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洋握着秋雲的手,心潮澎湃,他恨不能馬上將秋雲抱在懷裡,只是小賣部有幾個大嬸站在門口,正朝着這邊張望,他不敢有小動作。
前一次在康家,侯海洋寫過這詞,寫這幅詞時,他腦中回想着站在公安局家屬院外的情景,他與秋雲的隔閡只是公安局家屬院的一道圍牆。這道圍牆看上去千瘡百孔,對於侯海洋這種村小教師卻具有不可逾越的嚴肅性。種種情緒,都被侯海洋帶進了書法之中。
“你面試情況如何?”
秋雲挽着侯海洋的胳膊,手裡提着些熟食,叮囑道:“坐三十多小時硬座,人太辛苦。上車以後就找列車員補票,我這有個工作證,找堂弟借的正式工作證,我堂弟與你有六分相似,你就說是鐵路家屬。”
馬小梅揉着眼,道:“侯老師,謝謝你。”
此時康璉寫的同樣一首詞,讓人覺得是風輕雲淡的日子,一位老者站在樓上,看着牆內外的兒孫輩們做着遊戲。康璉將筆放在筆架上,道:“看你寫了這幅字,一時手癢,自我感覺沒有你寫得好。”
馬小梅是火車上遇老鄉,比侯海洋更激動,開始作自我介紹:“我們是幾個同學一起到深圳,李永紅、張強強是新鄉的,李軍和杜峰是馬駝鎮的。”她又摸出一個雞蛋,見侯海洋不要,還是不由分說地塞到了侯海洋手裡。
秋雲倒吸了一口涼氣,詢問了具體情況,感嘆道:“在新鄉工作大半年,對鄉村有了真正的感性認識。如果留在茂東,永遠也不會想到新鄉學校是什麼樣子。”絕大多數鄉村老師都是實實在在生活其間,困難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秋雲生活在新鄉,她遲早要走,困難和痛苦只是生活體驗。
女孩子喘息未定就開始招呼周圍幾個人,還用力將另一個女孩子拉到身邊來,這個動作惹來了好幾聲罵。女孩子沒有顧得上還嘴,她又開始喊着“張強強、李軍、杜峰”,這三個男子都在這個車廂,不過被行人隔開,相互能看見,暫時無法聚攏。
雞蛋女孩看了侯海洋幾眼,臉上露出笑容,道:“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牛背蛇小學的侯老師。我是蠻子哥的堂妹馬小梅,殺年豬時我爸參加了的,他們都叫我爸馬大漢。”
十點,一名列車工作人員拿着擴音器喊:“茂東到廣州的xxx列車到站了,請本次列車的旅客檢票入站,帶好隨身物品。”她說着帶有濃重茂東口音的普通話,h和f分不清楚,平常侯海洋總會笑這種口音,此時即將離開家鄉,他突然覺得如此口音很親切。
康璉讚道:“小侯的藝術直覺很了不起,基本上抓住了要害。寫這幅字時,我腦裡想着的是康明的小院。小侯有相當好的基礎,可是在書法上要自成一派則需要長期磨鍊,提髙功底,方能水到渠成。”
站在侯海洋身前的是一個帶着純樸農家氣息的女孩子,她和另一個女孩將行李和另一個編織袋子放在腳邊。兩個女孩子適應了車上的環境,開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口地道的巴山話讓侯海洋感到很親切。
聽了侯海洋發自肺腑的言語,秋雲所有的委屈隨風飄散。她握着侯海洋的手,道:“我想留你多住幾天,已經辭職了,就是自由身,何必忙在這一時。”
座椅下面還睡着一位乘客,他睡得迷迷糊糊,在夢中踹了一腳,踢到了馬小梅。侯海洋蹲下來,搞清楚狀況以後,對馬小梅道:“沒有啥,出門在外,磕磕碰碰難免。”
當初秋雲到新鄉,主要原因就是秋忠勇涉黑被紀律機關和檢察機關調查,“涉黑警察”這個名聲讓秋雲不願意留在這個院子。秋忠勇總覺得虧欠了女兒,他拉住了秋雲媽媽,道:“你到哪裡去找?小云帶着傳呼,你給她打個傳呼。”
