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袁氏的榭蘿居離開,謝昭又去正明堂向大長公主辭行,正巧便碰到謝孟姬在侍候着大長公主用朝食,見了她來目光微微一閃又飛快地垂下了頭去,只捋了衣袖將一盤盛着髓餅的冰紋碟輕輕地放在了大長公主跟前。
謝昭脣角的笑容一閃而沒,她知道謝孟姬對她是有些心結,不過想想倆人素來沒有什麼過結,唯一能讓謝孟姬介懷的恐怕就是大長公主對她的疼愛了。
“阿嫵來了,可用了朝食?”
見到謝昭,大長公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忙對她招了招手,身後的丫環立馬便擺了一副碗碟。
謝昭對大長公主行了禮,順勢便坐了下來,謝孟姬這才略有些不情願地對她行了禮,口中稱道:“見過二姑姑!”
謝昭只微微頷首,轉頭對大長公主笑道:“原本想着在路上順道用些點心,不過見祖母這一桌的菜色,我不幫您用着些,豈不浪費了?”
“怎麼能在路上隨意用些,這對你身子可不好!”
大長公主不贊同地看了謝昭一眼,又吩咐丫環盛了碗駝蹄羹擺在她面前,“吃了後再喝碗燕窩,不然我可不放你走!”
“是。”
謝昭笑着應下,看着眼前那碗嫩白的駝蹄羹,輕輕地攪動着手中的銀勺。
這裡的飲食習慣雖然與她前世不同,可謝昭已經慢慢地適應了過來。
古人食駱駝倒是早有記載,駝峰、駝乳皆可爲食,謝昭還記得史書上曾有三國時曹操的愛子曹植曾不惜千金,製作一味七寶駝蹄羹,甚受魏晉皇室喜受。
而眼下的製作方法是將鮮駝蹄用沸水燙腿毛、去爪甲、去污垢老皮,治淨,用鹽醃一宿,再用開水退去鹹味,用慢火煮至爛熟,湯汁稠濃成羹,加調味品即可食用。
駝蹄羹的味道確實鮮美,可不宜多食。
謝孟姬在一旁看着謝昭優雅地進食,心中百般滋味升騰。
她從來沒有與大長公主一同進食過,要麼是提前用些點心墊墊,要麼是侍候完大長公主之後再回自己的小苑裡獨自用食,若不是她用盡一切的手段加之小心翼翼地付出,如今哪裡能在大長公主跟前掙得這一點臉面和地位。
可謝昭卻什麼都不用做,大長公主便捨得將一切都捧給她。
人與人,竟是這樣地不同。
謝孟姬咬了咬脣,垂在袖中的手緩緩握成了拳頭。
“待會棲霞與孟姬也要隨着你一同入宮吧?”
大長公主滿臉慈愛地看着謝昭用過了吃食,只覺得看着她吃進肚子裡比自己吃了還要滿足一般,笑着拉了她的手道:“我這把老骨頭就不去折騰了,想必今兒個宮裡都是你們年輕人湊堆。”
“祖母不去,姑母定然是會念叨的。”
謝昭莞爾一笑,知道大長公主不喜去湊這些熱鬧,不由湊近了她輕聲道:“要不回頭請姑母來家裡住上兩天,也好陪陪您老?”
“她在宮裡的事情都忙不完,哪能隨時回孃家來,你姑母的性子我最清楚,咱們母女倆又隔得這般近,想見她了我自個兒會進宮去,就不挑這個熱鬧時候了。”
大長公主雖然這樣說着,但對謝昭的這份體貼與關切卻很是受用,轉頭又對謝孟姬道:“我這不用你侍候了,回屋收拾去吧,待會與阿嫵一道進宮。”
“是,曾祖母,那孟姬就先行回去了。”
謝孟姬此刻早已經收拾起了那複雜的心情,聽着大長公主這一說忙笑着應了,又矮身施了一禮,這才緩緩退了出去。
看着謝孟姬的身影消失不見,大長公主這才搖頭道:“孟姬雖是不錯,卻到底失了那份氣度……”又拍了拍謝昭的手囑咐她道:“今兒個宮裡人多,你多瞧着她幾分,凡事都有個度,千萬別落了咱們謝家的顏面。”
大長公主哪裡瞧不出謝孟姬對謝昭的那份吃味,只是她沒有明說罷了。
這丫頭雖然在她跟前有幾分臉面,可嫡庶之別卻是不可逾越的,在大長公主心中到底比不過謝昭。
“孟姬從小在您跟前長大,禮數規矩都是不差的,哪能出什麼錯?”
