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之所以一直未離京,其實也是爲了幫永昌帝坐實這個位置,雖說之前她沒有出手相幫,但知道大局已定後也是出了幾分力氣,所以一番忙碌下來拖到如今才走。
三日後的清晨,蕭懷素一早便等在了城門外,卻不想見到第一撥出城的竟然是被押解流放的景國公府一衆。
另一邊也有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遠遠地石娟便瞧見了馬車檐下掛着的木牌上寫着一個“杜”字,便向蕭懷素稟報,“少奶奶,是杜家的人來了。”
“想必也是來送行的。”
蕭懷素心中默了默,又看了一眼隊伍中押解的人,顧清揚兄弟自然最是顯眼,雖然一身白色的囚服,髮絲也有些散亂,可往人羣中一站便是一身的清華之氣,與旁人的落魄不可同日而語。
果然杜家的馬車近了,馬車簾從內一撩便跳下一人,青袍束帶,濃眉大眼,正是杜延意。
杜延意目光四處一掃,顯然是發現了蕭懷素站在一旁,微微驚訝後也是率先走了過來,“表妹也是來送杜家人的?”
“原本不是,不過卻不想碰到了。”
蕭懷素笑着搖了搖頭,“今日原是太皇太后要離京,我便在這裡候着,沒想到竟然……”說罷目光往景國公府那裡一掃,已是見着顧清淮投來期盼欣喜的目光,顧清揚卻已經將頭撇向了一旁,似是不想這一身落魄被她所見。
“既然表妹也來了,便與我一同送送他們吧,顧二哥與清淮這一走,真不知道何時再能與他們相見了。”
杜延意說罷又重重地嘆了一聲,見蕭懷素並沒有反對便引着她一同上前。
押解景國公府的差役見着杜延意兄妹前來,趕忙上前行禮,想來是杜延意早已經提前打過招呼,又讓身邊小廝給差役遞了厚厚的荷包,差役這才走到了一旁去,任由他們故人敘舊離別。
“延意,你小子總算是來了!”
見着杜延意上前,顧清淮原本想要一拳頭打在他肩膀上,卻因手上的鐐銬作罷,只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胸口,笑道:“沒想到還能再見你一面,也不枉咱們兄弟一場!”
要知道景國公府出了這樣的事情,不說爵位被廢,所有人等皆被流放三千里,往日的親朋早已是避之不及,更不用說出手相幫,眼下杜延意還能不忌這些趕來相送,顧清淮心裡自是滿滿的感動。
“是兄弟,就別說這話!”
杜延意也是鼻頭微酸,讓出了身旁的蕭懷素,“我表妹也來了,你與顧二哥還記得吧?”
“怎麼不記得?”
杜延意牽了牽脣角,脣邊劃過幾絲淒涼的笑意,又對蕭懷素拱了拱手,“見過郡主!”
蕭懷素側身避過,又還了一禮,“顧五哥快別與我客氣了。”又看向顧清揚始終背對着她的身影,不由輕喚道:“顧二哥,此時一別還不知道有無相見之日,我想敬兩位哥哥一杯水酒!”說罷便吩咐代兒從馬車上取下了他們自己準備好的酒壺和酒杯。
杜延意看在眼裡,卻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有些歉意地看向顧清淮,“對不住了,來得太急竟是沒有準備,好在表妹這裡有多。”
“你啊你!”
顧清淮無奈一笑,見顧清揚始終沒有轉過身來,不禁用手肘頂了頂他的背,悄聲道:“二哥,是懷素來送咱們了,你好歹也見她一面不是?”
顧清淮是知道顧清揚對蕭懷素的幾分心思,此刻見着她挺着個大肚站在一旁也覺得過意不去,只拉着顧清揚轉過身來,“就這一面罷了,今後還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懷素,想到咱們兒時的情景,二哥難道你就不懷念麼?”