康璉家中打掃得相當乾淨,唯獨在餐桌上放着一隻碗,裡面有半碗麪,麪條裡有綠色的菠菜以及雞蛋。侯海洋在新鄉之時經常以麪條爲主食,算是煮麪條的老手,從麪湯的顏色以及麪條形狀來看,這碗麪肯定不好吃。
茂東火車站不是始發站,經過前面嶺西大站,火車上擠滿了南下的人。侯海洋預料到這個情況,但是他沒有想到接近夏天時仍然會有這麼多的人。在人流之中,侯海洋完全是被動往前走,一張張焦急的臉,匆匆的腳步,彙集在一起形成了強大的氣場,讓他心裡受到影響,很快變成螞蟻大軍中的一員,一路小跑着接近了綠皮火車。
“我們家在那裡,三幢,四樓,陽臺那邊就是我的房間。”
秋雲穿了淡紅色的連衣長裙,站在行道樹前面,道:“別跑這麼快,地上滑。”侯海洋喘了幾口粗氣,道:“我辭職了,買了後天到廣東的火車票。”
侯海洋見鴨腳木背後的圍牆還有些空間,在秋雲耳邊說道:“到圍牆邊上去。”牽着秋雲的手,從兩顆碩大的鴨腳木中間穿過,來到圍牆處。侯海洋背靠着圍牆,眼睛平視着前方,用這種姿勢就能在親熱之時準確看見樹木外面的動靜,不至於有人闖入而發生尷尬。
秋雲用手封住侯海洋的嘴巴,道:“我愛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文憑。以後不能離開我,也不要再提十天不回傳呼就怎麼樣的事。”
侯海洋看着工作證上的照片,笑了起來,道:“你堂弟是個眼鏡,哪裡有我長得帥,一點都不像。”秋雲道:“工作證是真的,都是鐵路職工,誰會認真查你。”
坐在石発子上,眼睛可以盯着不遠處的窗戶,他們處於黑暗中,能夠清楚地看到窗戶裡的情況,而窗戶裡的人很難看透黑暗。兩人說着話慢慢就靠在了一起,擁抱着,互相急切地撫摸。
侯海洋在小賣部轉了半天,等得心焦,再次撥打了康璉的電話。在畢業的時間裡,他遇到了許多面目不同的人,奸惡者如劉清德、多語者如李酸酸、幸運者如劉友樹、耿直者如蔣剛、狡猾者如杜強。康璉作爲有成就的長者,因爲愛惜人才而主動提攜後輩,沒有其他功利,點滴之恩讓處於人生低谷的侯海洋深深地感激。
秋雲綿軟無力地靠在侯海洋懷裡,隨着那轟炸機的狂轟猛炸,她的身體燃燒起來,尤其是小腹有一團火在燃燒。當蕾絲小褲褪下之後,有力的衝刺如約而至,她咬着嘴脣,儘量不讓自己發出呻吟聲。
“你到底還是辭職了,走得這麼急,不在茂東多玩幾天?”秋雲對侯海洋辭職沒有感到太意外,只是想到男友心急火燒般要離開自己,感到了些許委屈。
“謝謝康老師。”侯海洋準備將名片收進口袋,正欲放進去,他想起一事,道,“我拿了名片,康老師就沒有名片了,無法與朋友聯繫,我把名片抄一遍。”
兩人在書房裡談論着書法,不知不覺到了六點。侯海洋肚子咕咕叫起來之時,兩人才匆匆從書房來到廚房。康璉跟在侯海洋身後,道:“自從老太婆到美國帶孫子,我煮飯的水平直線上升,不過同小侯相比還有差距,我準備買菜譜,認真把生活過好。”
秋雲將侯海洋領到一個角落裡,這裡大樹成林,林間的石凳子隱藏在灌木叢中,是一個茂密灌木形成的死角。
5月12日早上,在秋雲的陪送下,侯海洋來到了茂東火車站。
終於,火車徐徐開動了,清風習習吹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十點鐘,傳呼機終於響了起來。
侯海洋利用黑暗作掩護,用隱蔽的手法摸了摸秋雲的腰肢,安慰道:“你總算是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我以前所有都歸零,還得從頭開始。”?“不會歸零,你以前的經歷都是一筆財富,我相信你能成功。”秋雲說到這裡,停頓下來,腰間的輕微撫摸讓她的身體燃燒起來,她同樣渴望男友的愛撫。
