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就這麼瞬間熄滅,慧安只覺着天地間漆黑一片,只能聽到四處而起的驚慌的喊聲,馬蹄四濺的聲音,她坐下馬兒受了驚嘶鳴着亂踢亂跳起來。
慧安用了大力扯住馬繮,左躲右閃,這才勉強穩住不叫自己掉下馬背。她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夜,藉着月光卻瞧見不遠處李雲昶的情況更加糟糕了。那些侍衛已倒下了一片,只餘三兩個人守在他身邊,侍衛想將他扶上馬背,偏那箭雨還在不停的下,而從一旁的黑暗處竟冒出不少黑影來,分明也是衝李雲昶而來!慧安瞧着不由心驚,今日這顯然是有人想致李雲昶於死地!是誰?!
力主平王爲太子的刑部尚書因此案被賢康帝以貪瀆罪罷了官,而太子妃姜紅玉的外公杜廖也因家中管家孫一順的罪行,被御史參奏受了牽連,被降官一等。太子剛剛登上儲君寶座便在朝堂上連失兩個尚書,使得風光登時不再,人心也不穩起來。那些本要依附太子的朝臣登時便又如牆頭草一般動搖起來,而淳王一黨本是已經落敗,如今眼湊着淳王威風依舊,這便又見到了希望。加之因恐太子登基會性命不保,卻是更加緊的擰成了一股繩,和太子對峙起來。
不得不說淳王這一局勝的極漂亮,勝的也非常及時,一個天牢換囚案卻是叫朝堂兩年來風雲不斷,兩黨相互拆臺,相互攀咬。太子儲君之位不穩,去年卻是冊立了兩位側妃,鞏固地位。其中的葉側妃,便是雁州知府葉伯昌的嫡長女。而李雲昶這兩年在朝堂中隨着兩黨爭強鬥狠,也不得不攀附了太子,雖親王府正側妃位空置,但他卻納了一位侍妾,此女乃是太子側妃劉氏的庶妹。
而如今在雁州葉伯昌的地界上李雲昶若然遇刺身亡,那麼葉伯昌便不可能撇開關係,太子是勢必也要受到波及的,損失一個知府無礙,但是難保太子不會壞了名聲,形勢更加不好。這麼看,此事卻是處處對太子不利,絕非太子所爲的。
可朝堂之上沒一個是傻子,也難保太子不會以此事反咬是淳王陷害,若然再在現場發現什麼能坐實淳王設計東宮的證據,此事倒也不是不可爲的。畢竟淳王先前在西郊馬場害平王落馬,後來又在朝陽樓上設計平王,這些皆被賢康帝識破,若然此番太子指正淳王陷害東宮,謀殺秦王,這事多半賢康帝會先入爲主信以爲真。太子最多失去一個知府,可卻能自此坐穩東宮,此事卻也划算的很!再來,這畢竟是葉伯昌的地界,如今又並非是亂世,這麼大的動靜,難道葉伯昌真的就能一點不知情?這卻是有些說不過去的!
慧安想着這些,一時間還真弄不清楚這是何人所爲。只是有一點她心裡清楚,那便是李雲昶身爲皇子,若然他死在隊伍中,那麼他們這些人必定要是要受到牽連的。而且這些人連李雲昶都敢殺,他們還有什麼是不敢做的,李雲昶若死,爲了滅口他們這些人可能一個都活不了!只怕那時她也別想着襲爵了,直接就得給李雲昶做了陪葬。
故而慧安由不得睜大了眼瞪着李雲昶那邊,時刻關注着那邊的動靜。卻見前頭的侍衛早被馬羣給衝的不知去向,而後面更是隻能瞧見驚亂着奔躥而來的馬羣,李雲昶被困在那裡,侍衛死的只剩下一人,眼見着黑衣人衝了過來,他欲要上馬卻又被一箭射中了身下的馬匹,那馬吃疼之下猛的嘶鳴着甩起身子來,登時便將李雲昶給甩下了地。他踉蹌着在地上退了兩步,一手擡起險險擋住黑衣人的刀,卻差點被後面衝去的驚馬給踏上後背。
慧安瞧着不由咬了咬牙,一抖馬繮使勁往李雲昶那邊衝。慧安本就離他極近,如今又是順着馬羣的方向往那邊奔,倒是眨眼功夫就到了近前。
李雲昶爲了減少攻擊面,已經主動退守到了山牆邊兒。山道上全是奔躥的驚馬,慧安根本靠近不了,只她的手中卻早已握緊了九節鞭,一面往前衝,一面一鞭子甩出便刺穿了衝李雲昶下盤砍的那黑衣人的肩頭,九節鞭抽出,那人受力之下被帶的踉蹌了兩三步,這才一屁股坐在了山壁邊的亂石堆上,還未能爬起身來便被兩匹驚馬踏過身體,頭一歪當即便垂下了頭,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暈了。
“王爺上馬!”慧安大喊一聲,那九節鞭就若靈動的遊蛇一般纏繞在了李雲昶的右臂上,李雲昶倒不是笨的,立刻就反應了過來,也不顧九節鞭的鋒銳使勁抓住,慧安一用力,他便也自行使了勁。頓時身體便騰空而起,在慧安的帶力下,連着踏過三匹背馳的馬兒,穩穩落在了慧安的馬背上!