顧清揚身子一僵,原本還有些抗拒的動作不由緩和了下來,心中略一思忖,這才緩緩地轉過了身來。
擡頭一看,面前的女子穿着一身素淨的月白色短襦,豆綠色的半臂配上一條淺碧色的長裙,更襯得她瑩瑩如玉,就像畫中走出的仙子一般,皓白的手腕上一隻翡翠玉鐲露在了袖外,顯得她肌膚白皙,清麗難言。
只是那隆起的腹部微微有些刺眼……
顧清揚閉了閉眼掩住了眸中那一抹心痛與憐惜,再增眼時已是帶着那一慣溫潤的笑意。
蕭懷素有些晃花了眼,這樣的笑容,彷彿就綻放在昨日,而如今卻已物是人非,心裡難免會有一些感傷,便見顧清揚對她拱手道:“郡主如今身子重,不該在外奔忙,應早些回府纔是。”
“顧二哥,我……”
蕭懷素想要解釋什麼卻被杜延意攥了攥衣袖,又給她使了個眼色她這才收了口,便聽他道:“顧二哥不用操心,待會送了你們離開,我便送表妹回去了。”轉頭見代兒倒了幾杯酒水過來,趕忙分發給衆人,“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聚,這杯水酒聊表心意,敬顧二哥,敬清淮!”
顧清揚接過了酒水,脣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來,“也就你們能來送送咱們了,往昔的情誼我記在心上,若是……”目光一掃,見蕭懷素一雙清眸向他看來,眸中盡是真摯與關切,這才心中微溫,向她點頭道:“別的我也不說了,珍重!”說罷一仰頭便飲盡了杯中酒。
“顧二哥,顧五哥,一路保重!”
真到了離別的時刻,蕭懷素只覺得鼻頭有些發酸,忍着淚意將酒水喝了下去,好在她讓代兒帶在身上的是花蜜酒,倒是沒有什麼酒勁,對孩子也無影響,不然她還真不敢喝下去。
“好了,我們這就走了,不能耽擱了時辰。”
這酒雖甜,可顧清揚卻吃出了滿滿的苦澀,只用袖子抹了抹嘴,對蕭懷素抱拳,“保重!”
“願君珍重!”
蕭懷素眼眶微紅,卻還是對着顧清揚點了點頭。
另一邊杜延意與顧清淮早已經重重地抱在了一起,互相拍打着肩背,這一對難兄難弟到了這個時候纔看出兄弟情深,難分難捨啊。
若不是差役已經走了過來,顧清揚又勸了幾句,他們倆人還不知道要抱到什麼時候。
景國公府的一衆又重新啓程了,蕭懷素也瞧見了景國公夫妻似有些不好了,不然也不會專門用一輛牛車推着他們,昔日的風光不在,兩鬢間早已是花白,看起來有些淒涼。
“顧伯父與顧伯母身子也不好了,也不知道熬不熬得到邊塞……”
看着顧清揚他們一行離去的身影,杜延意又忍不住重重地嘆了一聲,“我也關照了那些差役,讓他們好生照顧着,病的時候就請大夫,別怕花銀子,務必要將他們一家人平安送到。”
蕭懷素點了點頭,沉思了半晌才問道:“我瞧着那牛車上還有個孩子,可是顧二哥的女兒?”
那小女孩容貌與顧清揚有幾分相像,只是神情間怯怯的,完全找不出身爲景國公府嫡孫女的驕傲與氣度,與她父親年少時相差甚遠,想來是在她出生後景國公府的光景便不如往昔了。
“你是說惠姐兒?”
杜延意呼出一口氣來,“這孩子年幼喪母,沒想到如今顧家逢難,她小小年紀竟也要……”說罷有些不忍地搖了搖頭,“大人作孽,孩子遭殃啊!”
蕭懷素默了默,只看着那漸行漸遠的一羣人,喃喃道:“希望他們能有個新的開始,只要一家人都活着,該是比什麼都好了吧。”
“也是皇上仁慈,若是碰上先帝,只怕……”杜延意說到這裡已是豎手爲刀,接着在脖間一橫,“只怕早已經掉了腦袋,哪還能判得個全家流放?”
蕭懷素默默地點了點頭,永昌帝在對待吳王時可沒有半點手軟,放到齊王身上確實又不一樣了,她自然不會認爲這是永昌帝在念着兄弟之情,恐怕也只是因了高處寂寞,有這樣一個失敗的對手還活着,也會時時刻刻地提醒着永昌帝這皇位的來之不易,更應謹慎小心纔是。
“對了二表哥,”蕭懷素轉頭看向杜延意,“怎麼剛纔你不讓我說出實情,其實我是爲了來送太皇太后,並沒有料到在這裡會遇到他們。”
“你這傻丫頭,”杜延意笑着搖頭,“給別人一點希望,今後他也能更勇敢地活下去,這與你又沒有什麼損失?!”
