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一會琴室的人慢慢多了起來,待教授琴藝的遊子葉遊先生進了琴室,說笑的衆人才安靜下來紛紛起身向先生行禮。
遊子葉而立之年,穿着一襲暗青色的直襟長袍,眉目和善,臉上總掛着三分笑,氣質很是文雅。待學生們問了好,他一邊點頭應答,一邊擡手示意:“都坐吧。”
衆人落座,遊子葉見孫心慈安靜地站在角落,便知是新來的女公子,笑着道:“看來今日咱們琴學院又多了新面孔,那位女公子,請上來讓大家都認識下你吧。”
孫心慈聞言緩步走至遊子葉身邊,落落大方地笑着道:“小女孫心慈,父親是戶部右侍郎孫熙祥,以後請大家多多指教。”
遊子葉見她說完,便側開身子讓出教臺,擡手示意,道:“請孫小姐留音吧。”
所謂留音便是新來的學子當衆彈上一首自選的曲目,一來算是讓大家認識下自己,再來也是讓授課先生知道下自己的水準,也好便於以後的指導。
孫心慈方纔已從劉青青那裡知道了此事,她面色微紅,對着遊子葉謙遜地行了一禮,這才緩緩在教臺上置着的紅木雕花琴臺後落座。青蔥十指優美地擡起,緩緩落在琴絃上,素手微揚便是一串流暢而歡悅的音符,原先有些躁動的琴室便在這音符叮咚聲中靜了下來。
慧安前世便知孫心慈彈得一手好琴,便是甚少夸人的李雲昶也曾當衆贊過她的琴聲。
慧安猶記得當年她聽聞李雲昶要在鏡湖邊上辦詩會,這才央了孫心慈陪着自己一起到西郊去遊玩,還精心打扮了一番,想着能和李雲昶來場偶遇。
可當日還沒等她見到李雲昶,孫心慈便藉着去撿風箏的空擋已用琴聲把人誘了過去,還令他當衆讚了她的琴藝,回去的路上她還假惺惺地紅着眼說她根本就不知秦王在湖邊辦詩會,只是撿了風箏見湖邊景色好起了興致,這才彈了一曲。可笑的是她當時還信以爲真,不曾有疑。如今想來,李雲昶是不是就是從那次起開始留意孫心慈的?兩人是那時就開始有了接觸的嗎?
想着這些,慧安心裡便有些煩躁,撇了孫心慈一眼便支肘拖着頭閉上了眼睛,打起盹來。
孫心慈姿態優美,指法流暢地彈完一曲起身衝遊子葉又行了一禮,安靜地等遊先生點評。
遊子葉看着孫心慈目有讚賞,孫心慈的指法嫺熟,曲子彈得很動聽,雖缺乏感情,沒有琴魂,但這麼一首繁雜的曲目,能完整並且流利地彈奏下來必是下了苦功夫的,這對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已是很不易了。
遊子葉中肯的點了點頭,笑着道了一句:“不錯,歸坐吧。”
孫心慈聽先生誇獎,頓時眉眼染笑,低垂的眸中閃過了得意,她又施了一禮這纔在琴室最後一排選了個位置落座。剛坐下,前面的劉青青便轉身對她笑道:“小慈你真厲害,比你那姐姐彈得可要好多了。”
劉青青的聲音並不小,登時傳遍了半個琴室,衆人聞言便本能地看向慧安,見慧安支肘閉目公然打着瞌睡,便都想起了慧安蹩腳的琴藝,紛紛笑了起來。
“你別亂說,我大姐姐很聰明的,她只是不喜歡弄琴,若是大姐姐用心學了,彈的定然比我好。”
“你倒會替她着想。”
……
那邊響起孫心慈和劉青青的低語聲,慧安聞言眼睛微微睜開撇了兩人一眼,隨即又笑着閉上了眼,對四周射來的目光仿若未覺。
倒是坐在第一排的文思存回頭看向慧安,見她面色祥和地支着肘,用一條素白的絹帕搭在手心蓋着半邊臉以擋住窗外射入的日光,右腦微偏靠着支起的手腕,髮髻上的流蘇傾瀉而下落在脖頸上,將她那光潔的脖頸襯得猶如珠玉凝脂一般雪白細膩,讓人忍不住想輕輕摸上一摸。
文思存的喉結微不可見地動了動,情不自禁地將目光移在慧安穿着百蝶穿花的桃紅色長褙子上,銀絲線的大朵海棠,抽出金黃豔麗的蕊,繡在前胸上,一邊一朵,花蕊在穿窗而過的日光下灼灼生光,映着那玲瓏的隆起妖異地讓人移不開眼。
聽到那邊孫心慈和劉青青的竊竊私語,她濃密卷長的睫毛在光影下輕輕顫了顫,脣角漾起一絲諷刺的笑,那豐潤飽滿的脣微微嘟起鮮紅欲滴,似笑非笑地撇了眼孫心慈兩人,神態間慵懶迷人,文思存的心跳忍不住就又快了一拍。
偏在此時慧安側了側腦袋,那穿窗而過的光線緩緩地在她嬌豔欲滴的脣上滑過,那脣便似水洗的櫻桃讓人想撲上去狠狠地咬上一口方能平復心裡的燥意。
