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河口在激戰,廣宗城也在激戰。
不過,丁大勇的命卻還沒有碎,在城內叛軍的呼應下,皇甫嵩指揮麾下將士內外夾擊,廣宗城再也沒有可仗持的險阻可守,但他依然站在廣宗城的核心處,站在這座象徵着黃巾一方的縣衙大堂中。
他已經很累了,他斬殺了七八名叛軍,也砍死了三五名漢軍,他的刀已經彎曲,他的血還未流乾,他依然還吊着一口氣。
他還在等一個人,人公將軍張樑。
他是將軍的兵,將軍未到,他又怎麼捨得去死!天公將軍已經走了,地公將軍還在下曲陽,這座城只有一名將軍,人公將軍。他相信將軍還活着,他也相信將軍定能帶領他們推翻這腐敗的朝廷,實現真正的天下太平!
“報旅帥!”
一名親衛跌跌撞撞的從門外跑了進來:“漢賊在叛徒的接應下已經全部入城,如今廣宗城東南西北四門都在漢賊手中!”
看着這張年輕卻又疲憊的臉孔,滿臉血污,有他自己的,也有別人的。丁大勇擡起頭來,輕輕的拍了拍親衛的肩膀,問道:“痛嗎?”
“嘿嘿,不痛!”親衛在臉上胡亂的擦了一把,咧嘴一笑彷彿萬山叢中一朵綻放的彼岸花,“在我阿翁和阿母去世的時候就已經痛過了,如今這點痛,不過是在臉上和身上加幾道傷疤吧!”
扶着護衛坐在椅子上,獨自站了起來聽着城內越來越近的廝殺聲,丁大勇心中驀然一痛,看來自己已經等不到將軍了,一口鮮血噴灑而出化作點點猩紅的杜鵑花落在地上。
“旅帥!”衆親衛心中大慟,向丁大勇飛奔而去。
丁大勇搖了搖頭自己撐起來,默然片刻,擦了擦嘴角的鮮血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兄弟們,你們後悔嗎?”
“不後悔!”
“不後悔!”
小猴子和堂上的十數名親衛錘了錘自己的胸口站起來,努力的擡頭注視着丁大勇,臉上一道道淚水爬過的小溝。
“不後悔就好,不後悔就好!既然大家都不後悔,那我們就一起坐下來說道說道,好嗎?”
“可是,旅帥…”
丁大勇搖了搖頭,看着門外的點點陽光和那斑駁的影子,眼神中帶着一絲落寞,揚了揚手打斷了小猴子的話頭:“小猴子,我們幾萬孤軍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撐到現在,已經堅持了四五個時辰了,這是我們的意志我們的不屈,也是我們的勝利。
但,該來的終究會來的,我們已經等不到將軍了。如果將軍有知,想必也不會責怪我們。那麼,現在就讓我們在一起享受一下最後的安寧吧!”
“是,旅帥!”
小猴子悄悄的看着眼前這道單瘦的背影,低下頭去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慢慢的站起來,幫着門口和堂上的親兵拾掇了幾張矮凳團團的圍坐在丁大勇身邊。
丁大勇坐在中間,打量着四周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容,目光亦如這夕陽一般和睦:“兄弟們,這一年來我們隨着教主和將軍轉戰冀州四處征伐,像草原上的馬兒一樣飛奔不停歇,你們可還記得自己的家鄉和家中的親人嗎?
不怕你們嘲笑我,我還記得。我記得我走的那天,也是這般的天氣也是這般的落日。我站在村口,看着你們的嫂子抱着我家那臭小子就站在大樹下,一道道陽光灑在家鄉門前的那棵大樹上,也灑在你嫂子的身上,是那麼的安寧,那麼的平和。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戰死沙場或者天下太平後回到家鄉,我一定還要再次享受一把陽光。我征戰了快一年,那個場景也總是出現在我的夢中。
雖然將軍不知去向,教主已經仙去,我們也可能失敗了。但我卻很欣慰,今天和那天一般,又是這樣的天氣和這樣的落日,我終究又可以躺在這和煦的陽光裡了。”
“旅帥!”