與秋雲揮手告別以後,侯海洋提着手提包大踏步走進火車站,在進檢票口時,他回頭向淚水婆娑的秋雲揮了揮手,隨着人流向前。再回頭時,秋雲已經被淹沒在人羣之中,她的身影突然就消失在人海之中。消失得如此突然,讓侯海洋猝不及防。
“好。”
“這裡過往行人多,我們到院子裡面去,那裡面樹木多,安靜。”市公安局大院是權力的象徵,侯海洋懷着忐忑之心走進院子。院門的守衛如擺設一般,根本沒有理踩進出之人。
秋雲臉一下就燙了,道:“他們都在家,我們不能上去。”
在秋雲的注視中,侯海洋走出了市公安局家屬院,公路的路燈明亮,前面是光明一片,背後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出門時,影子越拉越長,直至融入了黑暗之中。
“一言爲定,我們拉鉤。”
雞蛋女孩打量了侯海洋兩眼,道:“牛背砣的,你認識馬蠻子嗎?”侯海洋點了點頭,道:“今年他殺年豬還請了我。”
侯海洋談了自己的真實感受:“愧不敢當,我的筆力和康老師相差得太遠,而且從中師畢業以後,沉醉於俗物,少於動筆,手生得很。若是真有不同,我寫這幅字時是局中人,康老師寫這幅字是局外人,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區別。”
趙藝搖了搖頭,道:“男子癡一時迷,女子癡無藥醫,小云很重感情,我擔心她走不出這一段感情。”
侯海洋苦笑道:“我從小就生活在類似新鄉的環境,用不着再體驗了。有你在新鄉,我還願意留在新鄉,你離開新鄉以後,我一天都不願意留在那裡。”
幾乎是抱着一個女孩,胳膊還挽着另一個女孩,侯海洋心裡裝着秋雲,與這兩位年輕女孩親密接觸時並沒有任何心猿意馬,他還得注意身體姿勢,免得引起女孩誤會。兩個多小時以後,乘客們都累了,說話聲音小了,不少久經旅途的乘客開始坐在地上,甚至鑽到座椅下面,爬到行李架上。
興奮一會兒,疲意襲來,在火車轟鳴之中,侯海洋很快進入夢鄉。
侯海洋來到老傅的大排檔,好說歹說從老傅手裡買了一條尖頭魚,又在菜市場挑了一包巴山酸菜,來到康璉家中。
緊張氣氛是會傳染人的,侯海洋心裡緊張起來,對秋雲道:“人太多,我要去檢票,你回去,我走了。”秋雲眼淚巴巴地道:“一路注意安全,到了廣東,給我打電話。”侯海洋道:“我不知道到了廣東,嶺西的傳呼是否能用,你記住我姐辦公室的電話,跟我聯絡。”
侯海洋道:“我又不是紈絝子弟,就是在火車上坐三十多個小時,有什麼大不了。我急着到廣東去也是有原因的,姐夫生意上有壓力,姐姐急着要我過去。”
茂東火車站只是一個地區性火車站,但是作爲一個經濟欠發達地區,茂東人口輸出量很大,青少年外出打工的比例非常高,都是通過火車站走向南方,因此,火車站混亂程度與省會級火車站不相上下。車、人、攤混雜在一起,吵鬧聲、廣播聲和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電視聲從窗內傳了出來,成爲背景聲。
侯海洋手腳麻利地在竈臺上操作,不一會兒,屋裡散發出酸菜魚的醇香。一老一少兩個爺們還喝了點紅酒,其樂融融。
康璉拿了一個筆記本出來:“你把名片拿着,給我抄一份通訊錄就行了。”
侯海洋將菜和魚放到了廚房,來到書桌前。在攤開的紙上,寫着一首“牆內鞦韆牆外道”的詞。
