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厚黑教主傳(全書完)

傳到第八代上,出了一顆思想界的慧星,讀書窮理,好立異說,那便是以“面厚心黑”創立的李宗吾氏,這人自民國以來,已成四川的名人了。

我因避寇入川,得讀李氏的許多著作,由彼此通信,而得相晤識,而結爲好友,始盡知他的生平行事和言論思想,他並不是象外間所傳的虛妄怪誕,立意在驚世駭俗的人,他的爲人,既不面厚,也不心黑;但他偏偏提倡“厚黑學”,偏偏自稱爲“厚黑教主”,這種“反話正說”的作風,究竟是爲何而來?世人不必笑他罵他,應當先加以深切的反省纔是。釋迦並不應該入地獄,耶穌並不應該釘十字架,但釋迦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耶穌偏說:“凡不背十字架走的人,不配做我們的門徒。”這又是所爲何來?我們同樣應該加以反省的。至手李氏的談教育,談政治,談學術思想等,都是一本正經的立論;不過他的思想有些奇僻,往往發前人之未發,言近人之未言,於是一般傳統的學者,就罵他是旁門外道罷了。如今李氏已作古人,再不怕他放言高論了,可是他一生的行事,尚爲世人所不盡知,生前的言論思想,也有許多是被忽視的。我爲紀念這位亡友起見,不惜筆墨,作此厚黑教主傳,好教世人藉以評定他的功罪。

李宗吾氏,生於光緒五年正月十三日。“宗吾”二宇,不是他的原名,這是他後來一再改定的。他的名號幾經改變,當他幼年的時候,脾氣非常蠻橫,毫不依理,見者呼爲“人王”;他的父親就把“人王”二字,合爲“全”字,加上輩“世”字,名爲世全。算命先生說他命中少“金”,就加上金旁,成爲世銓,後來私塾先生又說他命中少“木”,並不少金,他也正嫌父親爲他命的名不好,便自己改名世階字宗儒,這是表示信從孔子的意思。二十五歲,思想大變,對於儒教頗不滿意,心想與其宗法孔子,不如宗法自己,因改名爲宗吾。他常說:“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的旗幟。”以後宗吾,字行,而世階的名字,就幾乎無人知道了。

宗吾兄弟七人,姊妹二人,在兄弟中,他是行六,三哥早死,其餘六房均得成立,他的父親命名爲“六謙堂”。除他一人外,兄弟皆務農,惟他的七弟後來開機房,略具商業性質。宗吾是相信遺傳和胎教的,他說他之好讀書,是決定在先天的,因爲生他的那幾年,正懸他父親閉門讀書的時候。並且他還引蘇氏父子爲證,他說:“世稱蘇老泉二十七歲,才發奮讀書。考老泉生於宋真宗祥符二年乙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滿二十七歲。蘇東坡生於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蘇子由生於已卯年二月二十日,他們兄弟二人,正是老泉發奮讀書時代生的。歷史上二十七歲才發奮讀書的,只有老泉一人,生出二位文豪;四十歲才發奮讀書的,只有我父親一人,生出一位教主,豈非奇事。東坡才氣縱橫,文章豪邁;子由則人甚沉靜,好黃老之學,所注老子解,推之古今傑作。大約老泉發奮讀書,初時奮發踔厲,後則入理漸深,漸爲沉靜,故東坡子由二人,稟賦不同。我生於我父親發奮讀書的末年,故我性沉靜,喜老子,頗類子由;惜我生於農家,爲學不得門徑,未免有愧子由了。”他說他的奇怪思想,也是稟自他父親,實則他家一連幾代,性格都有點特殊。我們先追溯到他的曾祖說起,來剖視一下他的血統看看。

宗吾的曾祖,名求枋,性格異常嚴肅,雖是一個開染店的老闆,可是道貌岸然,無人不敬畏他。凡族親子弟,應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如果走到他的店門,立即屏氣斂容,不敢徑過。但他對人並無疾言厲色,仍是具有一副慈祥溫和的態度。生平從未作過虧心事,享壽七十歲。臨死之前,命家人捧手進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理,然後憑几而卒。