“別哭!你們都是我的兄弟我的手足,也是我太平道最堅貞的勇士。不管是死去,還是活着,我們都不需要淚水,我們都應該面帶笑容從容面對,因爲我們都曾經爲這個深愛的世道奮鬥過!”
丁大勇擦乾小猴子和身邊親兵臉頰上的淚水,臉上掛着春風一樣的笑容,聲音卻格外的堅定。
陽光從丁大勇背後的門隙中擠進來,將他的身影拉的老長老長,也映襯的他格外光彩,就彷彿龍擡頭那日的張角站在高臺上揮舞着長劍的那一刻。
但,丁大勇沒有張角的威壓,也沒有張角的驚才絕豔,他只有和煦,也只有鄰家兄長那樣的關切和愛護。
小猴子和衆親衛擦乾眼淚,緊緊的圍着丁大勇,紛紛的講述着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兄妹和自己的愛人。
聲音平淡,神態安穩,或許他們也知道,在即將離開之前,能夠平和從容甚至溫馨的告別這個世界,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門外的廝殺聲更加的近了。
……
夕陽斜照,屋子外忽然靜了下來,縣衙大門的光線被兩道高大的身影遮的嚴嚴實實,屋子裡已經見不到幾許陽光。
“將軍呢?”
丁大勇轉過頭來,看着門口兩人點了點頭,彷彿像是遇見幾個熟人打招呼一般,聲音輕柔的如一股春風,輕輕的吹散了屋中親衛們剛剛聚集起來的不安和激動。
王黎緩緩走過去,將手中的布袋放置在案桌上,輕輕的解開布袋的四角,一顆頭顱霍然出現在衆人面前。
那是張樑的頭顱,不再是城頭上假冒的那種頭顱,而是真正的張樑。鼻子、眼睛、眉毛、嘴巴和耳朵所有的五官以及面容都是那麼的真實,只是臉上冷冰冰的,再也沒有任何的笑容。
“將軍!”
衆親衛悲痛欲絕,雖然他們已經猜到人公將軍多半已經凶多吉少了,但是當他們看見張樑的人頭的時候,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憤和怒火。
“哐!”的一聲,衆親衛手中的刀劍齊齊出鞘,憤怒的指向王黎二人。
丁大勇木然的擺了擺手,輕輕的撫摸着那顆帶血的人頭,一滴眼淚從眼眶滑下。
希望已斷,只有悲哀,發自肺腑的悲哀!
他和天公將軍、人公將軍他們一起堅持的太平道就這樣沒落,就這樣湮滅在歷史的洪流中。
或許地公將軍在下曲陽還能再堅持些時日,或許也還有後來人高舉太平的旗幟,但是那還和之前的太平大道一樣嗎?那還是天公將軍和人公將軍以及自己堅持的太平大道嗎!
仇恨?看着眼前斷送了他們最後希望的兩個人,他好像也恨不起來。廣宗城中,冀州境內都是敵人的吶喊聲。一瞬間,他甚至已感覺到四面楚歌,舉世皆敵。
這個世界總是對妄圖改變它的人充滿惡意,而更爲諷刺的是,他依然善待着這個世界!
罷了罷了,既然已經享受了這個世界最後的一片安寧,何不如就此歸去?看着透過兩人身影穿透而來的斑駁陽光,丁大勇靠在案桌上,緊緊的抱起張樑的人頭就像抱着自己的妻子一般,一絲鮮血從嘴角溢出,立時氣絕。
“旅帥!”
衆親衛收回憤怒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旅帥,呼聲中雖然帶着沉痛和焦躁。但是,他們卻都沒有再去打擾丁大勇的安詳,只是緩慢的靠過來,手中的刀劍順勢一翻插在自己的胸口,身軀依然如朝拜一樣團團圍在丁大勇四周。
小猴子並沒有自盡,他望着旅帥和衆位兄弟的遺骸,眼中沒有悲傷,甚至也沒有怒火。
死亡固然不易,活着更加艱難。世上只有胸懷死志的黃巾戰士,哪有苟且偷生的太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