侯海洋只坐過兩次火車,對火車上的規矩不熟悉。在坐火車前,姐姐侯正麗和秋雲都提到可以補臥鋪票,他當時沒有在意,上了火車,如此擁擠的情景讓他頗爲傻眼。他一直找機會去補臥鋪票,除了賣東西的乘務員外,沒有看到乘警或是其他的列車工作人員。加上車廂內太擠,到了鐵州仍然沒有找到補票的機會。
侯海洋拿過名片,一張一張看,名片裡面的人應該都是社會名流,有媒體的總編,還有廣東省政府官員。看着名片,他似乎瞧見了一個又一個挺着肚子的成功人士。
火車速度越來越快,冷風吹進車廂,車廂沒有剛纔悶熱。車廂裡的氣氛緩和起來,熟悉的人開始談論起南方之行,既有沒有根據的憧憬,也有沒有理由的忐忑。小姑娘從包包裡摸出雞蛋,分發給同伴。她小心翼翼地剝掉蛋殼,隨手丟在車廂裡。
車廂燈光已經關閉,只有些夜燈,可是從外面閃進的陽光,讓侯海洋清楚地看到對面是女人。在硬座站着時,他要全力與人羣搏鬥,保住自己的地盤,沒有心思想男女之事,此時人徹底輕鬆,舒服地躺在牀上,他禁不住偷眼看對面的女子。在火車上偶遇美女,是很多男子的白日夢,此時白日夢成爲現實,讓他莫名興奮。
侯海洋猛地翻身起來,看到了傳呼機上公安局家屬院的公用電話號碼,便以最快速度從菸廠賓館衝公安局家屬院,遠遠地看到公用電話外的秋雲。
馬大漢不太愛說話,侯海洋對他的印象不太深。不過出門就遇到了新鄉熟人,他覺得很神奇,道:“你是馬大漢的女兒,我喊你爸是馬哥喲。”馬小梅道:“喝酒時都亂喊,不算。侯老師,你是到廣東出差?”侯海洋道:“我從學校辭職了,到廣東去,打工吧。”
侯海洋徹底與黑暗融爲了一體,秋雲失去了愛人的蹤影,數滴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無聲無息。
聊着天,一個小時一晃而過,火車來到了鐵州市。鐵州市是嶺西省第二大市,工業重鎮,此站上車的乘客也不少,車廂內更是擠得水泄不通。
“我以前有好幾個熟人在廣東,這是他們的名片,若是有需要,可以找他們,就說是我的朋友。”
康璉站在後面,再贊:“我家老大從小也學書法,他比較浮躁,心不靜,沒有你寫得好。女兒的字更一般,比小侯差得太遠。”
雞蛋女孩道:“這是絕對真實的事,我聽說他還強姦了好幾個女孩子,壞透了。”
馬小梅熱出了一頭汗水,卻沒有脫下外套。每次躲讓賣貨小車時,她總是雙手護胸,使勁把身體縮成一團,無奈過道太窄,她不得不與侯海洋擠成了一團。馬小梅羞紅了臉,卻無法選擇,因爲若是不跟侯海洋擠在一起,就得跟另外的男子擠在一起,相較之下,侯海洋最乾淨。另外一位叫李永紅的女孩站在侯海洋身側,她被擠得差點摔倒,乾脆伸手拉住侯海洋胳膊。
當一輛賣盒飯的車經過時,盒飯車車身更大,馬小梅雙手護胸,儘量朝過道邊躲避,幾乎是撲到侯海洋懷裡才能讓小車經過。等到小車經過之後,馬小梅的臉紅得如柿子一樣,羞得擡不起頭。
事至此,康璉沒有再勸阻,道:“既然下了決心,那就要好好做。我很感慨啊,到底是年輕人,銳氣十足,我們這一代人老了。看你的號碼,是在茂東吧,如果沒有其他安排,下午到我家裡來坐一坐。上次品嚐了你的尖頭魚,很回味啊。今天我們叫點外賣,算是回請你。”
秋忠勇又走到窗邊,看着黑黑的窗外,道:“怎麼辦,涼拌。小云離開新鄉去讀研究生,離開那個偏僻封閉的特殊環境,兩人只有分手這一條路,畢竟從各方面都相差太遠。”
侯海洋的情慾就如在烈日下被暴曬的海綿,遇到水便無法遏制,他手如轟炸機一般,所掠過之處留下了猛烈溫度,轟炸完後背和小腹,又集中火力進攻飽滿的胸前蓓蕾。
侯海洋見到一個圓球模樣的樹,問:“這是什麼樹?模樣怪怪的。”“鴨腳木,從我記事起就在這裡長着。你買的什麼車票?硬座票,要三十幾個小時,你怎麼不買臥鋪?”