慧安感覺背後一暖,當即便將馬繮狠命的抖動了起來,而身後李雲昶也不知做了什麼動作,那馬吃痛的驚叫一聲,便沒命地往前衝去,頓時四下盡是急促的馬蹄聲!
這些刺客是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如今馬隊的侍衛被馬羣衝的七零八落,若是李雲昶繼續留在這裡必死無疑,故而兩人的想法都是,快些離開!
那馬被馬羣擠在中間,本就是要向前奔馳的,如今慧安二人共同驅趕,它衝的更快,沒一會兒慧安耳邊便再不聞喧囂的人聲了。她這才稍稍鬆了緊提的心,忍不住往後瞧了一眼,這卻瞧見幾個黑影竟是緊追不捨的在身後跟着!
慧安一驚,便感身後半摟着她的李雲昶突然身子一僵。慧安本能的覺着,他受傷了!只她還沒能來得及詢問,便聽李雲昶道:“無妨,轉過彎道往坡上衝。”
慧安聽他聲音沉穩,這便鬆了口氣,只道是自己多想了。可對李雲昶的吩咐她心中卻是猶豫着,兩人現如今同乘一匹馬已是於理不合,但事有從權,她若救了皇子,也沒人敢多言什麼。
本來馬隊前面的侍衛因驚馬不得不隨着馬羣的方向被衝到了前頭,她二人若是這般隨着馬羣一直奔必定是能和馬隊前隊匯合的,到時候她也算功德圓滿了。可若按李雲昶所言,轉過彎道離開官道往坡上衝,那她二人可就離隊了啊!和李雲昶二人獨自在這黑夜的大山裡面呆上休說一夜,便是一個時辰,她這閨譽也便徹底沒了!可若是不這麼做,後頭的黑衣人追上,殺個人不過是手起刀落一眨眼的事情,興許還沒能來得及趕上前隊,他們已雙雙死在了這裡。
慧安心中掙扎着,李雲昶卻似知道她的猶豫一般,沉聲道:“先保住命再談其他的吧。”慧安便咬了咬牙,使勁驅趕着馬兒轉過山道,接着便一拽馬繮,策馬離開官道向一落千丈邊的密林山坡衝去。這山坡上本就長滿了樹木,如今雖是沒有長葉子,但卻也黑沉沉一片,二人一馬很快便隱匿了行蹤。慧安回頭去瞧,卻見官道那邊明晃晃閃過幾片亮光,應是黑衣人手中刀片反射的光。
見那亮光沒往這邊追,慧安提着的心纔算稍稍松下。身下驚馬一時難以控制,山坡又佈滿嶙峋碎石,極不平穩,這情況別說是跳馬了,便是一個抓不穩也可能摔下去弄斷脖子。
慧安只覺着五臟六腑都似要顛的翻轉打結起來,耳邊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還有李雲昶微微沉重的呼吸聲。她心中裝着事便也一聲不吭,只努力在馬上穩固身子。
馬兒馱着兩人一路衝下山坡,又奔了大約小半個時辰這纔算是力竭緩緩停了下來。慧安動了動身子這才感覺不對,身後的李雲昶竟不知何時緊緊貼在了她背上,似整個人都在靠着她支撐着。慧安一驚,忙欲回頭去瞧,李雲昶便動了下身子,低聲道:“傷在肩上,無礙,先停了馬。”他的聲音已是顯出了失血的虛弱,慧安卻將提起的心沉了沉,如今她只求他能活着。
她勒了馬,李雲昶便滑下馬背,慧安動了動僵硬的四肢也跳下馬背,回頭卻見李雲昶依着一棵樹一腿屈起坐在地上,正喘息不止,而他肩頭上果然外露着一支白翎箭。不光如此,他那右腿上也有半支箭,箭入血肉,染紅了褲管,可外頭的箭羽卻被他折斷,那半支箭卻是插在馬的屁股上。
慧安蹙了蹙眉,在李雲昶身邊跪下,見他面蒼白着,額頭浮現大顆汗珠,閉着眼睛,眼瞼不住顫抖。不由心中一緊,便慌忙着道:“你怎麼樣啊?到底是誰這般欲取你命?”