謝昭笑着說道,忽地想起了自己答應帶謝玫入宮的事情,見大長公主說起謝孟姬便也順勢道了出來,“孟姬是姑母看在您的臉面上才一道邀了去,大姐姐這事卻是我私下答應的,恐有什麼不妥,還請祖母示下!”說罷眨了眨眼,漆黑的瞳仁裡閃過一抹狡黠的亮光。
“快收起你這小心眼!”
大長公主笑着一指點在謝昭額頭,寵溺地看向她,“當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都先應了她,我還能再說什麼?”一頓又道:“謝玫如何我倒是不知,但曹姨娘卻是個拎不清的,你應了她們……只怕還有的麻煩。”說罷輕輕搖了搖頭。
“橫豎那是我大姐姐,她從前對我也是不差的……”
謝昭親暱地挽了大長公主的手,輕輕倚了過去,“眼瞅着她也是到了說親的年紀,平日裡太太也沒帶她四處走動,難得在衆家小姐面前亮個相,她有這份心,我便遂了她的願。”
“謝玫可不是孟姬,就怕你幫了她反倒還沒落得什麼好,你可要自己想清楚。”
大長公主無奈地笑了笑,又攬了謝昭的肩膀拍了拍,“也不知道你這性子像誰,又不似你父親的灑脫隨性……你母親雖則性子溫柔端方,可到底弱了些,也沒你這份剛強與堅韌。”見懷中的謝昭動了動似想要說些什麼,又道:“你也別急着否認,我這雙眼看了那麼多人到底是不會看錯的,你的性子柔中帶剛,看着似對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其實卻是最重情意,若是有人對你好,你這一輩子都會記在心裡!”說罷笑着看向謝昭,一雙眼睛微微眯了眯,“祖母說得可對?”
“祖母!”
謝昭紅着臉咬了咬脣,她平日裡是清冷了些,可在大長公主面前卻是繃不住的,因爲她知道這位老人是真心對她好,或許不及亡母蕭彤對她的種種關切愛護,卻已做到一個爲人祖母的極限了。
“行了,我知道你行事有度,只她們兩個到底是庶出,若是舉止得宜那還沒什麼,若是……”大長公主微微頓了頓,深深地看了謝昭一眼,“若是這兩個丫頭敢不聽你的任意而爲,你也不用回來稟了我,當時便處置了她們!”說罷握緊了謝昭的手。
謝昭只覺得手心生出了一層薄汗,照大長公主這般說好似今兒個會出什麼事一般,她的心也不由一緊,只點頭道:“祖母您多慮了,我會看着她們的。”
“棲芳棲雁倒是先行入了宮,這會兒棲霞應該在二門處等着你了。”
謝棲芳與謝棲雁是謝棲霞嫡親的兩位兄長,同是陸氏所出,也是王氏最看重的兩個嫡孫。
大長公主說完又對身旁的吳媽媽吩咐了一句,“遣個丫頭去知會孟姬,讓她直接在二門等着阿嫵,就不用來我這辭行了。”
“是,老夫人。”
吳媽媽一直立在一旁侍候着,此刻聽了大長公主的吩咐立馬便應了一聲,轉頭就撩了簾子喚了個丫環來辦這事。
大長公主又拍了拍謝昭的手道:“都說皇上愛長子,百姓疼幺兒,我卻是對你父親疼愛得緊,誰叫我三個孩兒中只他是個不省事的……”說着又帶着幾分欣慰地看向謝昭,“好在你從小聰明伶俐,沉穩有度,我就算不放心別人,也是放心你的。”似是想到了什麼,眉頭微微一皺,有些擔憂道:“不過你昨兒的事到底嚇到我了,這北方士族南遷也不是這陣子的事了,好些豪門士家都重新在咱們建業城安了家,只是這流民的事卻讓我心頭有些慌,北方的局勢果真已是亂成那樣了?”
