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走後,我一顆心才放了下來。槿汐和浣碧聞訊皆是歡喜。浣碧垂淚道:“好不容易有了這天。本想着能回去先有個立足之地就好,不想皇上竟要封小姐爲妃,還要這樣風風光光回去。”
槿汐到底沉穩,道:“回宮只是個開頭,以後的路千難萬難,娘娘可要有個準備。若皇后和安氏知道娘娘要回宮,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微微沉吟,“皇上是鐵了心要接我回去,皇后也未必阻攔得了。只怕她順水推舟,來個請君入甕,待我回去後再憑藉她的中宮之權來對我動手,倒不易應付。”
槿汐微微一笑,“眼下皇后一門心思都在徐婕妤身上,娘娘猝不及防地要回宮,她恐怕也要措手不及。”
浣碧切齒冷笑,有尖細的鋒利,“我耳邊聽着這幾年間宮裡竟然沒一個能與她抗衡的人,她也算得意夠了。不過即便她真要做什麼也是枉然,小姐以正二品的妃位回宮,不出幾個月生下孩子便是從一品夫人。小姐要和她鬥,未必沒有資本。”浣碧握一握我的手,執着道:“只盼小姐身在榮華富貴之中,千萬不要忘了咱們的恨。”
我的心沉如磐石,冷然道:“自然不忘。我如今回宮又哪裡是爲了自己呢。”
槿汐溫婉一笑,透出一抹沉着,“咱們一步一步來,日子長得很呢。”
正說話間,卻是積雲闖了進來,帶着哭腔道:“娘子,不好了!太妃她…”
她話未說完,我遽然變色,迅即起身道:“我去瞧太妃。”
安棲觀內翳翳無燭,我從室外奔入,視線一下子無法適應這樣暗的光線,幾乎感覺有一瞬間的盲。待到適應過來時,才見舒貴太妃平躺在內室長榻上,一身素白衣裳,面無血色,兩頰削瘦,彷彿一朵開到萎敗的鮮花凋落在冰冷的牀上。
我的眼簾被銀色的雨絲撲溼,全身都帶着山雨的潮溼氣味,一見如此,不覺悲從中來,伏倒在她榻邊。
積雲哭訴道:“太妃自知道王爺的死訊,已經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怎麼勸都不聽,我瞧着太妃是一心求死了。”說罷垂淚嗚咽不止。
我止一止淚意,擡頭道:“姑姑請且出去,我陪太妃說說話。”
積雲關門出去,我見窗外雨絲灑落,太妃半邊身子已被淋溼,只是恍若未覺,眼神空洞望着天際,默默不語。
我起身關窗,悽清道:“逝者已逝,難道生者也要個個跟隨着去麼?太妃,我未嘗不想跟了清去,跟着他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一襲冷風從窗櫺的縫隙中穿梭而進,扣動低垂的簾幕,銜着泥土草木的氣息撲進安棲觀空幽的內室。
太妃無動於衷,依舊平躺着紋絲不動,彷彿已經沒有了氣息一般。
我安靜伏在太妃榻邊,輕聲道:“清是太妃的命根子,太妃只有這一個兒子,清死了必定會傷心不已。可是太妃只要兒子就不顧孫子了麼?我肚子裡的孩子可是要等着喚太妃‘祖母’的,孩子已經沒有父親,連太妃也要這樣舍他而去了麼?”
太妃聞言,身子輕輕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淚。太妃面無表情地坐起身,彷彿一縷幽魂。她整個人都頹敗了下來,昔日美好的容顏在她臉上消失殆盡,那種仙子般溫暖的美麗彷彿全被冷雨澆化了,唯剩一個母親失去兒子後的身心俱碎、無望到底。
她愣愣片刻,驟然爆發出裂帛般的哭聲:“清兒!清兒!”復又大哭不止,呼號道:“先帝!我與你就這麼一個兒子,竟沒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白髮人送黑髮人了!”我見太妃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攙住,太妃扶住我的肩,痛哭道:“嬛兒,清兒就這樣丟下你去了,只留下你孤零零一個在世上,除了想他什麼辦法也沒有!我已經飽受喪夫之痛,爲什麼連我的兒子也要離我而去。嬛兒,連你也要飽嘗這種失去摯愛的痛楚!”