李雲昶聞言卻睜開眼睛,見月光下慧安的小臉便在面前,那臉上掛着分明的緊張和焦急,盈盈的目光中浸着關切,李雲昶便勾了下脣,卻道:“怎麼不躲我了?”
慧安完全沒想到他在此刻還能說出這種話來,聞言一愣,片刻竟都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待腦子轉過勁兒來登時便氣的豁地一下站起身來,沉身道:“王爺果然並非凡人,既還有精力和小女開玩笑,想來是無礙了。”
李雲昶早已失血過多,身體極度虛弱,他也是血肉之軀,受的這兩處箭傷雖是皆不在要害,但也疼痛難當。方纔是見慧安擔擾自己,心中一蕩,這才說了那麼一句,也是想緩和下傷痛之感。如今他瞧慧安生了氣,便也不再調笑,只動了動身子悶哼了一聲,蹙着眉道:先給我把箭頭取出來。“
慧安聞言便瞪大了眼睛,吼道:“你瘋了!拔了箭還不流血流死!”
更何況男女授受不親,弄成這般已經夠糟糕了,哪裡有她給他拔箭的道理?!慧安鼓着腮幫子瞪大了眼盯着李雲昶,李雲昶卻也擡了擡眼皮瞧向她,只道:“你不是會醫嗎?”
慧安見他說的輕巧,還一臉的理直氣壯,本該如此的模樣,一點都不考慮自己的閨譽,這便被氣的結舌,半晌才譏諷道:“我會的是獸醫!敢問王爺是馬還是牛?”
他那傷口並不在要害之處,慧安既會醫馬給人拔個箭卻是應能勝任的。李雲昶自知她是不願和自己有肌膚之親,只覺這種被厭棄的感覺異常叫人難受,他沉着臉便要起身,只這一動那箭頭便又往肉中鑽了鑽,只疼的他牙齒打顫。腿一抖,便又坐在了那裡。慧安見他這般,倒是有些軟了下來,悶聲道:“我們就在這裡等着,如今朗朗乾坤,你又是堂堂皇子,出了這種事應該很快就有官府前來救援,你的那些侍衛應該也會很快尋過來的。”李雲昶卻自鼻翼間發出一聲悶哼,道:“怕只怕先趕來的是刺客。”慧安心裡咯噔一下,望向李雲昶,卻見他俊美無匹的臉沉浸在月色下,樹影斑駁落在面上,那光影蓋住了半邊臉,只他眉宇間的冷意和厲色卻一覽無遺。慧安知道李雲昶是個骨子裡極爲冰冷的人,但李雲昶也從未在她面前展現過他真實的一面,故而慧安從未見過這樣的李雲昶。
如今她瞧着不再溫潤,甚至變得冰冷充滿機鋒的李雲昶,卻是被他那樣子給驚了下,不知爲何她心中竟突然覺得從未認識過這個人。他是那麼的陌生,叫她恍惚覺着前世的自己嫁的不是眼前之人!
李雲昶見慧安不說話,只是盯着自己發愣,不由嘆了一聲,道:“是我強人所難了……”
慧安這才醒過神來,想想他方纔的話,一顆心便不停地往下沉。
李雲昶方纔那話分明是在懷疑太子害他!若然真是太子動的手,那官府又怎麼可能會前來相救?休說是等到李雲昶的侍衛了,只怕這會子他們已經盡數死在了刀下!而他們等來等去,等來的也只會是刺客!而李雲昶的傷若是不能及時處理,一會子刺客追來他這樣子根本就走不了多遠,便是不被刺客殺死,也得失血而死。更何況慧安見他褲腿溼了半邊,顯然那箭已經貫穿了大血管,若然來回晃動,只怕失血更多,這樣的他根本就無法行走。而且這箭傷創口面太小,又太深,很容易引發高燒,而高燒不下是最致命的!
慧安想着,已是蹙緊了眉頭,咬牙道:“我去找些柴和再尋尋能不能找到些止血的草藥來!”
她說罷便欲轉身,李雲昶卻詫異地擡眸瞧了她一下,已知她是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不由感嘆慧安的聰慧,接着他脣角揚了揚,道:“不必了,我還能受得住。你過來。”
慧安聞言站定,身影僵了一下才快步過去,再次在李雲昶身邊蹲下,便聽李雲昶道:“我懷中有金瘡藥,還有一把小匕首。”李雲昶說着便勾了勾下馬,示意慧安從他懷中取,慧安聽聞有金瘡藥心中一喜,握了握拳頭,這才探手摸進他的懷中,果真摸到了東西。
她取出那東西來,瞧着李雲昶,又道:“還是生些火吧,我也能瞧的清楚些。”
若是拔箭,免不了要將衣服脫去,李雲昶本就失血過多,這天雖已過了數九寒冬,但到底北方的山林還冷的叫人發顫,慧安只怕他受不住。
李雲昶聞言面色緩和了不少,目光如水滑過慧安的面頰,笑道:“心疼我?”
