘下那個人打量打量吧。
是這丫頭打扮光鮮,光鮮的比另外兩個人都要好。灰鼠皮衣,銀鼠皮裙,發上金釧玉簪,小臉兒上伶伶俐俐,要不是她侍立在一旁,都會拿她當成這家子的主人。
當然,這家子主人是個奶奶,則她是姑娘打扮。
萬大同暗笑,嘿,在這裡當下人好,一個一個全跟主人似的養着。還有那門旁呆的老順頭,看似也比我這苦命喝風的管事強,他至少門裡面站着呢,我可是才進來暖和。
他打量別人,別人也打量他。
衛氏梅英都沒見過他,只知道這是把最近物價攪和了的人。秦氏娘子這幾天是沒有來走動,想來她自愧,就在家裡呆着。早些日子,秦氏時常來走動的時候。也是抱怨最近什麼都漲,最後就得意了,把寶珠和她自己放在一處兒說:“幸好我們丈夫不在家,也是日用足夠的人。”
當時梅英在起坐間裡聽到,還和衛氏餘氏方氏笑話她:“我們不是日用足,我們是就不缺啊。”大家還笑了一笑。
可見這物價飛昇,是有多麼的恨人。秦氏日用不足夠,也要抱怨他。
但這個人普通。
生得大衆臉,五官是端正的,但是除了他眼睛裡有什麼閃動着讓人能記住以外,別的地方全長得讓人跟着他忘性大。
衛氏和梅英都想,奶奶半夜裡要見,原來就是這樣的人,看上去平常。
但有一點兒中衛氏和梅英的意,梅英湊近衛氏,小聲道:“這像是大家裡出來的人,他知道禮節。”
比如他進來以後不亂看不圖新奇,也沒有藉着進來那一步,先把房中一一打量。他要是這樣打量的話,別的人不好說什麼,剛進來的人視線不穩,匆忙找個落點,也不能說他錯。
但他如果亂打量了,就顯得粗魯,也會把寶珠看在眼中。
他是一步進來,步子是不小。再眸光徐徐,絲毫不亂,也不慌張,並不急着走眼珠子,這份沉穩就不是一般的人家裡能出來的了。
他先和順伯對了對眼,又從衛氏梅英看到紅花,此時呢,是面對寶珠雙膝跪倒,口稱:“萬大同見過奶奶。”
這一跪,跪得紅花傲氣無比。
這一跪,跪得順伯想這也算有道理的人。
這一跪,跪得衛氏梅英就稀罕了,更覺得他不是壞人。
可不是壞人,你怎麼黑國公的錢呢?衛氏和梅英就更想着聽上一聽。
寶珠見他肯行大禮,心中對他的憎惡下去幾分。面上淺淺的帶着笑容,手指椅子讓萬大同坐下,沒有人送茶,萬大同也知道有個座兒就是好的了。
謝過座,萬大同不等寶珠問,單刀直入:“奶奶聽我說,三言兩語您就明白了。假如是爲了國公老爺,那好辦的很,您和我聯手,不怕田產不手到擒來。如果您是爲公子們,那得了吧,我們分道揚鑣,一拍兩散。等下要打要殺,都由着您。”
他拍拍胸脯,再挺挺腰桿子。
寶珠含笑:“你說得很明白,但再接着把爲了國公老爺就好辦的很,這些話對我說明白。”紅花跟後面道:“說不明白,送你衙門裡打板子去。”
“哎喲,這姑娘兇的,明兒找不到婆家。”萬大同裝出來受驚嚇。紅花才扁扁嘴得意,怕了吧,再繼續兇:“要你管!”
你管我找不找得到婆家。
萬大同心想你想打聽事,還衝着我兇?看我也給你幾句。在說出來以前,萬大同是仔細想過的。有些悶葫蘆不打最好,有些傻子不當最好。
看樣子,要和這位奶奶小小的共事一段時間,而還裝着不知道你是誰,萬大同心想,也讓你小瞧我是不是?