太妃的哭聲如一擊擊重拳擊在我心上。我心中一軟,強忍了半天的淚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放聲大哭,彷彿連腸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聲嘶力竭,鬢髮散亂。
我長久沒有這樣痛快的哭一場,隱忍了那麼久,煎熬了那麼久,卻只能在人前強顏歡笑,把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按在滾油裡熬着。
哭泣良久,我們都鎮定了一些。我輕聲道:“太妃,我此來是要安慰太妃,也是來向太妃辭行。恐怕我以後再也不能來安棲觀了。”
太妃大爲意外,道:“什麼?”
我屏一屏氣息,靜靜道:“皇上的意思,要我回宮侍奉,我也已經應允了。”
太妃神情一凜,繼而緩和了道:“你要回宮去也無妨,皇帝的意思你也不能違抗。只是你肚子裡的孩子…”
我平靜道:“皇上以爲是他的孩子,所以執意要接我回宮。”
太妃神色陡變,幾乎不能相信,一張臉怔得發白,道:“清兒與你兩情相悅,現在他屍骨未寒,你就要跟着皇帝回宮去了也沒有辦法。我也怪不得你。”她直直盯着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裡是清兒的孩子,你怎麼能以這個孩子爲你回宮的資本,讓他認了皇帝做父親?”
內室有些偏暗,只有剛點燃的小小一枝燭火透出橘色的暖光。春雨時節寒意如水,透骨襲來。我忍着心酸,緩緩道:“太妃知道麼?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他坐的船被人動了手腳,纔會命喪騰沙江。清死不瞑目,我怎能糊里糊塗殉情,連仇也不爲他報。害他的無論是赫赫還是滇南亂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力可以爲他報仇的。”我輕柔撫摸着小腹,“我要在凌雲峰安生過下去,就必須打掉這個孩子;我要保全這個孩子,就要隱姓埋名一輩子默默生活在鄉野間。如果我既要保全這個孩子,又要爲清報仇,還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長——太妃知道麼?我哥哥流放嶺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智失常,我實在已經經不起了。而要做到這些,唯有我重回皇帝身邊。太妃,活着比死了更難熬,然而再難,也要熬下去。”我只覺得身心俱疲,彷彿身體裡被一隻手無窮無盡地淘澄着,淘得五內皆成了齏粉,空空蕩蕩。
太妃溫熱的淚水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肌膚上。她伸手攏住我,悲泣道:“好孩子,是母妃錯怪了你!我不曉得你爲了清兒要這樣煎熬。宮裡的日子有多難,你和我都知道。清兒他這樣一走…你爲了替他尋一個公道,爲了延續他的血脈…當真是苦了你。”
我哀哀垂淚,拉着太妃的手求懇道:“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緊,只要太妃保重自身。若清知道太妃這樣折磨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的。這個孩子我必定會好好生下來。皇上已經有了皇長子,來日若有機會我會想盡辦法把這個孩子過繼到清的名下,延續清河王一脈。太妃還有子孫在,難道都要拋下不顧了麼?”
太妃哀慼的面容上透出一點求生的意氣,撫着我的脖子垂泣道:“好孩子,你爲了清這樣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我這個做母妃的還能撒手求死麼?我即便什麼也幫不到你,爲你日日唸經祝禱也是好的。”
我讓積雲端了一碗蔘湯進來,一口一口舀了送到太妃嘴邊,道:“太妃幾日沒有進食了,先喝些蔘湯提提神吧。”
太妃喝了幾口蔘湯,氣色微微好些,勻了氣息道:“你要保住自己、腹中胎兒和你父母兄妹的性命,只有進宮承寵一道,這是沒有錯的。但是,光有帝王的寵愛是遠遠不夠的。你曾經被貶出宮一次,自然比誰都知道當今這位皇上和先帝大是不同,光他的寵愛是極不可靠的。——你只有將天下至高的權利牢牢握在手中,才能保護你想要保護的人,擁有你想擁有的一切。”
我陡地一驚,沉吟道:“至高無上的權利?”