慧安知他怕引來刺客,可又恨他出言無狀,當即手起刀落,刺啦一聲劃開了李雲昶的褲管,手指有意無意擦過那斷掉的箭支,直疼的李雲昶倒抽一口冷氣。而慧安的臉也因瞧見他暴露在外的修長小腿而紅了紅,只如今已經沒別的選擇。
慧安按捺下心跳,迅速從李雲昶的衣襬處扯了些乾淨的布條,又將金瘡藥的瓶口拽開,將藥倒了一大半在布帶子上,將其放在身旁觸手可及之處。她這才用匕首在他的箭傷處劃了個十字形口子,吸了口氣將他的腿放平,一手按上,一手握住那在外的斷箭,蹙着眉瞧向李雲昶。
李雲昶的眼角睨了慧安一眼,被汗水侵的有些模糊的臉上依舊掛着從容,只點了點頭,道:“拔吧。”
慧安便咬了下脣,回過頭盯着那傷口處,一個狠心,用力拔出了箭頭。那處果然傷及了大血管,登時血噴如注,濺了慧安一臉,慧安也顧不上這些,丟了箭頭便拿起地上撒了藥的布帶,將那藥按在他的傷口處,壓了一陣,待血流緩慢了,這才用布帶將傷口細細紮好。整個過程她心跳如鼓,但是雙手卻不曾顫抖半分,動作極爲流暢,待紮好布結,她才抹了一把汗瞧向李雲昶。
李雲昶大概是疼的狠了,大力的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已,他緊緊的咬着牙,臉微微側着,因牙關緊咬,那原來柔和的面部曲線倒是拉出剛毅的弧線來,薄薄的雙脣抿成了一條線,高挺的鼻子使得他原本微顯柔和的五官異常深刻分明。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睫毛顫抖着瞧了過來,一雙眸子如翰海波濤,翻卷波詭,又如靜謐深潭,不起波瀾。
慧安從不知李雲昶是這樣堅強倔強的人,想着他身爲皇子,養尊處優卻還能如此忍受傷痛卻是不易,由不得便輕聲道:“你若疼的厲害,喊上兩聲,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李雲昶聞言瞧向慧安,月光從樹梢落下流瀉在她姣好的面頰上,爲她鍍上一層銀光,那如瓷一般的肌膚上落了點點血,映着她美麗的面龐顯得極爲妖冶,她長長的睫毛上似沾了汗水,星星點點的,眸子中卻寫着一絲心疼。
李雲昶的心便漏跳了一拍,接着眼中似有笑紋,但是卻是嗯了地一聲,並未多言。慧安想着他怕是疼的厲害,便也沒再開口。又緩了一陣,待他動了動腿,側了身子,慧安纔在他背後跪下,又去拔他肩頭的箭。
因肩上的傷未曾傷及大血管,處理起來卻是比腿上要容易一些,起碼瞧着沒有那般駭人。只慧安拔出箭,上了藥,又包紮好,還沒等給李雲昶拉起落在半肩頭的衣裳,他便再也支持不住身體向後倒來。慧安由不得驚呼一聲,將他扶住,見他緊閉着眼睛,像是暈死了過去,慧安心一緊,忙拍打着他的臉,急聲道:“王爺!王爺!你現在還不能睡啊,不然刺客真來了我可背不動你啊!”