如今天下二分,南齊北魏雖然隔着長江天塹,但保不準那邊的禍亂會牽扯上南邊,大長公主的擔憂謝昭也明白,可生爲女子又不能披甲上陣保家衛國,就算戰火真地波及了過來,恐怕謝家一衆女眷也只有跟着逃難的份。
就如眼下由北遷南的士家大族。
雖然南齊皇帝予以了接納,但對於這些外來戶,到底是讓南方的士族有些看不慣,兩方的矛盾摩擦頻發,這些事情謝昭也不是沒有聽說過。
不過天下也就那麼大,若真是到了兵荒馬亂的時候,恐怕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自從那日過後,謝昭的擔憂早在心中積存了,可見大長公主這番模樣,她又不忍加重大長公主的憂思,不由勸了兩句,“祖母也不用過分擔憂,咱們南齊雖然建國不久,但到底是統一了南方之地,又有李家與楊家坐陣,想來也不會真地波及到咱們這。”
“李家……”
說起李家大長公主不禁輕嘆一聲,“你瞧當日那個小李將軍,一身粉面,也就架子在那……李家是一代不如一代,想當年飛將軍李廣威震四方,那才真是不世的英豪,等着李、楊兩家的老傢伙都不在了,這些小輩哪能撐起門楣?!”話落不免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
謝昭也抿緊了脣,袖中的拳頭緩緩收緊,若是李家人都如李鬱這般,確實是繡花枕頭一包草。
若是真不幸被她料中,將來戰火漫延到南邊,就由着他們這些油頭粉面的士家公子去扛大旗打敵軍,連她都覺得很難想像。
不過轉眼間想到另一個人,謝昭的心不由定了定,又道:“這些年士家貴族們養尊處優,又沒有戰火波及,難免懈怠了下來,可我也聽說好些庶族將領卻是有真本事的,臨危不亂,身手了得,就如那一日救了孫女的秦校尉……”
“你倒是記得那人的好!”
大長公主這才牽了牽脣角,又指了謝昭道:“原本只是準備了些謝禮送過去,聽謝鶴說你又加了些東西進去,對這些人你是不是過分看重了?”話語中根本沒有將秦嘯放在眼裡。
到底是士庶有別,即使得用那也是在士族之下,對他們這些身處高位之人來說庶族就猶如螻蟻。
“祖母,若是如今朝野安定,四海昇平,由着士族把持朝政也不是不可,可身逢亂世本就該不拘一格降人才,當用得用,若是顧忌着士庶之別,恐怕就此掩沒了好些可造之才!”
謝昭面色一斂肅然道,也是她有些聽不進這種高高在上隱帶不屑的說辭,腦中閃過當日那少年堅毅的臉龐,不禁有心爲他分辨了幾句。
大長公主有些吃驚地看向謝昭,似是不明白她爲何如此認真了起來,可細細品味她話中的意思卻又覺得不無道理,眼下的皇族付氏當年也並沒有列入士族之流,不照樣是在馬背上打下的江山,之後又與豪門士族聯姻才慢慢歸正了血統,想到這裡大長公主微微一頓,頗有些感慨道:“阿嫵,祖母倒不知道你還有這般的想法,若爲男子卻是能振士族之威,若爲女子……卻不免困守在這後宅之地,確實可惜了!”說罷輕輕搖了搖頭。
“祖母,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謝昭絞緊了手中的絹帕,她們這些女流之輩尚能擔憂國家社稷,可那些穩坐朝堂之人卻拋不下士庶之別,這纔是讓她着急的地方。
“罷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咱們想這些也是無用的。”
大長公主擺了擺手,一臉和藹地看向謝昭,“你有這份心是好的,回頭我進宮再與你姑母他們提提,陛下若是能聽進去自然是最好的。”一頓又道:“倒是那位能得你如此賞識誇讚的秦校尉,若是有機會我也當見上一見!”
從大長公主的正明堂離開後,謝昭已是滿腹心事。
其實她並不是在爲秦嘨爭取什麼,士庶的鴻溝橫亙了那麼些年,也不是她這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但是這些有能力的庶族將領與文士也當受到適當的提拔與重用,不然懷才不遇,又受士族的壓迫,日積月累難道就不會有爆發的一天?
歷史的教訓擺在眼前,謝昭也不能輕易忽視。
可如今就算她擔憂又能如何,女子到底不能左右一國的命運,大長公主即使想到了這一層,怕也不會擅自地去幹涉朝政。
“希望是我杞人憂天吧!”
謝昭輕嘆着搖了搖頭,擡頭見天色已是不早,便帶着兩個丫環快步往二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