“不錯”。太妃漸漸沉靜下來,彷彿沉溺進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死後我自請出宮修行,其實並非我自願要出宮修行,而是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當時宮中攝政王支持四皇子也就是當今的皇上繼位,琳妃朱氏成爲太后母儀天下,宮中盡是她的勢力。若我不自請出宮放棄宮中一切,以此爲交換將清兒託付給她撫養,恐怕清兒早活不到如今。”
我驚疑道:“太妃如何能保證太后能善待清呢?若她暗下毒手…”
太妃微微搖頭,“那時我蠢,直到最後才曉得,她與我一直情同姐妹,其實最恨的便是我。只要她的兒子順利當了皇帝,只要我離開後宮,她不會太爲難清兒。我離宮之時,在先帝靈前當着數百嬪妃朝臣的面,要朱氏起誓善待我的清兒,我方肯出宮,從此不出安棲觀一步。”舒貴太妃垂淚嘆息,“清兒長成之後不得不韜光養晦,以遊手好閒來打消朱氏母子的疑心。他的心裡其實有多少男兒之志不能施展,也是爲我這個母妃所牽累。”太妃定一定神,目光中攢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裡灼灼明耀,“我在隆慶一朝佔盡風光寵愛,唯獨從未沾染權勢,以致到最後不得不任人宰割,無還手之力。嬛兒,我窮其一生才明白,帝王的寵愛並不可靠,唯有權力…我出身擺夷,自然不能染指大周之權。而你,卻不一樣!”
我默默沉思,驀然想起在上京輝山那一日,紅河日下之時,江山如畫的場景。那是世間男子儘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啊。
舒貴太妃憐惜地凝視我,“你懷着身孕回宮之後必定樹大招風、艱險重重。旁的人我不知道,唯有太后,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萬小心。”
“太后…其實還算疼惜我。”
舒貴太妃微微蹙眉,須臾,鬆了一口氣,“她肯疼惜你就好。”她停一停,“此人心機之深讓人難以揣測,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連心愛之人也可以痛下殺手,實在叫人後怕。想當年…她何嘗不與我姐妹相稱?”
姐妹相稱?我心底微微發冷。陡然聽見這句話,彷彿被人用力扇了幾記耳光,眼前金星直冒,只覺恥辱和疼痛。
我沉思不已,舒貴太妃的話叫我陡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不由自主便問了出來,“我曾無意間聽太后的近身侍婢孫姑姑說起,彷彿…太后與攝政王…”
窗外細雨潺潺,舒貴太妃雙脣緊緊地抿着,良久,她的嘴脣亦抿得發白了,才緩緩吐出一句,“朱成璧…她與攝政王確是有私情!”
我腦中一陣發麻,頭皮上似乎有無數細小的黑蟲爬過去,驚得幾乎連寒毛也要豎起來了,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小蟲的觸角從皮膚上劃過的粟慄。若真如舒貴太妃所說,太后與攝政王真有私情,那麼後來的朝政紛紜、波雲詭譎,太后竟然親手刺殺了攝政王,奪回王權,一舉掃平其所有羽翼,是何等厲害的手段。亦是要何等的心智與狠心才能殺得了自己的情人?我幾乎不敢也不能相信。
彷彿很久的時候了,好似是在我小產之後,我的絹子落在了太后的寢殿裡,我想去取回的,卻在太后寢殿外的桂花樹下,聽見服侍太后的孫姑姑說:“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穩呢,奴婢聽見您叫攝政老王爺的名字了。”
若不是愛着恨着惦念着,一個女人何以會在睡夢之中叫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呢?他和她是政敵,爲了權力針鋒相對,爲何她會叫他的名字呢?