說到底,我是生意人,消息不靈通,認識的人不龍蛇混雜,這行飯我算白吃。
他把主意打定,就開始做作起來。把眼神兒一眯,對着紅花從頭到腳的,上上下下的一通好瞅。
紅花漲紅臉,哪有這樣瞅人的?
別說你是男看女不能這樣的看,就是你此時是拿來的賊……紅花底氣上來,一手叉腰,一手握拳頭,兇道:“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萬大同吐了吐舌頭,再對着紅花哈哈一笑:“失敬失敬!”
紅花惱道:“這話怎麼說!”
“我這個人呀,從來耳朵不錯,我聽出來了,這一位的嗓音,竟然不是別人,”萬大同裝出來滿面吃驚:“哎喲喂,這不是洪奶奶嗎?”他把臉微張,滿面傻呆呆:“怎麼着,您…。只是個丫頭?哈,”
說到最後,萬大同忍不住笑場。
滿室皆驚。
在這吃驚中,萬大同心想索性的,你們吃驚做一回,免得一回兒驚一回兒驚的,我又不是說書的,犯不着一會兒抖一回緊張的。
他對順伯得意的一笑:“哈哈,這不是順將軍嗎?”順伯虎目圓睜,上前一步,惡狠狠上來,也快和紅花差不多:“你認得我!”
“多新鮮吶,大同城的老人,有幾個不認得你的。”萬大同半開個玩笑:“把你就是變成灰,哈哈,您可原地兒站好,我和您沒仇沒冤的,就是這樣的說上一說,就是你順伯有個背影,在這裡認出來是你的人可就不少。”
順伯重重一哼。
“再來這樣奶奶,這就清楚了。順伯是一位姑奶奶跟着袁家的陪房,聽說,是夫人的奶公公來着。”
順伯再重重一哼。
萬大同嘻嘻一聲,對寶珠欠欠身子:“失敬,您是袁家門裡的少夫人,袁家奶奶。”
紅花急了,對寶珠道:“奶奶,他長着狗耳朵呢。”這麼尖的。
寶珠微微一笑,還能不動聲色。她沒有什麼藏着掖着的,也就不怕人認出來。就是認出來是我,又能怎麼樣呢?
寶珠更加的悠然,覺得遇到聰明人還是痛快的,至少不用介紹我是誰。她就是如對大敵,也是笑容滿面:“你眼力不錯,我是國公的外甥媳婦,袁家小爺是我的丈夫。”
“您打京裡來,是陳留郡王妃打京裡接回來的。”萬大同語不驚人死不休一般,別人都瞪着他,就他哈哈打個沒完:“生意人生意人,知道的事兒是多了。”
寶珠也好笑起來,你不是記性不好嗎?
房中平靜下面,是層層的不平靜。把別人內心震撼到的萬大同,他倒平靜起來。他手指點在身邊小几上,黑漆小几讓他敲出有節奏的低脆聲。
“哎呀,哎呀……”他自己個兒喃喃,好似玩得還挺開心。
紅花又想啐他了,而寶珠吩咐她:“紅花,倒茶來。”能說出自己來歷的人,寶珠想這個人知道的不少,值得尊重尊重。
小几上敲聲即刻就沒了,萬大同堆笑:“啊哈哈,這太好了。”捱了紅花一記白眼後,萬大同得到一碗熱茶。
寶珠對他還是一樣的警惕,也讓他勾起無數興趣。見他用完茶,寶珠淡淡道:“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奶奶,聽好!”
萬大同先是眉頭一聳:“說起來這話,就要先把輔國公說一說。國公一派正氣,”寶珠在這裡眸光一跳,你對舅父評價倒是正當。
“但受牽制的地方太多。”萬大同有絲黯然。
寶珠靜靜往下聽。
“公子們不爭氣,不爭氣,還是次要的,爭風纔是真的。一爭風,就難免的不爭氣上來。公子們爭啊爭啊,就把國公府分的差不多了。”
寶珠點頭,說得不錯。
“奶奶和我計較糧價的事情,這裡面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如項城郡王,定邊郡王……”
寶珠打斷他:“這與他們有什麼關係?”