“你爸情況如何,沒事了吧?”
侯海洋道:“我是新鄉牛背砣村的。”他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老師,含糊地說是牛背砣村。
馬小梅下意識就想拒絕,不過實在疲憊,接受了侯海洋的好意。到了晚上十點來鍾,馬小梅和李永紅累極,顧不得害羞,雙雙坐在地上。
侯海洋如老虎一般維持自己的地盤,如一塊石頭一般靠着列車座位。他的身前站着那位春光外泄的女孩子,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壯實漢子。
秋雲揚起手,打了侯海洋一下,道:“你這人真壞,現在還開玩笑。”
“我爸也沒有啥事了,檢察院、紀委都撤走了,算是恢復了原來的工作。我爸心情愉快,這纔在廈門多玩了幾天。”
“別叫我老師,我已經不是老師,也不願意被人稱爲老師。”
秋雲安慰道:“到了南方至少有成功的希望,留在新鄉的後果就是麻木不仁,我特別隨趙海,他若是生在大城市或許就會是另一番光景。”“我是中師文憑,你是大學本科,以前的差距就夠大了,現在你讀了研究生,我們的差距更大。”
秋雲穿上拖鞋,問:“是面試結果?”
適應了軟臥的基本環境,侯海洋朝對面牀上看了過去,發現對面上下鋪居然是兩個女子,他頓時驚訝起來:“難道臥鋪裡男女是混居的,這怎麼可能?”
即將離開茂東,侯海洋最想見的人是秋雲,可是秋雲的電話如潛伏在地下的特務,總是不露面。
離開康璉家時,侯海洋渾身暖洋洋,步行走過市公安局家屬院時,他站在大門外,抽了一支菸,尋找着屬於秋雲的那一扇燈光。他再次來到公用電話室,發了傳呼:“我在菸廠賓館。”打完傳呼,他徘徊在公安局家屬院前,等待着傳呼機響起。到了九點半鐘,侯海洋失望而歸。回到賓館,他打開電視,斜躺在牀上,生起了悶氣。
車廂內的溫度高得出奇,如蒸籠一般烤人,汗臭、體臭、鞋臭等各種臭味混合在一起,讓人無法呼吸。性格急躁的人開始罵娘,吼叫着讓火車趕緊出發,當然這種吼叫徒增煩惱,傳達不到列車工作人員的耳朵裡。
侯海洋睜開半眯的眼睛,低頭問道:“啥事?”
一位行人走過,腳步聲讓兩人驚醒,停止了行動。
侯海洋看着馬小梅實在造孽,道:“你乾脆來靠一靠座椅,我們三人輪着靠。”
對面鋪上躺着茂東市巴山縣第一任縣長張建國的孫女張曉婭,當她擡眼看着站在走道上的侯海洋,眼睛頓時瞪圓了,心道:“這不是侯海洋嗎,他怎麼在這?”張建國在部隊的綽號叫做張大炮,酷愛籃球,孫女張曉婭跟着爺爺,幾乎將茂東籃球重要的比賽看完,侯海洋是茂東籃球賽的明星,又是巴山人,她將侯海洋記得很清楚。這一次她是藉着學校開運動會之機,跟着侯家姐姐前往廣東,作爲張家代表去看望病中的侯振華爺爺。
“啊。”馬小梅突然叫了一聲。
侯海洋洗漱完畢,英氣勃勃,一米八的高個頭,站在臥鋪裡顯得更是高大。他吃了售貨員賣的盒飯,轉身朝硬座走去。
侯海洋順着秋雲指示的方向,找到了那一扇發着微光的窗,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透過了窗子見到秋雲在屋裡生活。他隨口問:“你爸爸媽媽在家?我們偷偷進去?”