而太后,卻在沉默之後肅然道:“亂臣賊子,死有餘辜!我已經不記得了,你也不許再提。”然後她嘆息了,極纏綿悱惻的嘆息了一聲。
是了,她那一聲嘆息,分明是爲了攝政王的。她說她已經不記得了,卻還在夢中念念不忘,呼喚他的名字。
她是記得他的,或許還愛過,卻親手殺了他。
如此心機深沉的女子,絕不是我從前在宮中所見的那個不問世事、只知理佛的已經垂垂老矣的病老婦人。想到眼前舒貴太妃的境遇,從前我對太后的敬畏尊重,此刻卻被蒙上了一層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懼。
我安靜道:“太后如何我尚不知曉,但如今的皇后是她的侄女,她的厲害我倒是飽嘗不少了。”
舒貴太妃拉着我的手,眉眼間有灰色的憂慮,“你這一去便再沒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頷首,“死者長眠地下無知無覺,而生者還要掙扎着承受活下去的擔當。從今後我與太妃在不能互相照應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畢竟這世上清的至親,也只有我們了。”
簾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時滑落一滴帶着青苔氣息的殘玉,太妃癡癡望了許久,慨嘆道:“能彼此好好活着,也算是安慰了。”
我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簾帷。昏暗雨夜過去,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我便安心養胎,靜靜把自己的心思磨礪成一把寒銳青霜劍。李長不便常常出宮,卻遣了他的徒弟小尤每日晨昏出來探望,十分殷勤。
小尤笑說:“皇上在宮裡可是每日都要問起娘娘的安好的。”又笑:“說起否極泰來,宮裡沒人能比得上娘娘的。”
我淡淡笑道:“當年我被囚無樑殿也是你來服侍的,如今還是你。可見我若要否極泰來,總少不了你這小猴子在旁邊。”
如此一個月過去,玄凌的旨意還沒有下來,卻是芳若來了。
這日芳若領着一行宮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邐而來。一見面便拈了絹子笑道:“長久不見,今日真當刮目相看了。”說罷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參見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來,含笑道:“皇上的旨意還沒下來呢,姑姑這樣說是要折殺我了。”
芳若一徑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經和太后說了,太后也沒有異議。又聽說娘娘懷了身孕,可高興着呢。”言畢笑容滿面道:“還沒恭喜娘娘呢!”說着指一指身後宮女的手中的東西,道:“這些都是太后叫賞下來的,給娘娘安胎。”
我忙欠身謝過,“多謝太后關懷。”我示意宮女下去,“我久不見姑姑了,可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跟姑姑說呢。”
芳若攙着我坐下,仔細打量我道:“娘娘脫去了佛衣,這樣家常打扮着可精神多了。”
我命浣碧端上茶來給芳若,方道:“承蒙姑姑多年照顧,不想我還有今日,已是意外之福,若姑姑還要和我拘泥着身份,我可不敢說話了。”
芳若吟吟含笑,“娘娘現在是貴人,且又懷着皇嗣,最最尊貴不過了。奴婢雖然拘泥規矩,但心裡待娘娘是一樣的。”芳若眼角微有淚光閃爍,“奴婢自從選秀當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總算盼到今日娘娘苦盡甘來了。”
我頷首微笑,“不過是皇上垂憐罷了。”我望一眼芳若,“我要回宮的事宮裡可都知道了麼?”