杜延意口中這個“他”代表着誰蕭懷素心裡自然有數,不過她卻詫異於杜延意的心細,原本還以爲他粗獷大條,沒想到還有這樣細膩的一面,只是這種事情心裡明白就好到底不能說破,便也笑笑作罷。
其實在蕭懷素心裡也希望顧清揚能夠活下去,活着走到邊塞之地,活着經營起自己的另一種人生,只要活着在哪裡都好,不是嗎?
“二表哥要回去了吧?”
蕭懷素牽了牽脣角,轉身往自家停靠的馬車而去,沒想到杜延意也跟了上來,道:“我都說了一會兒要送你回府,眼下就陪你在這一起等等吧!”
“如此……”蕭懷素略微想了想,便點頭道:“也好!”
約莫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蕭懷素才見得太皇太后的馬車打這經過,太皇太后出行從簡,隨行的隊伍也不過一二十人,除了英姑外只帶了兩個年長的女官,蕭懷素遠遠地便瞧見一名女官坐在馬車轅上,不由讓石娟上前將這隊伍給攔了下來。
“竟是郡主?!”
女官看清來人也不由有些驚詫,這才向馬車裡稟報了一聲,太皇太后輕聲一嘆,又與一旁的英姑說道:“你看吧,這丫頭就是個倔的,哀家不都交待了不要特意出來送行,她果真還是跑來了。”其實心中也是有幾分預料。
英姑也笑着點了點頭,“郡主這般心誠,您還是見她一面吧。”見太皇太后並沒有反對,這便喝令讓馬車停了下來,自個兒親自扶着太皇太后下了馬車。
蕭懷素與杜延意趕忙上前見了禮。
太皇太后眉眼一挑,半眯着眸子看向一旁的杜延意,“懷素,這又是誰?”
“這是我杜家的表哥,行二。”
蕭懷素扶着腰站直了,再見着太皇太后眸中已是蘊了層薄霧,不捨地說道:“您真要走了?”
“是要走了,也留得太久了些。”
太皇太后嘆了一聲,又看向杜延意道:“是杜老大人的孫兒吧,果真是一表人才!”
“太皇太后過獎了!”
杜延意趕忙抱拳躬身,他與太皇太后是不常打交道的,可也聽說這位老人絕非一般的女子,心裡自然便存着一分敬畏。
“你且在一旁等着,哀家與懷素敘敘舊。”
太皇太后拉着蕭懷素的手走到了一旁,杜延意便也行禮退下了。
“你看看你,肚子這般大了,還跑那麼遠來送行,你這是何苦?”
太皇太后嘆了嘆,又伸手理了理蕭懷素的髮鬢,詫異道:“怎麼這眼睛那麼紅,哭得有這般久了?”
“太皇太后,”蕭懷素羞紅了臉,扯着太皇太后的衣袖搖着,“我是捨不得您老離去,心裡正難過呢,您就愛打趣懷素……”又將剛纔見過顧清揚一行的事情說了,“沒想到他們也是在這一天出行,二表哥便是來送行的,正巧碰到了一起也就說了幾句話。”
“顧家啊……”
太皇太后略微思忖了一陣,才嘆道:“哀家可記得那景國公世子人才還是不錯的,只可惜了與齊王是親戚,若非不然也不會到了如今地步。”一頓又道:“還有敏福那丫頭不也爲他傾心過,眼下啊還是不能湊作一堆。”
“太皇太后歷來好記性!”
蕭懷素笑着挽了太皇太后的手,“我在杜家住着時與顧家兩位公子也有些交情,眼下碰到了,便也順道送了送他們。”又命代兒取出了另一種果酒,“是蘋果味的,我知道您老人家愛這種味,不太甜,有些微酸。”
“行了,這酒哀家就收下了,在路上慢慢喝,眼下喝完了可就沒了。”
太皇太后笑着拍了拍蕭懷素的手,“你的心意哀家明白的,如今你就好好養胎,等到時候生個大胖小子,若是哀家在外走了一轉還在的話就會去看望你們母子的。”
“太皇太后……”
蕭懷素眨了眨眼,長長的睫行一顫忍不住便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