上鋪,牀單雪白,枕頭柔軟,侯海洋耳朵聽着火車的眶當聲,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想道:“馬小梅她們還得在車廂裡站二十多個小時,太可怕了。我是不是太自私,自己一個人到了臥鋪,把這個小姑娘留在了硬座車廂?”又想道:“馬小梅是你什麼人,初相識的新鄉女孩子,若是把她帶到臥鋪,反而容易受人誤解,還是算了。”
她正在說話,肩膀被丈夫拍了一下,秋忠勇用平靜的聲音道:“大家早點睡覺,明天姑姑要過來,她帶了些消息過來。”
高潮結束以後,兩人靜靜地依偎着,暫時都沒有說話。
侯海洋道:“康老師,愧對你的關心,我把辭職書交給學校了,斷了自己退路。”
侯海洋從中師畢業以來,從來沒有用過名片,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外國人、外地人和當大領導、大老闆的人才會用名片,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康璉手中厚厚的一疊名片,暗自充滿羨慕。
雞蛋女孩對陌生男子九*九*藏*書*網還是挺警惕,朝後縮了縮。
侯海洋在一旁忍不住接話,辯護道:“八陽村小學前面的那個女孩其實也願意,從某種程度來說,兩人是在談戀愛。”
“如果沒有意外,今年我能走,遺憾的只能是自費。一分之差,家裡要多付兩三萬。”
馬小梅聽到了侯海洋的對話,她站了起來,道:“侯大哥,你要坐臥鋪?”侯海洋點了點頭,道:“補張臥鋪,還有二十多個小時。”馬小梅道:“侯大哥,能找你要一個聯繫方式嗎?”侯海洋在夾克裡摸了支鋼筆,道:“糟了,只有筆,沒有紙。”馬小梅伸出手,道:“寫在這上面。”侯海洋就在馬小梅的手掌上寫了自己的傳呼號,想了想,又寫上姐姐辦公室的電話。
“好,我這就過來。晚飯別叫外賣,我去找尖頭魚。”
當身體和心靈都平靜下來,侯海洋對貼在懷裡的秋雲道:“我就要離開嶺西,前路艱難,我對以後的事挺迷茫。”
聽說侯海洋後天要走,康璉道:“怎麼走得這麼匆忙?書法活動的頒獎儀式還要等幾天才能進行,你不參加頒獎活動?”
半個小時,乘務員走了回來,道:“你跟着我。”
“我想買臥鋪,售票員不賣給我。”
分手時間到了,秋雲撲到侯海洋的懷裡,雙臂緊緊地箍着侯海洋的腰,仰着頭,主動親了親侯海洋。
四五個年輕人提着行李,匆匆忙忙從兩人身邊走過。其中一個女孩子驚訝地看到居然有人當衆擁抱親吻,她一邊朝檢票口跑去,一邊回頭張望。
在四樓的窗前,秋忠勇和妻子趙藝正在往下窺。秋忠勇道:“小云接到傳呼以後下樓的,她一般將傳呼都放在牀頭櫃上,剛纔我看了看,牀頭櫃上沒有傳呼,我敢肯定百分之一百是新鄉那位老師來了。”秋雲媽媽懊惱地道:“當初就不應該讓她到新鄉,你們父女一個樣,都是犟拐拐。我要下去找找,天這麼黑,外面又不安全。”
侯海洋人高手長行李少,他迅速擠到車門位置,伸手超過了黑壓壓的腦袋,抓住車門後奮力往上擠,擠開好幾人後上了火車。車廂裡面是黑壓壓的一大片腦袋,座位、過道上都是人,大包小包的行李讓火車空間顯得格外擁擠。侯海洋原本打算上車以後就補臥鋪票,進了車廂以後,他才發現根本無法走動,更別說尋找列車員,只能在原地佔據一個位置,守株待兔。
在候車室裡有不少坐着和躺着的農村人,他們聽到列車員的喊聲,如熱鍋上躁動的螞蟻一般,一起朝着檢票口涌了過去。侯海洋被裹在人流裡,如汪洋中的一條隨波逐流的小船,朝着檢票口飄過去。
趙藝打完傳呼,心神不定堆道:“如果那個小夥子纏着秋雲,我們應該怎麼辦?”