芳若道:“太后是十來天前知道的,皇上回來問了太后已經醒了,就在請安時提了這件事。正好惠貴嬪也在旁侍奉太后,那可真是又驚又喜,哪有不幫着說話的。本來太后還猶豫,說沒有廢妃回宮的先例,皇上卻說當年是娘娘您自請出宮爲大周祈禱國運昌隆的,雖然沒有名位,卻也說不上廢黜。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太后自然不反對了。”
我微微垂下眼瞼,看着自己逐漸養起來的指甲,道:“那麼旁人呢?皇后可是六宮之主。”
芳若輕輕揚起脣角,露出得體的笑容,道:“危月燕衝月乃是不祥之兆,皇后連日來頭風病發得厲害,起不了牀,都是安貴嬪和管婕妤服侍在身邊日夜照料。皇上也吩咐了不許任何人拿宮裡的瑣事去打擾皇后,只叫安心養着,所以大約還不知道。娘娘是有着身孕回宮的,又有誰敢拿皇嗣的事作反呢。等到了詔書下來,任誰也無力迴天了。”
芳若言畢,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曉得她的意思,在玄凌的詔書未下之前,任何事都會發生,她自然是要我好好把握,讓玄凌一旨定乾坤。
我眉間微有憂色,緩緩道:“可是皇上已經一月沒來看我了。”
芳若微笑道:“皇上可忙着呢。娘娘既要回宮總得有住的地方,內務府挑了衍慶宮、林光宮、懿安宮幾所地方敞亮形制又富麗的宮殿,可皇上都不滿意,只說要建一所新殿給娘娘。但內務府說娘娘有着身孕、宮裡徐婕妤也有着身孕,不宜大興土木,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把離儀元殿最近的昭信宮打掃出來,要叫工匠畫了圖紙改建,小修小改,也算不得大興土木了。皇上身邊的人口風緊着,宮裡的人眼下只當皇上又要進哪位娘娘的位份,都一團亂地猜着呢,總不曾想到娘娘身上。”
我微笑道:“其實不拘住哪裡,我又怎麼會挑剔呢,皇上太費心了。”
芳若道:“娘娘如今要封妃回宮,和端妃、敬妃並立,雖然資歷最淺,可是已經生育了朧月帝姬,如今又有了身孕,當真是前途無量,皇上能不着緊麼?”
“此外皇上還忙什麼呢?”
“皇上的意思是把昭信宮改建完之後就接娘娘回去。且這些日子來政務繁忙,又要看顧太后和皇后兩頭,皇上實在是分身乏術了,叫娘娘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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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瞭然而放心,和顏悅色道:“我有什麼委屈的呢?皇上都是爲了我。”我沉吟片刻,“皇上除了忙政務之後,在後宮之中可否…”我見芳若微有探詢之色,索性開門見山道:“我與姑姑打開天窗說亮話,離宮四年有餘,宮中選秀兩次,已不止是從前那些舊人了。我很想得到姑姑指點,皇上身邊如今是哪幾位姐妹最得恩寵呢?”
芳若的眉毛微微一揚,很快恭順垂了下來,“娘娘要回宮難免會跟幾位其他幾位娘娘小主見面。”她順手捋一捋髮髻上垂落的散發,安之若素,“最得寵的自然是和睦帝姬的生母昌貴嬪了,出身又高,長得又好。若不是還沒生下一位皇子,父親家裡又早破落了,依着這份尊貴,恐怕這三妃的空位也輪不到娘娘了。”
我聽着芳若說,心中飛如輪轉。昌貴嬪是晉康翁主的女兒,身份尊貴我是不能比的,好在她已經不能再生育了,倒也沒有什麼後患。只是若我不回宮,這三妃之位必定也有她一份了。
芳若又道:“另一位是不消說的,雖不是最得寵,卻是一直長盛不衰,便是從前與娘娘交好的安貴嬪。如今住在景春殿,掌一宮之事,也是主位了。五位貴嬪中有昌貴嬪、安貴嬪、惠貴嬪和欣貴嬪,聽着皇上的意思,因着娘娘要回宮之喜,皇上打算進昌貴嬪爲昭儀,爲九嬪之首,欣貴嬪爲昭容,皆是從二品的九嬪,再進了管婕妤爲祺貴嬪。娘娘知道的,欣貴嬪早已不得寵,皇上不過是看舊日的情面罷了,而昌貴嬪和管婕妤纔是要緊的。從前那位歿了的傅婕妤就不用說了,還有慶嬪、祥嬪、楊芳儀以及另外幾位剛入宮的小主頗得恩寵。”
我心中飛如輪轉,略略有數,笑道:“聽姑姑這一席話,當是勝讀十年書。那麼懷着身孕那位徐婕妤呢?”