萬大同冷笑:“怎麼沒關係?錢國公府十幾二十年前就是這樣倒下的。”他不無鄙夷:“高價籌軍糧,低價賣田地,不倒就是怪事。”
寶珠驚呼半聲出來,把後面半聲又咽回來。看向萬大同眼光也多出幾分溫和,語氣也客氣上來:“請繼續說。”
“催逼錢糧的人,是梁山王。但高價賣糧,他也有份!”
寶珠用力擰緊帕子,手指關節微微發白。她的震驚沒有表現在面上,紅花卻是震驚不已:“這!”
寶珠的怒氣,讓紅花這一個字給擠出來,她怒目道:“他怎麼敢拿着軍糧出售?”紅花同時明白,叫道:“拿着不要錢的糧食賣高價兒,天吶!這王爺還缺這個錢用?”
她撲通坐到地上,腦子裡盤旋來去的全是一句話。監守自盜……
萬大同冷冷一笑:“他怎麼不敢呢?不過他謹慎就是,他一般是跟在後面吃點銀子,倒不敢爲首的來弄這個。現在把他就說到這裡,他催糧草,第一批已經運走。這第二批,奶奶記住了,三天之內必走不可!”
“你從哪裡弄來的消息?”寶珠聳眉頭,看不出來他和國公府裡的人還有勾接。
萬大同又皮頭皮臉起來,一笑:“別亂想,我可不是那種人。我的消息,自有來路。”他又打個哈哈,哈哈還沒有打完,紅花衝他呲牙:“生意人,生意人,知道的事情多。”
萬大同笑得合不攏嘴:“這姑娘真聰明,你如今也學會了。”紅花白眼他,兇巴巴道:“往下接着說!”
“是!”
萬大同笑着道:“公子們留在這裡的,如今有五個。這其中,不想高價兒賣田的,有。想高價賣的,有。想不高不低的賣的,有。”
紅花又糊塗了:“這是什麼意思?”
寶珠顰起眉頭,默默地想了想,起身來對萬大同輕施一禮。寶珠泫然:“萬先生,舅父府中這點子事情,全讓您說明白了。我也聽明白了,不管您黑沒黑錢,您是能幫舅父解決這些事情的人。請先生教我。”
萬大同本來是要避開的,但聽到寶珠的話。他也傷了心。他一個當下人的,都對輔國公出主意,讓他把鋪子田產從公子們手中收回來。不是萬大同挑唆別人父子關係,而是萬大同早幾年就看不下去。
他辛辛苦苦的掙錢,過半年一看,這鋪子完全是讓糟塌的。有些與萬大同沒有關係,他沒有半分辛苦在裡面,他也不能再忍着不說。
幸好輔國公機警,輔國公的及時,早在袁訓出生以前就開始,那時候萬大同還不知道。輔國公把新購進的鋪子,全不走公帳上走的,一半寫到袁夫人名下。一部分的銀錢換成珠寶,交付給袁夫人收藏。
就是那箱子珠寶,有一半兒是輔國公拿出來的。
而萬大同高價出售的存糧,也是輔國公早在錢國公倒下時,就讓萬大同在本省乾燥地方多建糧倉,在糧價便宜的時候,在全國各地大肆購買,幾年一倒換,纔有今年一舉就收回公中錢財的好計策。
錢國公府的隕落,讓輔國公心絃繃得緊緊的。
這些話萬大同不能告訴寶珠的,但別的可以盡情地說。萬大同難掩對舊事的憤怨:“奶奶您想,您說國公忠君愛國,這話沒說錯。但別人見不得他世代富貴,有的人和大公子往來不斷,有的人就相中別的公子。國公夫人是項城郡王一族,這個不去說她,她早年失寵,沒有作爲。項城郡王后來挑的人是誰,真是不長眼,他相中的是凌姨娘。”
寶珠此時完全沉浸在這些舊事裡,也跟着恨怨起來,就是想到這萬大同知道有這麼多,寶珠也只會想到,哈生意人,知道的多。
寶珠倒能明白:“舅母失寵,凌姨娘進府,她生下長子。”
“等到國公發現不對,已經晚了。凌大人離指揮使已經不遠,雖然表面上看還不是,但路基本鋪平,別人花大力氣爲凌家做事,想什麼回報還用猜嗎?淩氏房中的,是國公的一子一女,國公不能斬斷,當機立斷,轉向定邊郡王,求了宮姨娘爲妾,自此宮姨娘得寵,生下二公子。”
寶珠撫住額頭,原來六個姨娘是這樣進來的。
“項城郡王不滿,把凌大人立即扶上指揮使,也是國公爲了迷惑他,讓他一步,國公反過來,把項城郡王在本地的兩個鋪面端掉,隨即,又納定邊郡王一族的沙姨娘爲妾,生下三公子。”
萬大同如數家珍,寶珠從爲舅父難過中走出,對他笑了笑:“你知道的真不少?”