另一個女孩子道:“趙海,就是長頭髮那個老師,不會吧?他這人挺正直,他教過我,上課經常批判社會上的黑暗現象,最喜歡罵政府。”
侯海洋離開新鄉前,前後賣了兩三批魚,約有五千多元。他將一部分錢存了銀行,另一部分錢則縫在了內褲裡,還有一部分錢放到了可以存錢的皮帶裡,在褲子口袋和襯衣裡則放五百塊現金。買臥鋪票的錢還不成問題,他一直在尋找着補臥鋪票的機會。終於,有一位乘警經過,他神情嚴峻,腰間掛着一柄手槍,槍套上配着黃澄澄的子彈,槍柄上有一條繩子掛在腰間。看到乘警如此殺氣騰騰,侯海洋遲疑了,沒有敢向這位帶槍乘警詢問如何補臥鋪票。
在茂東賓館,侯海洋在臨睡前,也站在窗前朝着公安局家屬院望了望,他的心情與秋雲不一樣,除了對女友的眷戀,更多是對未來的憧憬和迷茫。
侯海洋工工整整地在筆記本上寫了幾排小偕,他從小寫得最多的就是這種小措,和字帖沒有多少差異。
“我只是隨口問問,沒有想上去。”
嶺西的五月天是穿薄夾克和襯衣的天氣,在過道上氣溫更髙,大多數人都脫掉了外套。
秋雲嗔怪道:“茂東不是始發站,每趟車的臥鋪票都不多,我舅在鐵路上工作,本來可以給你買臥鋪票。現在買了票就只能上車找列車員補票。列車上小偷挺多,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錢。”
“又弄了一條尖頭魚,還有酸菜,我又有口福了。小侯,你把東西先放到廚房,看我新寫的字。”康璉手裡握着毛筆,穿了一件舊衣,這件舊衣是老式中山服,風紀扣敞開,胸口有點點墨跡。
跟着胖乘務員,越過了一道道人牆,來到了臥鋪車廂前面。胖乘務員說着一口帶口音的普通話,道:“我有一張軟臥的票,稍貴一些,要不要?”事已至此,侯海洋也不管票價高低,道:“沒有問題,貴點就貴點。”
兩人議論了一會兒,防盜門傳來開鎖聲,趙藝快步來到門口,將拖鞋遞給女兒,道:“這麼晚,到哪裡去了?”她發現女兒臉上猶有淚痕,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乘務員推着車走了,侯海洋看着她的背影,暗道:“我操,這麼簡單,我還猶豫了半天。”
乘務員是位胖胖的三十來歲的婦女,她見侯海洋穿着灰色襯衣,氣質不俗,肯定不是打工的農民,像是出門的學生娃,便信了幾分,道:“可以補,價要高點,等會兒我還要過來,你跟我走。”
秋忠勇道:“不太清楚,你姑姑打電話時,我手裡事情正多。”秋雲洗漱完畢,坐在窗邊,望着遠處山坡上閃閃發亮的“茂東菸廠”大字,暗道:“不知我和侯海洋有沒有結果,我好愛他。”
侯海洋一心等着列車員過來,他就可以想辦法補臥車票,等了一會兒,沒有見到列車工作人員的影子。
兩人在鴨腳木前拉起了鉤,依依不捨地吻別。
“我走之前回了家,聽說新鄉學校的趙海老師被抓了,強姦了八陽村小前一個女生,女生家在八陽村小前面開了一個商店。”女孩吃着雞蛋,與自己的夥伴聊天,說着八卦來的話題。
站臺上的人不斷向上,很快,人和人之間、行李和行李之間、人和行李之間就擠得沒有一絲空隙。侯海洋身高體壯力不虧,靠着座椅,牢牢佔據了一個空間。他喘息未定,旁邊的車窗便被人打開,一件件行李、一個個腦袋從車窗向車內擠,有男的,也有女的。夏天衣服少,一個年輕女子從車窗向上爬時,春光大泄,飽滿的胸脯基本上露在了外面,侯海洋甚至看到了淡淡的乳暈,他趕緊扭過頭。進了車廂的人各自尋找地盤,有的人爬到了架子上,更多的人如沙丁魚般擠在車道上,矜持羞澀的保守女子幾乎和陌生男子貼在一起。