慧安知道人若是陷入深度暈迷便沒那麼容易喚醒,故而下手便有些狠,巴掌拍在李雲昶的面上在靜夜中發出“啪啪”的聲音。
李雲昶本就沒有真正暈迷過去,只是疼痛失血之下頭腦有些迷糊,身上也力竭這才靠在了慧安身上,閉着眼睛歇氣。只他昏昏沉沉之下也能感覺的出來頭下枕着的兩團綿軟。也不知是疼的暈了頭,還是苦中作樂的心態作祟,他竟在想,這裡真軟,真好,她發育的可真好,真想就這麼靠着不起來,就這麼暈死在上面也不錯……只他正做着美夢,慧安毫不客氣的巴掌就落了在面上,李雲昶只覺右頰火辣辣的疼,耳邊響起慧安的咆哮聲,他哭笑不得地牽了牽脣角,眨動着睫毛睜開眼來。
慧安見他醒過來,目光頓時一喜,將他扶起讓他沒有受傷的肩膀靠着樹幹,這便起了身,道:“你坐着歇息下,我去找找那馬跑哪裡去了。”李雲昶見慧安將自己扔下,閃地遠遠的,心裡便有些空落落。背靠着硬邦邦的樹幹,他目光不自主地瞧了眼慧安胸前的傲人鼓起,面上一紅別開了臉。
慧安懶得理他,方纔她沒功夫看着那馬,馬兒卻是不知跑到了什麼地方,若是叫刺客發現了那馬也會循跡尋來,再來將馬找回來一會子萬一真有危險,興許還能派上用場。故而慧安言罷見李雲昶不吭聲,便轉頭尋馬去了。
那馬馱着兩人跑了這許遠早已力竭,就在不遠的林子裡溜達,慧安沒片刻就尋了它牽了回來,卻見李雲昶還是一樣的動作靠着樹,見她過來這才扶着樹站了起來。
慧安沒有過去摻扶,見他站起來,這纔將馬牽過去,道:“我們現在怎麼辦?”李雲昶瞧了慧安一眼,便道:“往東邊走,只要捱到天亮便無礙了。”
往東?往東去是出青屏山回雁州府的路,還是方纔那個問題。
若害李雲昶的人是淳王,那這會子東邊雁州府應該已接到消息,派兵往這邊救援了,他們往那邊正好能和官兵匯合。可若是害他的人是平王,那這麼着無疑是羊入虎口,可官兵畢竟人多嘴雜,謀害皇子是誅九族的大罪,那葉知府便是在雁州經營地再根深蒂固,到底這也是大輝的天下,他也不可能一手遮天。未必敢真的對李雲昶動手,總比等在這裡,等到被刺客無聲無息,毫無顧忌的殺掉的好。
慧安想着便點了點頭,道:“你上馬吧,我牽着你。”
李雲昶聞言嘴角抽了抽,但是淪落到如此地步,也顧不得什麼男兒硬氣了,他也實在沒有力氣多行,這便依言艱難的爬上了馬背。只他坐在馬上累了一頭大汗,慧安卻眼看着連幫把手都不曾,這叫李雲昶多少有些難受,便沉着臉不說話了。
他不說話,慧安還樂的清淨,只牽着馬悶頭就往東面走。兩人就這麼走了有一個多時辰,天氣已漸漸發白,慧安心下微定,提着的一口氣一鬆便覺着渾身疼痛難當。
她若非整日在馬場折騰,只怕經過這一夜的驚險,早就累趴下了,如今心神一鬆,就覺着雙腿發軟,腳步也踉蹌了兩下。李雲昶瞧在眼中,終是開口道:“歇息一會兒吧,天都亮了,應該是無礙了。”
慧安聞言回頭瞧了李雲昶一眼,點了點頭將馬停在一堆大石旁,李雲昶踩着石頭下了馬,慧安才鬆開馬繮,慢步走到一邊的石堆旁也不顧什麼形象舉止了,一屁股坐下揉起腿來。
如今天色已灰濛濛,李雲昶可以清楚的看到慧安臉上身上的血污,見她滿身疲倦,頭髮也散落了不少下來,揉着腿沉默不語,心中便心疼了起來。只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不由就瞧着慧安發起怔來。
慧安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但這會子她心裡亂的很,根本無暇打理他,也不願多理他。
想着這一夜,慧安就喘不過氣來。一方面她覺着發生這種事自己對不住關元鶴,一方面又覺着這事意外,事急從權,她不應該內疚自恥。接着她便又開始擔心前路,若是叫人發現自己這麼和李雲昶呆了一夜,便是關元鶴再喜歡她,也是不會娶她的了。她只有一條路走,那就是嫁給李雲昶!若是以往,她還會擔心以自己的身份沒資格坐上正妃之位,但現在卻是不會了,就衝她救了李雲昶的命,便是李雲昶不願,賢康帝也不會叫兒子背上忘恩負義的罪名,這個秦王妃她是一定能當上的。
可是,她實在對這秦王妃半點興趣都沒有啊,而且想到要再和李雲昶過一輩子,慧安這心中就難受的不行。休說她已和關元鶴髮生了那種事,便是未曾,她今世心中也只有一個關元鶴,對李雲昶是躲都躲不急的。若是揹負着對關元鶴的心,帶着這已經不清白的身子再嫁給李雲昶……慧安想着便幾欲一頭撞死,壓抑地直想跳起來大叫一場。
“擔心他不要你?”頭頂突然響起一個微沉的聲音,慧安一驚,擡頭就見李雲昶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前,正俯身瞧着自己,一雙眼睛黑黑沉沉的卻瞧不出他在想什麼。想着自己弄成這般都是因爲眼前之人,而他此刻竟還冷嘲熱諷,慧安心裡躥起一旺火苗來,騰的一下站起身來,瞪着李雲昶便欲發火。
卻在此時,李雲昶卻突然又開了口,竟道:“他不要,我卻想要你!”