萬大同毫不心虛,他一指順伯:“我說的這些,全大同的人都知道。”順伯長嘆一聲。這些事情他總是吞吞吐吐不肯說,他不願意再說國公的煩難事,也不想讓寶珠過早的知道,一直的擔心。
萬大同對寶珠的懷疑,理直氣壯:“奶奶,這要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我還會容您的侍候人也聽?”
寶珠失笑,忙收起猜測,重新溫和客氣:“萬先生不要見怪。”
“我不怪,不過我說到一半,我還是說完了吧。”萬大同重拾話頭:“項城郡王忌憚國公和定邊郡王聯手,這才收斂幾分。國公心裡痛苦我們且不必說他,想來是痛苦的,生下三個兒子,他們的娘全不是能放心的。國公又納本地小家碧玉,生下四公子五公子,六公子,七公子。”
寶珠不管到什麼時候,也還是個女人。
她純屬好奇,或者是八卦之心大發作,問道:“那八公子呢?”
順伯和萬大同一起扭脖子不自在模樣,萬大同撇嘴:“這是個意外吧。”衛氏梅英險些笑出來,還有拿嫡子當意外來說的?
這嫡子真不值錢。
寶珠也偷偷地笑了一笑,本着女人的同意心,又爲舅母國公夫人有些難過。爲了國公夫人,寶珠又問了一句:“國公夫人就那麼不討人喜歡?”
萬大同又一臉渾身到處不對勁的表情,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出來:“身爲主母,夫妻失和,公婆不喜,算計別人,”在這裡頓上一頓,萬大同冷淡地道:“管不了家,就添事兒去了。”
“添的什麼事兒?”寶珠又問。
萬大同冷笑:“後面小項城郡王所作所爲,沒有她就起不來。她要是能管家……”哪還有這些的事情呢?
這一番話,讓衛氏梅英全都點頭,不由自主地說:“是這樣的道理。”
輔國公府的舊事,把房中衆人全裹進去。順伯默默的回想,衛氏梅英紅花暗暗的嘆息,萬大同搖頭,寶珠也盤算了一會兒。
北風把他們打醒,呼地卷在門上,把門簾子吹得動了幾動。萬大同道:“這凌晨的風,總比頭天晚上的還要猛烈。”
邊城的風,就是這樣的鋪天蓋地而來,席捲天地而去。
寶珠恰好在此時擡眸,而萬大同也同時看了看她,又裝出一副奸商模樣:“背景說完了,我們說正事吧。”
“請說。”寶珠此時更加的客氣。這個人是憑自己的能耐,在寶珠面前有一席之地。對着他,寶珠早想到一句話,天下處處是學問,行萬里路見萬衆人,果然是如讀萬卷書。
萬大同道:“您爲國公也好,爲自己也好,染指這塊地的本錢也足。那這塊地您是想高價兒買,在國公不在家,送公子們一筆銀子揮霍中飽私囊,還是想省幾個錢,低價兒把地買了,你我全有錢賺?低價兒,對你和我來說,總比高價兒送錢給公子們的好?”