這一次做愛是在如此驚險的情景之下,兩人在短時間內幾乎同時到達了高潮。
侯海洋暗道:“這個小女孩應該讀過初中,但是沒有在城市裡生活過,隨手丟垃圾。”
侯海洋自嘲道:“我辭職出來,最大的問題是生存,暫時還無法向書法家衝刺。”康璉親和力很強,讓他心情放鬆,說了自己的處境。
機會稍縱即逝,這位乘警經過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列車工作人員經過。窗外的天色在眶眶噹噹的聲音中漸漸黑了下來,侯海洋靠着列車座椅休息,馬小梅目光疲憊,不時打着哈欠。她聽說列車上小偷多,不敢睡着,用一隻手抓着行李,努力睜着眼睛。
康璉轉身回到書櫃,從抽屜裡取了一個小盒子。他拿着盒子站在桌前,戴上眼鏡,一張一張看着名片,然後挑出了幾張名片。
侯海洋答非所問,先說了最震驚的消息:“趙海犯了強姦罪,他把小學外面的一個年輕女娃兒強姦了,已經被關在巴山看守所。”
在院中長着不少粗壯的大樹,樹幹筆直高聳,樹葉繁茂。茂東市公安局家屬院是有悠久歷史的家屬院,解放後不久就開始修建,原先是在城郊修了少量平房作爲解放軍的營房,後來逐步擴建,成爲公安局的家屬院。在八十年代,平房改成樓房,樓房由一幢變成了幾幢。如今整個大院有十六幢家屬樓,由於是前後修建,並沒有統一規劃,樓房分佈得較爲零亂。到了九十年代,一道圍牆將十六幢樓圍住,就形成了別具一格的世界。
此時,全車廂裡的乘客最討厭的人是售貨員。車廂原本就非常擁擠,人都被擠得無法立足,售貨員推着賣零食酒水和盒飯的小車,眶眶地從這節車廂擠到另一節車廂。凡是小車過處,人們紛紛要擠在一起避讓,坐在過道的乘客還要提着包包從地上站起來避讓,大家怨聲載道,又覺得售貨員是列車上的工作人員,不得不讓。
辦完手續,拿着票進了臥鋪車廂,侯海洋這才知道軟臥與硬座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金錢顯示出了強大威力,自然而然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硬座是窮人的世界,軟臥是有錢人的地方,這裡沒有汗味,沒有吵鬧,沒有密密的人流,安靜如賓館。放下行李,到衛生間小解,這一泡尿是如此痛快淋漓,足足放了半分鐘。解了小便後,渾身舒坦,每個毛孔都通泰。
這一次終於打通了康璉的電話。
早上起牀,侯海洋只覺得渾身精神煥發,從手提包裡拿了秋雲準備的小包,裡面有新牙刷、毛巾,甚至還有一盒潤膚的百雀羚。
“你年齡比我大些,可也大不了多少,我叫你侯大哥,可不可以?”此時到了深夜,大家都找到各自位置,或站或坐或蹲,都開始打瞌睡,車廂秩序較初上火車時好得多,也留了一些空隙讓人通行。到了十二點多,餐車又眶眶地推了過來。當這一趟乘務員過來時,侯海洋買了些火腿腸,付錢時,問:“請問乘務員,我是嶺西鐵路局的家屬,想補張臥鋪票,不知道怎麼補。”
女孩子左右皆是散發着汗臭的男子,車廂擁擠,不可避免會發生肢體接觸。侯海洋穿着從廣東帶來的夾克衫,頭髮整齊,乾乾淨淨,小姑娘下意識地朝着他身邊靠,迴避着鬍子拉碴、頭髮亂蓬蓬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