宗吾的祖父,名樂山,一生務農,曾耘小菜出售;暇時販油燭及草鞋,沿街叫賣。身形魁偉,性情樸素。上街擔糞,有人和他說話,他必站立對答,糞擔在肩上,不知放下。遇狡猾的人,就故意拿他開心,久談不止,他便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引得滿街人捧腹大笑。他於晚飯後便睡,及至家人就寢時,他已睡醒了,以後即不再睡。睡熟時,呼亦不醒,如呼“強盜來了!”即驚然而起。他於晚睡之後,即整理明日應賣小菜,整理完了,便手持一杆,往守菜圃。菜圃臨近大路,賊人偷東西從此經過的,往往被他奪下,交還失主,所以賊人非常怕他,常常繞道而行。家中平日是捨不得吃肉的,到了年終,他才割肉十斤,準備醃起。自己持刀修削邊角,削下來的約有半斤,便命他的妻子拔蘿蔔作湯,並切切囑他:“大的留着出售,小的留着長成,須擇一窩雙生和破裂不能賣的,才撥來。”他的妻子找遍了圃中,不得一棵,他才忍痛允許拔來使用了。湯熱,他親自持勺,盛入碗內,又倒入鍋中,再盛再倒,再倒再盛。他的妻子問道:“你這是幹什麼呢?”他說:“我想分給家人和工人,苦於不能公平和普遍啊!”這事過於不久,便一病而死。他的妻子割肉一方,獻於靈前,一見即痛哭,自語“淚比肉多”!又因痛惜不已,即取他生前所用扁擔珍藏起來,並且說:“後世子孫如昌達,常用紅綾包裹,懸掛在正堂樑上,永留紀念!”據說這條扁擔經他的子孫保留到民國九年,竟被賊人毀了。他的妻子曾氏,是高山寨富家的女兒,出嫁以後,終年陪着丈夫操作,挑水擔糞,從無勞怨。有時歸寧,看見貓犬剩餘的食物,即暗暗想到,我家怎能得到這樣的剩飯的食物?宗吾幼時,聽到他的父母屢次述及此事,告誡他們兄弟說:“先人這時窮困,這般勤苦,一食之難,竟到如此地步,做兒孫的千萬不可忘記啊!”

宗吾的父親,名高仁,宇靜安。他原是在外學生意的自父親去世後,便爲家農,與他的妻子共同操作,終日勤勞的情形,一如他的父母。常常取出他的父親遺留的扁擔,以作警戒,因而家道漸裕,得以購置田產。不幸在四十歲上,因勞致疾,醫生警告他說:“趕緊把家務丟了,安心靜養,否則非死不可!”他便把家務完全交付給妻子,自己專心養病。三年之後,始得生愈。他在養病期間,纔得到看書的機會,先尋到三國演義、列國演義等書來看,以後就看起四書講章來,他一看再看,於是從中就看出道理來,便是“書即世事,世事即書。”

他後來只看三本書,其他各書全不看了。哪三本書呢?一是《聖諭廣訓》,這書是乾隆所頒行天下的,後附朱伯盧的治家格言。二是《劌心要覽》,還只是看全書中的一本,中載司馬光及唐翼修等名言,他呼之爲格言書。三是楊繼盛參嚴嵩十惡五好的奏摺,後附遺囑(是椒山赴義前夕,書以訓子的,所言皆居家處事之道)。此外還有一本三字經註解,信不常看。就是那三本大書中,還只有前二書是他手不釋卷的。臨死前數日,猶閱讀不忍放下。他常說:“書讀那麼多幹什麼。每一書中,自己覺得那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記下,照着去行;其餘不合心意的,就不必看了。”

他最愛高聲朗讀的,在《聖渝廣訓》中,有這兩句:“人不知孝父母,獨不思父母愛子之心乎?”在《劌心要覽》中,有這幾句:“貧賤生勤儉,勤儉生富貴,富貴生驕奢,驕奢生淫俠,淫佚又生貧賤。”