寶珠一點就透,頓時把她以前不允許任何人低買田地的心收起,寶珠忙笑道:“能低,就低吧。但是現在還有別的人要買,您以爲我們能低下去?”
萬大同笑了:“奶奶只要想,就能辦到。”
寶珠含笑:“我想流水一樣的價格買這地,不過,我可一塊也不分給你,你有什麼好處?”萬大同陪笑:“擡糧價兒的事,咱們就算了行嗎?”
在他對面,就是媽媽們起坐間的地方。門上,掛着紅色繡蟠桃的簾子。萬大同目光似乎想穿透簾子看進去,他悠然地笑:“我要是沒有猜錯,這裡面有人拿着個筆,寫奶奶一開始讓我還銀子的話,隨時等着讓我畫押吧?”
簾子一動,裡面出來一個身着官袍的人。
趙大人一手執筆,一手是張供詞,出來就笑:“萬大同,你一直都機靈,我就尋思着,你幾時能不機靈,我就可以把你關幾天,你是大魚,你有錢。”
萬大同對他咧咧嘴:“省省吧,我說趙大人,咱們是認識的,你吃了我多少酒菜還不知足,又跑到這裡訛我來了。你趕緊回去你衙門去,昨天晚上逮的大魚不少,全倒吊着搜刮搜刮,指不定渾身上下掉珠寶,再不去撿,把你的衙門底子壓塌嘍。”
說完,他身子一起,雙手一抱拳:“說了半夜,回去睡會兒是正經的。明兒上午,洪奶奶,我們您那上房裡見。”
也沒見他怎麼動,身子筆直往後一退,人就到了簾外。然後有幾下交手的聲音,萬大同大笑聲傳來:“讓你欺負我,把我攆了來,給你一巴掌,讓你以後記得記得我。”
孔青在外面忿忿:“偷襲不是能耐!”
紅花攆出去:“哎,是今天上午,不是明天上午。”見萬大同熟門熟路地往廚房裡一鑽,就此不見人。
紅花氣道:“他怎麼知道我們家這路的?”
孔青拍着肩頭,就是那裡中了一巴掌。孔青道:“這人狗耳朵,來時的路估計記得差不多,別管他,他敢橫穿這院子,把當兵的全驚起來打一架,我纔算服他!”
側耳聽聽,外面再沒有動靜。孔青和紅花進來。
寶珠謝過趙大人,讓順伯和孔青送他出去,大家各自睡下。紅花侍候寶珠解下衣裳,還在納悶:“奶奶,他真的倒老實上來了?”