他說的斬釘截鐵,一字一頓,咬字異常清楚,慧安什麼都聽見了,可頭腦偏就覺着轉不過彎兒來,瞪着李雲昶便似他在說什麼獸語一般。
半晌慧安才眨了眨眼,有些欲氣欲笑地瞧着他,問道:“你方纔說什麼?”
李雲昶卻再次道:“我想要你,想的一顆心都疼了!沈慧安,嫁我李雲昶爲妃吧!”
慧安聞言怒極反笑,真真就覺着聽到了非常好笑的笑話一般,她瞧着李雲昶那張俊顏,瞧着他認真的神態,那笑意便越發壓制不住,笑着笑着便彎了腰,笑着笑着眼淚便流了出來。她甚至弄不明白自己爲何要笑,爲何要笑的整個人都癲狂了起來,更弄不明白此刻自己心裡到底是生氣,是哀傷,是楚痛,還是有些復仇後的喜悅和暢快,抑或只是單純的覺着世事可笑。前世求而不得的,今世他竟在此種情況下說出這般話來。她救了他的命,他卻反過來算計她的清白,她是該覺着榮幸,還是該覺得可悲。
只有一點慧安卻清楚,李雲昶今世能夠求娶與她,絕對不單單是一個動心二字。若然沒有她把持住鳳陽侯府在先,若然沒有沈峰一家的歸宗,沒有太后的厚愛,甚至沒有她在南方馬場的表現,單單靠她沈慧安三個字,只怕一輩子休想叫李雲昶說出這種話來。
慧安這兩年想的清楚,對前世的事情也看的愈發明白。
李雲昶身爲皇子,難道對那至高無上的寶座就真無野心?若有,那麼在前世他娶了她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孤女,又是個名聲不好的,不光是恥辱的問題,而是阻拌,是累贅,是阻他前路的絆腳石,也難怪他厭她。
前世她是在平王入主東宮,李雲昶名聲微顯時嫁進秦王府的,只怕那時賢康帝已定下了要平王繼承大統之心。彼時李雲昶的胞弟八皇子李雲祥眼見就要成年開府建制,而佟妃年近四十卻再度受孕。賢康帝要穩固朝堂,要一心將朝堂重心轉到北征之上,便只會幫平王坐穩東宮,而淳王是其愛子,賢康帝對他多有袒護。可李雲昶卻不是,佟妃若再次生育皇子,便是大輝唯一育有三子的貴妃!這是隆寵,而李雲昶只怕也會子憑母貴,在朝臣心中不一樣起來。一個淳王便叫朝廷分化兩堂,賢康帝又豈會再容另一個淳王勢起?故而她,沈慧安,一個父親能力一般,家中兄弟無繼,又失去了家族,失去了勢利的女子,便被賜婚給了李雲昶。
也就是說她本就是賢康帝用來對付、打壓李雲昶的棋子,試問李雲昶又怎會對這樣的她動情?便是前世的她不刁蠻,不任性,識大體,解風情,只怕也是早已註定要失寵的。
慧安先還以爲是自己的算計才惹了李雲昶的厭惡,而今世想來,便覺前世自己的身份嫁做秦王正妃確實有些高攀,尤其是後來她進宮阻皇帝給李雲昶賜封側妃,皇帝竟就答應了。之後李雲昶回京曾大發一場脾氣,如個慧安想來,李雲昶非是個戀美色之人,對面子也不是死抹不開的。他會那般大怒,只怕當時那道賜封側妃的旨意會是李雲昶費了心思求來的,卻偏就叫自己又給扯了後腿,他又豈能不氣?
天下之兵盡皆歸於天子,剝不剝爵只在皇帝的一句話!沈家兵的兵權和鳳陽侯府的爵位本就都是皇帝之物,她卻用此換來了秦王妃的名階,這生意皇帝也太虧了。所以根本不是她沈慧安算計的好,而是皇帝順手推舟,原就有意壓制李雲昶!而她就恰好做了那棋子,做了埋在李雲昶心頭時時提醒他父親對其薄涼的毒針!
想通這些慧安心中既悲又苦,對李雲昶早已再無執念。可如今李雲昶卻又說出娶她的話來,娶她?今世他的這話,又有多少的真心在其中?