文思存被自己身體反應嚇了一跳,忙轉回頭將十指放在琴絃上慌亂撥弄了兩下,雜亂的音符慢慢流暢起來,他才緩緩平靜下來,繼而又盯着琴絃發起怔來。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分明前幾日他還覺得慧安粗野,怎麼這才幾日不見她給人的感覺就這麼不一樣了,似乎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耀眼的光芒……
文思存自然不會知道,此慧安非彼慧安。
現在的慧安雖然頂着十二的外表,但是她的靈魂已是雙十年歲,她有着比眼前其它少女們更豐富的人生閱歷,經過前世的那些風霜洗禮,她不僅更加成熟堅毅,也更淡然超凡,而且前世做秦王妃的經驗雖然沒能得到愛情,但卻無形中給她鍍了一層金,讓她整個人都散發出一股高貴和慵懶的氣質來。
而且人都很奇怪,往往越容易得到的東西反倒越是不在意。之前慧安心繫他,表現地和其它少女一般,都用愛慕的眼光去追逐他,這種愛慕是文思存最不缺乏的,故而他不會特別留意慧安,反倒因爲她豔麗的外表將她和低俗的胡姬一流淪爲一談。
而現在慧安對他完全漠視,這對文思存來說反倒是新奇的,故而他或出於探究,或出於失落總會特別留意起慧安來的。
國子監每年年終都會有一次對學生的考評,由各院博士爲學生憑出上、中、下三等,每等中又分甲、乙、丙三層。
此時由於將近年終,各科先生便不再授課,由學生自主修習以備考評。這日的琴課亦是如此,這倒方便了慧安,她本就已不習慣早起,這會支着頭一閉眼很快便沉沉睡去。
孫心慈見慧安如此,心裡又鄙夷又開心,她恨不能慧安越沒出息越好,這樣才能突出她的才學和修養來。
慧安是被文景心喚醒的,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入目是文景心笑地如同月牙般的眉眼。
“真不知如何說你,再十日可就是年終考評的日子了,你到時可別又急的衝我掉眼淚,這回我可不心疼你了!我聽說這次柳祭酒可是費了大勁想要請秦王、平王還有文軒哥哥都來做品評人的,看你到時候急的哭可怨不着別人。”
慧安揉揉眼睛,窗外的太陽已近中天,屋頂的融雪如同琉璃珠串般掛在屋檐上,在陽光下反射出七彩光芒,慧安揉着有些發僵的右臂,面上露出神秘的笑來,道: “這次不會,到時候你就瞧好吧,怎麼着我也能拿個上等丙。走,我們用膳去,今兒方嬤嬤專門給我熬的燕窩肥雞絲湯,聽說能補氣益血,你也嚐嚐,都要餓死了!”
“呸,什麼死呀活呀的,又渾說!對了,下月初三是我生辰,我想邀幾個密友到我那裡聚聚,你可要來啊,我讓廚上準備你最愛吃的酒燉鴨子。”文景心笑着任慧安拉着她的手風風火火地往外走。
“好啊,到時候你給我下帖子,我一定到,只你可別嫌我送的壽禮寒磣將我趕出來哦。”慧安笑言,因爲剛休息了一場,整個人都神清氣爽的,言語間神采飛揚。
文景心望着慧安的笑臉一時微怔,眸中閃過羨慕和渴慕,隨即又微微暗淡了下。有時候她會想爲什麼自己就喜歡和慧安呆在一起,明明她和自己的性子差的十萬八千里,可兩人卻異常合得來。
此刻看着慧安的笑臉她才恍然明白,那是因爲慧安身上有着其它京中閨秀沒有的活力和爽朗、激情和真誠。她明快清澈地就像一條淙淙流淌的小溪,激越地便如天際升起的太陽,永遠都散發着冉冉生機,她敢愛敢恨,敢於追求,又堅韌地如同生長在石縫中的小草,似乎所有的磨難都無法將她打倒。
而這些都是自己最渴慕得到的,生來體弱的她是被家人精心呵護着的花,嬌弱地一陣風便能吹倒,只能渴慕小草的頑強,她喜歡靠近慧安,仿似這樣便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熱力,便能感染到她的明快和激情,就像是陽光終於透過窗櫺照到了那精心呵護着的花朵上,讓她整個人都輕快舒展了起來。
“沈慧安,你給本少爺出來!”
慧安二人說笑着往外走,還沒出琴室便聞外面傳來一聲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