“至少說的全是實話。”寶珠對着紅花,是放心地笑着:“今天這半夜還真的值,紅花兒,在京裡我們有孔掌櫃的,在這裡又遇到這樣一個人,你看孔掌櫃的跟他比,有什麼不同嗎?”紅花道:“孔大爺是有身份的人,他還做宮裡生意呢,又是殿下府中出來的,這個人不能比,這個人好似野林子裡的鳥,不尊貴。”
寶珠忍俊不禁,孔老實那常年帶笑,就是他心裡想哭,也是臉上帶着笑,從哪裡能看得出來是尊貴?寶珠一開始怎麼看不習慣。到後來見識孔老實是一片真心的爲自己,心地可以感動任何人,寶珠才更尊敬他。
而萬大同呢,讓紅花說對了,有天不管地不收的感覺。不過他功夫過人,又言語犀利,寶珠想只要他以前繼續老實,寶珠還是會好感增加的。
“不管他是什麼身份,他說得對,高價買田,把錢送給表兄們亂花用,我不肯。不說他們對咱們上來並不好,就只想到小爺回來那天,他們欺負小爺,我心裡就一直記着呢。壓低了買,咱們多餘下些錢,等舅父回來給他使用也是好的,平白的爲什麼要便宜他們!”寶珠往地上啐了一口。
紅花猶豫不決:“可是,價兒低了,舅老爺府上籌糧呢,怎麼過這一關?”寶珠挑起眉頭:“我算過了,還有我們去認親那天,你看凌姨娘房中舅母房中,像再拿不出來的?這樣大家子,搜搜尋尋的,還有呢。實在沒有,”
寶珠不屑地道:“又是項城郡王的人,又是定邊郡王一族的,不信尋不出一點兒錢來?”她毅然上來:“就這麼辦了!不但這田的事情是這樣的辦,你再見到萬大同時告訴他,國公府再要亂賣鋪子房子的,讓他給我壓低了,不然我錢不足夠,我全要了。”
紅花答應着,打發寶珠睡下。去鋪自己牀時,聽寶珠還在自言自語:“真是個聰明能幹的人。”紅花知道寶珠在誇萬大同,紅花睡下來想,奶奶纔是聰明能幹的人呢。
紅花只服奶奶,像奶奶這樣的,能把他“請”來,請來以後又聽得懂他的話,又識得他是個人才,又肯給他一份兒禮遇,又肯爲眼前的事情,不計較前仇。
奶奶纔是聰明的,只不過不崢嶸地全在外面就是。
……
另一處小院子,萬大同纔到這裡。這是他諸多落腳處的一點,是在貧民巷子中。他倒在牀上,呼一口長氣:“累啊,不過我總算說得差不多。以後有這位奶奶聯手,管叫公子們喝西北風去。”
他對於所有公子,全是鄙夷。八個裡面不能說沒有一個好的,但目前沒有能出來能幫輔國公的人,在萬大同心裡,就都不是好人。
萬大同鄙夷他們的一點是:“背後都有人支持的,大公子有項城,二公子三公子有定邊,四公子五公子、六公子、七公子,雖然姨娘是本地的小家,可以前往孃家拿銀子,現在也可以拿出來了吧?至於八公子,您找項城郡王借點兒錢,不是應該的?”
萬大同所以一個也不喜歡。
倒是袁家這位奶奶,肯把錢拿出來,萬大同倒是敬重寶珠。
只憑寶珠一面之詞,萬大同就會相信她嗎?
還有順伯在。
順伯爲人,萬大同信服。
袁家奶奶這事是在順伯眼睛下面過的,萬大同相信她不是爲了自己謀私。
他閉上眼睛,微微地笑了,聰明人啊聰明人啊……哦,我自己也是個聰明人。聰明的落到此時,他睜開眼往四下裡看看,一間舊屋子,幾張舊板凳。落得我上房沒得睡,我混到睡這兒來了。
苦命的管事。
……
天色大亮,國公府的角門纔打開,就有幾個人慌慌張張往裡走。婆子們叫住她們:“舅奶奶,哎,別闖。”
“我找凌姨娘,你還能不認得我,老貨!”凌大人的妻子對他拂袖,繼續哭着往裡面走。
凌姨娘在房中聽到,火爆地跳出來:“大早上的,誰往我這裡嚎喪來了!”一看,卻是她的弟妹,凌二的母親。
凌姨娘才說一句:“弟妹,出了什麼事?”凌夫人一頭撞到她懷裡,撕扯着她衣裳大哭大鬧:“你還我的兒子給我,沒良心的,我們爲你在外面做的事還少嗎?你就這麼歹毒,把凌家的根往死裡推。還我兒子,”
凌姨娘還沒有明白,凌夫人帶來的,兩個是她的丫頭,還有兩個,一個是凌二的妻子,一個是凌二的妾,是凌夫人放給他的,所以帶了來。
妻妾揪住凌姨娘衣袖,恰好兩個,一個人一個,免得分不過來。把袖子搖着,妻妾都放聲大哭:“你起壞心要昧別人的珠寶,怎麼自己不去,讓我家二爺去?黑心斷了腸了的,把我丈夫還給我……”
謝氏在房裡,打水絞帕子給龍懷文淨面,聽外面又哭又鬧,也就聽明白。龍懷文和凌二的勾當謝氏不知道,謝氏就問他:“大公子你又幹了什麼?”龍懷文不耐煩抿抿脣,謝氏就不再問這件事,只道:“那我抱着孩子出去吧,省得在這裡勸你,又落一身不是。”對外面聽聽,謝氏自語道:“看這勁頭,只怕今天要鬧一天。”
龍懷文低沉地道:“走吧。”
謝氏真的不再管他,叫上奶媽,抱着孩子,找間小花廳上用早飯。吃完也不回去,讓個丫頭去打聽又怎麼了。
謝氏嘆氣:“怎麼這麼多的事呢?”