慧安漸漸停下笑來,心裡的苦澀越來越多,只覺前世自己和李雲昶少了緣分,若說有緣,也只是孽緣,而今世又何嘗不是如此。她早已對他生了牴觸,休說他着求娶之心不純,便是他真心中愛幕與她,這顆心也已無法生愛了……
李雲昶見慧安那般笑,只蹙眉瞧着她,心中卻是說不出的難受。他握緊了手,面頰已是鐵青一片。
慧安擡頭瞧他,開口卻道:“王爺別忘了,小女定過親了。”
李雲昶見她平靜下來,從她的面上竟是一點也瞧不出她心中作何想,他聽慧安如此說,便急聲道:“今日發生這種事,是誰都沒能預料到的,本王壞了你的清謄,又豈能不負責任。這是天意,任誰也說不出個不對來,定了親還可以退親,想來關元鶴是能理解的。怪只怪你和他緣分不夠,何況那年本就是我求父皇賜婚在前,你本就該是本王的!”
慧安聽他這般說登時愣住,她從不知李雲昶竟是進宮求皇帝賜婚過,可是爲何她最後還是和關元鶴定了親?
慧安想着,李雲昶卻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她低聲道:“慧安,和我在一起吧,做我的妻……”
求你了!他在心中默唸着,抱着慧安的手臂也不知是因失力,還是激動,竟有些微微顫抖。那聲音帶着一絲請求,一絲隱忍的脆弱,似極爲害怕會聽到拒絕的話一般。他心中確實是害怕的,自從再次重逢,慧安的美、她的好一點點在心中紮根,尤其經過今夜他更堅定了要她的心。可他也知她已定親,甚至即將成婚。她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這樣的想法自重逢後便一直折磨着他的心,叫他覺着慧安離他是那麼的遠,可今日她就在這裡融手可及!只要叫人瞧見他們在一起,她便只能嫁給他,任誰都說不出一個不對來。便是關府,便是關元鶴也只能認栽!
這叫李雲昶簡直覺着喜從天降,是蒼天有眼,緣分天定,將慧安送到了他的身邊來。他又豈會再次放手?故而他細細聆聽着,蠱惑着,希望能聽到慧安答應的聲音,甚至他俊美的面孔上流露出害怕拒絕的不安,因爲他很清楚,今日若是不成,他只怕再無機會按近她了!
慧安一時不查,被他抱個正着,耳邊響起他溫柔到乞求的話語,若她心中還裝着李雲昶只怕此刻腦子早己失了理智,再不能分辨什麼。可慧安偏此刻心中已沒了他,故而李雲昶的話,他的蠱惑,在慧安耳中都是一種諷刺。他這是要處心積慮地誘哄她,誘騙她失了閨謄,無路可退,只可能從了他!若然他心中真有她,真爲她作想,難道不該多爲她考慮,努力彌補今夜的過錯,努力叫事情回到原先的軌道上去嗎?他說這麼多,做這麼多,爲的還是他的一己之私,爲的還是他自己的慾望罷了!
慧安心中清明,面上只冷冷一笑,慢慢扯開李雲昶環抱着的雙臂,盯着他,卻是一字一字地冷聲道:“秦王殿下您聽請楚,對你,我無法生愛,不論如何,我不會和你在一起!”言罷,她雙眼微微眯起,擡手便一掌劈在了李雲昶的脖後。李雲昶還來不及分辨慧安的話,就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她砍暈了李雲昶便迅速地將他拖到了一邊的亂石堆後,尋了些枯枝遮擋住,只瞧了他一眼便跳出亂石堆,爬上馬背往東面奔。
方纔慧安被李雲昶一攪,卻是思緒清明瞭起來。若然此刻還危機重重,李雲昶又怎麼才心思和她談情說愛?
如今天色已經大亮,一夜都沒能被那些刺客追到,只能說明事情有變,那些刺客八成已被拿下。而尋找李雲昶的人應該已快到了,此刻她萬萬不能再和李雲昶在一起了!只要不叫人瞧見她和李雲昶在一起,這事就還有轉機,便是最後有些不明不白的,傳出什麼流言蜚語來,但只要關元鶴相信她,只要沒被人拿到實質性的把柄,她的閨譽便還有救!