“皇上對婕妤小主的情分不過如此而已。徐婕妤剛進宮時並不得寵,還是因爲那年皇上因五石散一事病重,徐婕妤在通明殿日夜祝禱皇上才稍稍有所垂憐。只是那也是從前的話了,若徐婕妤此番能順利產下一位皇子的話,自然也就能得寵非常”芳若盈然生出些微溫和的笑意,“那些新進宮的小主娘娘也不需十分擔心。此番太后那麼爽快應允娘娘回宮,其實另有一個原因在裡頭。”芳若幽深狹長的眸子如浮波漾過,“李公公想必跟娘子提起過馴獸女葉氏吧?”
我連眉毛也不擡一下,不動聲色道:“略有耳聞。”
芳若道:“此女身份之卑微堪稱大周百年之最。一月前還是選侍,如今皇上又封了她常在。這還罷了,可居然連封號也賜下了,給了個‘灩’字,就號灩常在。只怕再這樣下去,皇上要爲她打破下女不得生育皇嗣的規矩了。”
我微微一怔,脫口道:“果真給了封號麼?”
芳若道:“是。難怪安貴嬪要吃心。她熬到如今成了貴嬪也只不過以姓氏爲封號,就因爲她孃家只是小官吏。可如今葉氏卑微到此,還在常在之位就給了封號,難怪太后要動氣。”她飲一口茶水,緩緩道:“所以太后想着若娘子回宮又有所生育,皇上必定能迴轉心思。”她嘆一口氣,“娘娘不曉得,爲了當年那個傅如吟,皇上鬧到了什麼份兒上。太后是很需要後宮有深明大義、通情達理的女子侍奉皇上。”
我粲然一笑,“傅婕妤我是見不到了。只是葉氏能以馴獸女這樣低微的身份而得選宮嬪,聖眷隆重,我倒很想看看是何等樣的標緻人物。”
芳若道:“娘子回宮以後總會見到她的,只是娘子小心,此女孤僻桀驁非常人能夠接近,又因爲得寵,愈加目中無人。”
我一笑對之,“我只管我的,她也只管她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芳若寧和微笑道:“娘子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葉氏出身卑微,按照宮裡的規矩每次侍寢之後都要服藥,是斷斷不許有孕的。換言之,她沒有爲皇家綿延子嗣的資格。即使皇上要爲她破例,她的位份也尊貴不過娘娘去。”
我微笑起身,扶一扶髻上銀簪,倚在窗邊看花開映日紅。“姑姑的教誨我都記在心上了。只是等昭信宮改建完成,也不曉得多早晚了,中間這些日子,我自會留心的。”
芳若笑道:“如此最好。奴婢往來不便,就在宮中等候娘娘的到來。”芳若抿嘴一笑,“當年娘娘發恨,曾道八擡大轎擡着也不回宮了。如今奴婢聽聞要來接娘娘的可是皇后娘娘的半幅儀仗呢。”
我輕輕伸手接住一片飛落的桃花,笑道:“昔年舊事,姑姑還要拿我取笑麼。”
如此說笑一晌送走了芳若。我倚榻沉思須臾,喚來浣碧取出紙筆便要寫字。
浣碧奇道:“小姐好端端的要寫什麼?”
我靜靜思量,芳若說得對,玄凌出宮不易,如今又被瑣事纏身,他身邊的新寵隨時都會出現,只消我一日得不到冊封回宮的聖旨就一日不得安穩。我必得要牢牢抓住玄凌的心纔可。
於是蘸飽墨汁,筆觸柔媚逶迤: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爲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是唐朝武后困居寺院時寫給高宗的情詩《如意娘》,細訴相思等候之苦。我便信手拈來,我寫不出的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寫好折起,交到浣碧手中,“等下小尤過來請安,便讓他親手交到皇上手中。”
浣碧點頭,“咱們現下的一言一行都關係將來,我一定小心。”