丫頭很快回來,掩住嘴臉都白了。謝氏光看她的臉色就可以嚇一跳,用帕子掩在心口上,屏住呼吸瞪圓眼睛。
“大奶奶,嚇死我了。”丫頭是謝氏的陪嫁,和謝氏一樣的性子,就讓嚇得不輕。
“奶奶讓我回房去,見凌家舅奶奶已經在房裡坐着,一邊兒哭一邊兒罵,說昨天有兩個傻子鬥富,白玉翡翠不要錢的掏出來給別人看。凌二爺回來告訴大公子,說搶了吧。”
謝氏驚呼出聲:“這還有王法沒有?”
“當時就把我嚇着了,我心想這光天化日的,又不是強盜,搶什麼搶呢。果然,凌二爺讓官差抓起來,投到大獄裡,一大早上,公差攔在門上要錢,說不給錢就動刑,舅奶奶說是大公子的壞主意,就來咱們房裡鬧來了。”
另一處,龍懷城也變了臉色:“幾百個公差昨天全在?”錢三也後怕:“我的公子,幸好我們,我們沒上去。我昨天想,人在精不在多,別弄得錢沒有到手,反而把人摺進去。我只帶三個人,全是人尖子,我們坐茶館裡喝茶等着別人得手出來,我們是準備去拿賊的,”
龍懷城鬆口氣:“你機靈。”
“姓萬的一根汗毛沒碰到,反把凌二爺,馮掌櫃的父子全摺進去。昨天是怎麼回事,十鄉八鎮的公差都到了,咱們還不知道信兒呢。”
龍懷城也面無光彩,心中暗罵這些人越來越眼中沒有國公府,衙門裡有什麼動向,也沒先支會一聲。
但是他還是吃驚的:“馮掌櫃的父子全進去了?”
“您說他那心貪的,都沒對我說,他是想自己獨佔,這就把他卡上了。”錢三皺眉:“他是打劫的名聲,現在想去救他還不太容易。”
龍懷城也不是滋味兒,覺得太貪心。他又問了問還抓進去別的什麼人,又把一個人想起來,問錢三:“姓萬的有兩下子,這我們大約的也知道。那姓洪的女人呢?”
“她!是菩薩的腳,不是凡腳!她不但一點事兒沒有,反而正收拾狀子,要告進她房裡的人。她說她丟了南海珍珠,東海碧玉,西海的白龍馬,北海的玉珊瑚……”錢三悶悶:“難怪她有那麼多寶貝,我想她每到一個地方,訛上一兩筆,三年兩年的就積攢下來。”
這話蠻可笑,可龍懷城笑不出來。
錢三卻笑了,對龍懷城道:“馮掌櫃的讓抓,不冤枉,他們父子手上當時握着刀呢。凌二爺進去,就笑死個人。公差們把他的人抓走,凌二爺自己撞上去,不依不饒的不讓抓,一口咬定是府上大公子和他派出來的人……”
“噗!”龍懷城也噴了,隨即哈哈大笑:“然後呢,”
“然後他就一起跟着走了,哈哈哈哈……”錢三笑得前仰後合。
這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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