他讀書固然是如此之少,而平生從未寫過一個字,尤其稀奇。當宗吾七八歲時,發生一件急事,他父親叫他拿筆墨來,等他拿來了他父親又說不寫了。但是宗吾偏說:“我的奇怪思想是發源於我父,讀書的方式,也取法於我父。”這事,久後當加以證明。

宗吾的父親自大病之後,即不敢再作笨重的工作,不過偶爾扯扯甘蔗葉,或種胡豆時蓋蓋灰罷了。但有暇即看書,自然是他心愛的那幾本書,每當工人到田裡工作時,他便攜着煙竿,或火籠(一種烤火爐),挾着書,坐在田邊,時而同工人淡天,時而自己看書。他對於農事,異常內行,每晨必巡視壟—次,常說:“我睡在家中,工人在田間工作的情形,我都知道。”當家人從田間歸來,他常問:“工作人到何處了?”如果因末留心,對答得不確實,他便笑着道:“不要瞎說!”

他一生注重早起,他說曾讀過三個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張早起的。朱伯盧雲:“黎明即起”;唐翼修雲:“早眠早起,勤理家務”;韓魏公雲:“治家早起,百務自然舒展,縱樂夜爲,凡事恐有疏虞。”因此,他雖不象他父親那樣早起,但他總是雞鳴而起,無一日獨斷,就是隆冬大雪,亦無不如此。

那時還沒有火柴,他每晨起來,便用火鏈敲火石,將燈點燃,遂以木炭生着火籠,溫酒獨酌,然後口含葉煙,一直坐到天明,這時,便將工人應做的工作,及自己應辦的事,一一規劃妥當了。所以他處理家務,都是有理有條;工人作工,時間也無片刻浪費。他怕工人起晚了,耽誤工作,而每晨呼喊他們,又覺得討厭;於是他把堂門做得很緊,一見窗上發白色,即把堂門砰一聲打開,工人自然也就驚醒了。

他因爲愛早起,好思考,所以生平與人交涉,無一次失敗。他常說:“凡與人交涉,必須將他如何來,我如何應,四面八方都想過,臨到交涉時,任他從哪面來,我都可以應付。”

當他病癒之後,鄰近有一宅院想賣給他,他也很想要,但是苦於索價太高,就故意對賣主說:“價錢太高,我買不起。”可是彼此勾心鬥角,牽牽連連,總不肯把事放過。鄰人怨他當買不買,聲言要到官府控告,他也不理;甚至把他家的出路掘了,他就由屋盾繞道而行,也不與人計較。結果,那庭宅院,還是賣紿與他,這時又生種種糾葛,他仍得到最後的勝利。

宗吾對我說,他的七弟世本,便是他父親與鄰人勾心鬥角時生的。果然世本爲人處世,精幹機警,後來他的父母死,哥嫂死,喪事都由他一人包辦,辦得條條有理。世本還對人說:“我無事,坐起來就打瞌睡;有事辦,則精神百倍。這幾年,幸而家中死了幾個人,還算有事可辦,不然這日子就真難過!”於是宗吾又據以證明他的遺傳及胎教說,他希望科學研究一下。他的父親死時,享壽六十九歲,那時已成小康之家了。

廣東人的祖宗紀念,鄉土觀念,以及團結的精神,是很強的。李家自到蜀以來,對於原籍的先人墳墓,和同族的安全,仍是深深地紀念着的。所以他們還派人赴粵掃墓,並慰問同族的父老子弟。在四川更是設有宗祠。宗祠的設立,據說是外省人來川,常被本地人欺凌,於是他們相約,凡廣東姓李的人家,成立一會,叫做,“捧捧會”,有來欺凌的,就一齊同他們拚命。以後有人說“捧捧會”是違法的,:才改立宗祠。

廣東人入川的,嫁女娶媳,必擇廣東人,偶爾破例娶本地女子,入門也必須學說廣東話。家庭及親戚往來,更要說廣東話,否則說叫賣祖宗。李家自潤唐到宗吾一輩,算來已有八世了;但他兄弟姐妹九人,都是和廣東人結親的。有這強烈的民族性格,再加以代代相傳的個性血統,假如我們相信遺傳學的話,則產生出一位賦有奇怪思想的李宗吾,這是不足爲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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