得快些回到大隊中才行,春兒幾個都不是莽撞的,也許她們能替她遮掩着呢。何況昨夜情況那般危急,又是黑燈瞎火的,也未必有人看到她和李雲昶一起離開。李雲昶醒來,只要她不在跟前,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沈影和沈景兩個一早便跟在大隊中做了粗使丫頭,昨夜應是被阻在了後隊,她們發現自己不見了,應該也正在尋她。隊伍若是脫險,一準會被護送着去雁州府,所以往東面跑是不會有錯的。慧安這般想着,便愈發加快了馬速。
只她跑了沒一陣子,便聞前頭傳來人聲,慧安一驚,嚇得忙勒了馬,跑下馬便尋了個暗處躲了起來。沒一會便見有身着官兵服飾的人影在前頭晃動,慧安生怕被他們發現蹤跡,正急的滿頭大汗欲尋地方躲藏,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壓低的喊聲: “主子!”
慧安猛的回頭,正見沈景飛奔而來,一晃便到了近前,便道:“快!帶我藏起來!”
慧安言罷,沈景便環住她的腰身,不知從那裡甩出一個帶鉤子的鎖鏈來,往山壁上一扔,帶死死抓住,便帶着慧安飛縱而上,沿着山壁攀附在了半山腰上,她找了支點,又如是攀附了兩下,兩人這便吊在了半壁上。
慧安低頭卻見那些官兵已搜尋到了這邊,發現了那匹馬,查看一番,迅速叫嚷着往李雲昶藏身那方向奔了過去。慧安見那領頭之人分明是李雲昶的侍衛李明,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一陣後怕。
只差一點……
待人羣遠去,她才瞧向沈景,還沒開口詢問,沈景便道:“屬下和沈影尋到秦王時主子已經離開了,屬下追了過來,沈影留在秦王那邊了,主子放心,她不會叫人瞧見的。”慧安聞言便道:“瞧見也無妨,你快先帶我回大隊,再晚只怕來不及了!”沈景也知慧安擔憂什麼,點了頭便帶着她跳下山壁,拉着慧安跑了一陣,這才兩指入嘴發出一聲尖鳴,片刻她那馬兒便奔了過來。
馬隊果然如慧安所料,已被護送着去了雁州府,慧安被沈景送回城中,到了雁州府衙,避開人羣一路往馬隊落腳的後院而去。
如今雖是天色已經大亮,但好在出了大事,州府的兵馬早已出動去尋李雲昶,這州府中雖也派了兵勇把守,但似乎昨夜馬隊多有傷亡,又是剛剛被護送着進了府衙,故而府衙有些混亂,人來人往,慌亂的很。
沈景帶着慧安接近了後院,兩人隱在暗處觀察了一陣,這才尋到春兒等人的蹤跡。靠近了那小院,慧安就聽院中春兒正對人說着話:“我們姑娘在閣樓上,這纔剛剛睡下,昨夜受了驚,這會子卻是無礙了。你這醫官也太猖狂,哪裡有非給人瞧病的道理?葉夫人,按說您來瞧我們姑娘,我們是不該攔着,可昨夜我們姑娘實在受了驚嚇,這會子纔剛剛歇下,您看是不是……”
慧安聞言便知春兒幾個果然生了心眼,瞞去了她失蹤的事情!她心中登時一定,喜悅的彎了彎眉眼,衝沈景使了個眼色。沈景便帶着她繞過院牆,來到了閣樓的後面,她正欲送慧安上樓,慧安卻接過她手中的鎖鏈,道:“我自己上去,你快去前頭給春兒打個招呼,別再叫人起了疑心。”
沈景聞言點了頭,這便又往前院跑,慧安將鎖鏈摔上窗櫺,掩着後牆身姿輕捷地爬了上去,待趴住了窗櫺,不由心中一喜,一手推開窗戶,正欲往裡探看,便聽裡面響起一聲驚呼:“姑娘?”那聲音正是夏兒!
慧安這下樂了,也不再瞧那屋中,只低着頭將掛在窗櫺上的鎖鏈拽起往屋中扔,一面一手趴着窗櫺,一手伸出,道:“快拉我上去!別叫人瞧見了!”她言罷,便覺伸出的手被人大力握住,接着一個向上帶的力量傳來,她被輕輕鬆鬆拉了上去,腰身一緊,直接被拽進了屋,身後呯地一聲響,卻是推開的窗戶被帶上了。
慧安心中暗喜,只道夏兒果真機靈,到底是學過武的,力氣也大動作也敏捷,不由咯咯一笑,道:“別怕,我回來了!”
誰知接着頭頂便傳來一聲低沉冷笑,慧安盈盈的眸子擡起,當即笑靨便僵在了臉上。只見關元鶴沉着一張臉,目光正冷峻如刀般落在她面上,整個人都似帶着一股凜冽張揚的磅礴威壓死死盯着自己。而他的大掌還停在她的腰身間,似有越握越緊的趨勢。
一旁窗戶邊,夏兒白着一張臉,正哆哆嗦嗦的也瞧着她,顫着聲音喊了句:“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